第23章 卷二十三 憶往昔
這日李牧在浴桶中睡過去,段尋将人從水裏抱起來,擦幹淨身子,又給他套上一件質地清涼的綢緞裏衣,才将人放到床榻之上,牽一側被角給他蓋上。
他做完這些,自己披了件長衫靠坐床頭,一面搖扇子,一面靜靜地看李牧沉睡中的臉。他腦子裏千重萬樣地胡亂想着些二人相識後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最後的落點卻又紛紛歸于一處——這人現在是自己的了。
他就這麽有些魔怔地想着,直到困意襲上來,才湊過去摟着李牧入睡。
這晚段尋做了一個夢。
夢裏的地方似乎是上虞,宮牆腳下朱雀和玄武兩條大道康莊繁華,皇親國戚的府邸大都彙聚于此,鱗次栉比,熱鬧興隆。大道縱橫間有小巷穿梭,每一條深巷走下去,總能望見高門大院的影蹤——都是達官貴人們住的地方。
自己似乎也住在那裏頭,是一處不算大,卻精致的宅院,正門進去,穿過一條石子鋪就的小道,有東西北三堂書屋,那北堂書屋旁開着一側偏門,裏面正是起居歇息的地方。夢裏的段尋沒意識到,那分明就是李牧山陽書齋的構造,他只覺那地方熟悉得很,理所當然把它作了自己的家。
李牧該是和他住在一起的,自打這個夢開始就是這般。夢裏段尋不太清楚自個兒是做甚麽的,只是每日重複地出門,再回來,同李牧守着月色吃晚飯。一天天便如此過去。
不過這些都沒有實質的畫面出現在夢中,而是他根種于腦海裏的意識,夢開始的時候出現的人是李牧,段尋自己仿佛成了院中的一株樹,又或是牆下的一匹瓦,于李牧看不見的地方注視着他。他看着他清晨起來,手忙腳亂地趕去書屋講課,午間吃過晌午,搬着搖椅到院中曬太陽。偶爾得閑,便見他搬出一副棋來,放在院中的石桌上,自己一個人下着,下到有趣處還笑起來,然後對着空無一人的地方又怔怔出神很久。
段尋看着,便沒來由地覺得心疼。李牧的日子看上去過得不錯,平靜閑适,不愁吃穿,偶爾還有與他相熟的人上門尋他,與他就着午陽說說話,于落日時分才告辭離開。可段尋仍是覺得心痛,他想上前去與李牧說些什麽,卻受束于一股不知名的力量而動彈不得。
這個夢自然不大愉快。夢裏的段尋左思由想也鬧不明白自己為何就動不得,醒來後卻是極輕易地想起來——他乃是夢見自己死去了,留下一縷魂魄從旁留戀着,他人看不見,自己也想不起。
明白過來的時候,段尋禁不住起了一身的冷汗,他動一動手,感到枕在上頭的李牧也跟着動了動,便也顧不上身上起了一層汗這事,長手一伸一圈,将李牧深深地帶進懷抱裏。
“嗯?”李牧大約是被他弄醒了,鼻間發出細微漫長的疑問聲,段尋這才将抱他的力度放輕了些,道:“沒事。”
李牧才又睡過去。
轉日二人在泗水城中閑逛時,段尋說起頭日晚間那個夢,略去生死一環,只道:“夢見在上虞見到你,當年遷都之前,你家可是住在宮城腳下那一塊?”
李牧笑道:“宮城腳下寸土寸金,哪裏是尋常百姓住得起的地方。”
段尋亦跟着笑了,道:“你跟了我,怎麽還說自己是尋常百姓呢,将軍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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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牧不理他的調笑,回憶道:“……南下那年我還未滿一歲,對北邊的事一概沒有印象,自打記事起就在南都了。不過聽我爹說,那時候我們一家人住在祈濛山腳下,你在皇城根下見到的人啊,多半不是我了。”
路過街集,李牧留意到兩側商販中有許多人長着與漢人區別的臉,一問段尋,果然是項真族人。
“都是尋常人家,老弱婦幼,或是取了漢人女子在城中安下家來的。當初我們的人進城以後曾放人走,這些都是不願意走的,便也就讓他們留下了。”
李牧跟着段尋的目光看過去,項真人眉目比漢人深許多,瞳孔的顏色似乎也不一樣,男子一個個身強體健,看上去愣是有些兇神惡煞的。
街邊倚小板凳坐着的項真小販擡頭望過來,正好撞見李牧投過去的目光,立刻就笑起來,吆喝了一聲買賣,出口是醇正的漢話。
李牧也對着人笑,心想,笑起來倒是沒那麽兇了。
兩人沿着南北向的街市一路漫步,在人肩與人肩中穿行,時而走,時而駐足于攤邊看新鮮物事,遇見沿街賣藝的,便也跟着停下來湊個熱鬧,捧捧人場。
論街市繁華,小小的一個泗水城自是比不得南都,但新鮮在多有異域的人和物,倒比南都城多了幾分意趣。李牧不禁又想起更遠的山河城郭來,他只從書中領略過北邊廣袤河山的風采,卻從未有幸親眼見過,一如險若刀鋒的祁紅山,彎彎如鈎的關山月,又或冬時飛雪,夏時碧雨,春秋新葉落紅——俱是未曾見過的好景。
回客棧的路上,李牧問段尋:“你對上虞可還有印象?”
段尋道:“有是有,不過都很模糊了,怎麽,你想聽?
李牧點點頭,又不知在想什麽似地搖頭,把段尋鬧得也有幾分糊塗了,他思憶片刻,道:“我是五歲那年被送去南都的,那時大梁與金人的仗還沒打完,但大梁頹敗之勢已經顯現出來,先皇就動了遷都的念頭。”
皇帝的念頭一動,群臣立刻先他一步行動下去,開始把親眷老小往南邊送。段老王爺左思右想,一拳忠心是既恨且痛,恨不能贏了這場仗保河山太平,又痛兒女皆幼卻要受世道紛亂之苦,他眼見着同僚将家人往南邊送,皇帝對此佯作不知,心下已涼了半截兒,卻還是苦撐着,不願效仿群臣的做法。
時任中書省參知政事的沈玉溪與段老王爺交好,時常勸他道哪怕就是要誓死護衛上虞都城,也不能叫家中老小跟着遭罪,何況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将來的大梁,還得指望年輕一代。
如此勸着勸着,老王爺似是想通了幾分,等沈玉溪送膝下兒女走時,便将段尋囑咐給了沈家人。
如此父子分別許多年,再見時已是故園風雨飄搖後,南北離人憑江望的光景
作者有話要說:
我常常以為自己寫的是一篇甜文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