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卷三十二 入君懷

林輝走的這天落着雨。夏時雨水綿密急促,落地濺起四散的水花兒。行人的衣衫尾處紛紛染濕,透出更深一層的顏色來。

林輝一身靴褲,紮進馬靴之中,端是副意氣風發的模樣。他提步走出書齋大門,轉身對跟出來的二人道:“雨大,你倆就送到這裏罷。”

說着接過段尋手中的鬥笠,往身上一披,在下巴處打了個結。

寒竹紙傘本已撐開,被林輝拿在手上仔細看了看,道:“這竹子畫得挺好。”一面說着,一面卻把傘收了,塞回到李牧手中:“留步罷。”

二人站在門下目送他打馬走遠。雨幕絲簾舒卷,将遠行人的背影打得朦朦胧胧,似霧又似霜中。

林輝此番前往浏弼,似乎要在那裏停留一段時日,并不急着回北方去。李牧只覺着不是多麽遙遠的地方,往後再見應當不會相隔太久,分別時自然也沒有甚麽太深的別緒離愁。

卻沒想到兩人的再會業已不多,一是風雪如窦的冬日;另是多年後,也是這樣一個雨天,一匹馬和一蓑鬥笠。

十五日後,段尋也離開南都城,渡淮水前往浏弼。離行時李牧提了一下要去送他,被那人摟在懷裏道:“不要你送,你一送我就舍不得了。”

見李牧眉頭皺起,又緊緊他的肩,接着道:“這次去不了太久,夏天過去就回來。”

這年夏天一般熱,日頭倒是常見。午後李牧呆在院裏頭逗貓時,總覺着日光頗為耀眼,打在石道上,反射出的光既亮且白,把貓兒都比過去。

劉衡已能說些不成句的言語。李牧便逗他喊自己先生,稚子在敬重先生這一點上不随爹也不随媽,不論李牧教他甚麽都不肯好好跟着說,只把小臉轉到一邊,咬着指頭若有所思。

過一會又勾着屁股逗貓去了。

隔一久的這天,李牧下了學回到偏院,剛走入回廊,便看見劉衡手上抓着甚麽東西朝自己不大穩地走過來。

忙蹲下身去接住他。稚子走進了,把手往李牧懷裏一伸,卻是一塊拿荷葉裹着的米糕。他嘴裏念念有詞,李牧聽了會,才聽到兩個變了調的字,正是前段時日教給他的“先生”。

劉老跟在後頭,對李牧笑道:“他娘蒸的,小家夥非要給先生留一塊。”

李牧笑起來,接過米糕,和眼巴巴看着自己犯饞的劉衡你一口,我一口地分着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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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拾起教劉衡說話的樂趣來。先是自己的名字,等他學會了,又教他說段尋。學話的兒童嘴裏只會那麽幾句,整天咿咿呀呀的,開口就是一通變味兒的名字,他說不準段尋,聽起來倒像是在說但行。

李牧卻很高興,每說得像一點,就給他一塊花糖,然後把人抱到懷裏來丢高高。

段尋走了以後,沈暮山倒是常來書齋走動。不為別的,只為給兩人捎來信。他監理大橋工事,常要兩岸來回跑,每回打對岸過來,段尋都會托他帶一封信給李牧。從信裏李牧曉得了段尋眼下身在浏弼郊外,距離泗水倒是不遠,難怪會托沈暮山帶信。

他少有回,每次只拜托沈暮山捎去個一切安好的口信。直到秋葉零落之時,段尋仍然未歸,李牧才寫下了第一封書信。

信中卻不提何時歸來這樣的話,只告訴他,自己教會了劉衡念他的名字。加着些瑣碎日常,落款處道:“秋涼漸深,務必多添衣保暖。”

這封信送出去後遲遲沒有回音。李牧便又撿起了“老本行”,午睡起來,揣着一雙手上棋館去坐一坐,下兩盤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爛棋,專心聽市井裏頭的傳言。

日子就這麽過到了霜降。這天劉老從集市上買了一籃柿子回來。午睡過後,李牧坐在院子裏給柿子去皮,劉衡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一副眼饞嘴也饞的模樣。李牧去好一個,便遞到他跟前,見他張嘴就是一口。

緊接着又吐出來,大約是太澀了,小家夥不喜歡。

“不能吐,今天吃了這個,往後才不流鼻涕。”說着又把柿子湊過去,劉衡卻是左偏右躲,說甚麽也不肯咬第二口。

李牧也就跟着他搖頭擺腦,一轉頭,就看到了立在院門邊的段尋,一時怔愣住。

那頭段尋已在門邊站了一會,他來時看見李牧在逗劉衡,覺着有意思,便停下步子來。似乎是就這麽遠遠看着,雖摸不着,碰不到,但只要看到活生生的人在自己眼前說話做事,心裏頭就不想了,踏實了。

他是趁第七分部野訓後的短暫修整趕回來的,只能留五日。回程的一路走得頗為急而快,只想着早一刻見到李牧,抱在懷裏親兩口才好。眼下當真見到了,卻又可以站在一旁,不出聲等着,等他轉過頭來看見自己。

李牧愣了一刻,随即笑起來。他指指段尋,低下頭對劉衡說了句甚麽。就見那小家夥擡起胖嘟嘟的小臉,一提氣,似是在積蓄力量一般。

随即段尋聽到他叫了自己的名字。站在一旁的李牧應聲大笑,笑過以後彎下腰去,将劉衡抱了起來。

段尋急步走過去,心想自己沒抱成的人,倒叫小破孩搶了個先。他走過去,先是捏了捏劉衡的肉臉,故意兇道:“誰教你這麽叫?”稚子咬着手指,一雙水汪汪的眼只顧看他,自是答不上個所以然來。

繼而又去捏始作俑者的臉。李牧笑嘻嘻任他捏,嘴上卻讨饒:“哎喲,再揪可就破相了。”

廊下被稚子一聲喊叫驚出來的幾人看到這一幕,又都默默地退了回去。

段尋難得回來一趟,自是不能都呆在李牧這邊。他白日回段王府,間或進一趟宮,夜裏踩着一地星光過來。李牧總為他留着門,偶有時候等得晚了,先睡時也要點一盞燈。

他倒是比以往睡得踏實了。夢裏那人裹着一身寒氣走近,有時又沐着春光,或是暖陽,李牧瞧見他的面目逐漸清晰,忍不住伸手去碰。

夢以外的他朝将将睡下的段尋靠過去,在溫暖熟悉的懷抱裏找到個舒服的地方,又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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