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陳放守在禦書房外,裏頭他家相爺正和虞太後說着話,遠遠便瞧見一個綠衣女官端着食盒向這邊過來。
“見過陳大人,”青黛屈膝向陳放行禮,手中的湯盅散發着袅袅香氣。
陳放點頭回禮,嗅着那湯盅的香氣下意識喉口微動,忍不住搭話道:“這是?”
青黛微微一笑,輕聲說:“娘娘畏寒,這是紅棗烏雞湯,宮裏小廚房給娘娘開的小竈,眼瞧着都快膳時了,娘娘還未用些東西,擔心娘娘身子受不住,我想着相爺也在便盛了兩盅送來。”
“聞着挺香,”陳放腼腆的應了一聲,側身讓出位置:“應該也差不多時候了,大人請進。”
恰好殿門打開,青黛緩步跨入內。
随着殿門關閉,最後一絲香氣消弭在寒風中。
陳放皺了皺眉。
青黛進來時,虞妗正和蔣韶商議着北地的戰事,秦宴去北地也有大半月,與呼揭交戰從無一敗績,一封封捷報從北地傳來,激得百官百姓熱血沸騰。
而虞妗心底的憂慮卻随着一封封捷報,逐漸累疊。
延北軍的糧草,就快要撐不住了,如果再無補給,哪怕秦宴用兵如神,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往後傳來的怕不是捷報而是喪書。
蔣韶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青黛擺在自己面前的湯盅。
虞妗也不管他心中作何想,自顧自的揭開盅蓋,說道:“眼瞅着都晌午了,相爺陪着哀家也一直未用膳,宮裏小廚房炖湯的手藝一絕,相爺也嘗嘗吧,好歹墊墊肚。”
青黛看着她當真捏着調羹去舀湯喝,緊張得心都揪了起來,外頭也久久沒有動靜,正想着要不自己去将娘娘手裏的調羹搶下來時,禦書房的殿門轟然打開,寒風随之而入。
陳放喘着氣逆光而站。
虞妗順勢停下手中的動作,可那一勺湯水已然入了口,撿起一旁的繡帕拭了拭唇角,面露疑惑道:“這是怎麽了?”
陳放快步走到蔣韶跟前,見他面前的湯盅并沒有動過的痕跡,陡然松了一口氣,正要說什麽,便聽蔣韶淡淡一聲:“放肆。”
雙膝一彎,陳放結結實實的跪在絨毯上,給虞妗叩頭行禮:“還望太後娘娘恕罪,卑職情急之下冒犯了娘娘。”
虞妗才不管陳放眼裏有沒有她,只要他按着話本子走便是了,擺擺手說:“不是什麽要緊的,想來陳幕僚是有要事禀報?”
看陳放躊躇不言,便又“善解人意”道:“若是有什麽不便哀家知曉的,你與你家相爺私下言說也是好的,莫要因為哀家耽誤你們的事兒。”
陳放下意識擡頭找蔣韶求助,卻聽他說。
“臣與娘娘之間并無何事不可敞開來說的,你不妨直言。”
陳放心下稍定,便道:“卑職自幼鼻息靈敏,方才鳳儀大人端着湯盅來時,卑職便聞着味道有些不對,是以才擅闖了禦書房,請娘娘恕罪。”
蔣韶突然臉色驟變,猛地擡頭看向虞妗,便見她拿着調羹滿臉怔愣。
湯羹從她手中滑落,落在幾案上,發出幾聲沉悶的響動,碗蓋落在幾案上囫囵滾了幾圈,最後悄無聲息的掉在了絨毯上。
虞妗被吓得渾身顫栗,不過片刻便冷靜了下來,臉色逐漸深沉:“裏頭有什麽?”
看蔣韶反應如此激烈,陳放有些不可置信,虞太後當真喝了這東西?
只得搖搖頭道:“卑職不知。”
蔣韶面色冷凝,站起來往虞妗的方向走了幾步:“你剛才已經飲了一口,身子可有什麽不妥?”
蔣韶第一時間便想到了齊漪,那個女人癫狂的模樣,又驚又怒使他幾乎難以冷靜,幾步走上前,指尖已經搭在了她的脈上:“娘娘,微臣冒犯了。”
良久才松開手,周身氣勢無比駭人:“你這脈象有些古怪,臣醫術不精,探不出來什麽,還得快些請太醫。”
說罷,便擡手要抱。
虞妗忙從旁避過,拒絕道:“哀家身子并未察覺有何不妥,還是莫要打草驚蛇的好。”
青黛被吓得不輕,守在一旁滿目驚慌。
蔣韶凝眸看她,面色越發黑沉如水,收回雙手,道:“是,君臣有別,是臣冒犯了,娘娘還是速速請太醫吧。”
虞妗不知他作何想,吩咐一旁的青黛:“拿哀家的牌子,去太醫署請姜太醫,就說蔣相爺與哀家飲茶時,不慎打碎了茶碗,弄傷了手腕,血流不止,請他來看看。”
青黛連連點頭,拖着發軟的雙腿往外跑,等了半盞茶的時間,一頭白發的姜太醫,姜眠秋,背着箱籠被青黛緊趕慢趕拖了來。
姜眠秋一頭白絲如霜雪,卻不過剛剛而立罷了,素有神醫聖手之稱,民間傳言,他這一頭白發,是他自己早年以身試毒所致。
三年前先帝去時,他就該因救治不力與先帝陪葬,是虞妗一力将他救下,一來二去,便成了她的心腹人。
虞妗毫不避諱地掀起衣袖:“你瞧瞧吧,哀家可有什麽不妥。”
姜眠秋除了醫書藥材,對周遭一切事物都漠不關心,這說好的病患貨不對板,他也不在意,屈起三指便搭上虞妗的手腕。
許久才緊蹙着眉松開手,一臉大事不妙的模樣。
“如何了?”蔣韶搶先問道。
姜眠秋搖頭,古怪的看了虞妗一眼,又問:“從何處察覺不妥?”
虞妗便将那一盅赤棗烏雞湯推給他看。
青黛忙拿了新的瓷碗來,姜眠秋将湯料分離,翻撿着瓷盅裏的烏雞塊以及料渣,半響又端起拿小半碗湯飲了一口。
斟酌再斟酌,才說:“這湯裏加了大量的羅布麻,導致這烏雞湯的味道有些異變,鼻息靈敏的,輕而易舉便能察覺。”
蔣韶凝眉片刻,道:“臣記得,羅布麻茶乃夏日時,淮河郡郡守上供而來,其言,此物有平肝安神,清熱利水的功效。”
姜眠秋點點頭,接過青黛端來的清茶淨口,而後才說:“本是個好東西,對于身強體壯之人,比如相爺之類的男子來說,清口解火,再好不過。”
“不過對于太後娘娘來說,稍有不慎,這便是殺人利器。”
青黛已經徹底慌了神,這一盅湯水是她親自端來,呈給太後娘娘的,若是太後娘娘有何差錯,她是萬死也難辭其咎。
虞妗示意她稍安勿躁,又看向姜眠秋:“此話怎講?”
姜眠秋背着手,慢條斯理的說:“太後娘娘身子骨本就孱弱,每到這等寒冬天氣,湯藥補水必不可少,可這湯盅裏添加了羅布麻葉煉成的汁水,少少一點本無大礙,可這碗湯盅裏的,羅布麻葉的量本就足,甚至喧賓奪主,掩蓋了赤棗的香氣,想來是相爺的幕僚覺出的不妥,習武之人氣息靈敏便能輕而易舉的察覺,換做是娘娘或者幾位女官大人,就沒這能耐了,若是娘娘今日将這一盅湯水飲下,假以時日,臣敢斷言,不出月餘,娘娘定會因髒器衰竭,吐血而死。”
青黛臉色慘白如雪,太後娘娘怎能如此大膽:“那……那娘娘方才已然用了一些,可有妨礙?”
姜眠秋向她要了紙筆,一邊說:“羅布麻本是好東西,娘娘用得不多,無礙,開個調養的方子便好。”
等姜眠秋寫好調養的方子,青黛便跟在他後頭,亦步亦趨的把他送了出去。
一出禦書房,青黛便拉着姜眠秋泫然欲泣:“姜太醫,你快告訴我,娘娘身子可有什麽不妥?是不是需要什麽藥材?”
姜眠秋有些不耐煩,但還是耐着性子道:“微臣方才說了,娘娘并無大礙,大人不必驚慌,況且太後娘娘的湯藥中早就開始添加羅布麻了,前些日子你們不是總說娘娘夢多,臣便加了些,這兩盅湯水在大人您送來之時微臣便驗過了,此物對娘娘百利無一害,羅布麻本就不是毒藥,長期大量服用才有些致命的功效,娘娘這幾年本就是沉疴舊疾,這羅布麻葉汁倒是做了好事,娘娘非但不會身子不妥,反倒能好眠些。”
青黛若有所覺的點點頭,娘娘這幾日是比往常要睡得好些,原以為是要除去齊太後這個心腹大患的原因,沒想到竟是因為這個。
眼看着青黛松了口氣,姜眠秋又毫不留情的潑冷水:“不過不必僥幸,下藥之人定然是沖着娘娘這條命去的,娘娘留存在太醫署的脈案,怕是有人看過了,才想着用這種陰毒的法子一擊斃命。”
青黛點點頭,滿是慶幸:“所幸太醫署的脈案是假的,否則若不是早有防備,太後娘娘恐怕定會遭了那賊人的道,沒想到,那人的手這般長,不但能伸去太醫署,還能伸到桂宮來。”
聽見虞妗并無大礙,甚至比以往更好,青黛懸着的一顆心也安穩下來,尖翹的瓜子臉緊繃,太後娘娘的吃食從不過禦膳房,每日膳食均是出自桂宮的小廚房,如今有人能往太後娘娘的湯盅裏添東西,必定是宮中生了異心,有人能往桂宮安插人手,是她和銀朱最大的失職。
看着姜眠秋遠去的身影,青黛随手喚來一旁的宮女,在她耳畔低語了幾句。
虞妗在暖榻上緩緩坐下,面露無奈道:“我這太後做得,當真是人人喊殺。”
“娘娘可有頭緒?”蔣韶端着茶碗,溫聲問道。
“還能有誰,”虞妗柔柔一笑,清亮的桃花眼中和煦如故,卻有絲絲細小如針的鋒芒,令人膽寒。
“哀家近日可不就與她結了梁子嗎?”
“這後宮裏,除了她,旁人雖也想我死,卻也沒這膽子沒這能耐。”
“齊太後,當真是好樣的,人在深宮,還能與哀家那位繼母打連連。”
蔣韶幾乎瞬間明白過來,羅布麻茶産自淮河郡,上供之時就已炒成了茶,煉不出汁水,想要提煉羅布麻汁液,就得要新鮮的羅布麻葉,而淮河郡郡守姓陳。
聽着和承恩公齊家并無牽連,偏偏承恩公夫人姓陳,而虞妗那位繼母,也姓陳,同屬淮海陳氏的嫡系。
齊漪要她死,自然也正中虞妗繼母的下懷。
蔣韶思及此,又聽虞妗嘆氣:“是真該殺了她,還是怪我心太軟,留着她關在後院兒了還想着作妖。”
蔣韶啞然失笑。
如今上京城誰人不知,譽國公府掌事權被個瘦馬一手掌握,譽國公的老臉早被嘲得半分不剩了,攪風攪雨的陳氏幽閉後院,能耐卻也還在,和那瘦馬鬥得不可開交,前些時候兩人還撕打起來,抓花了譽國公的臉,為此已經好些天沒來早朝了。
蔣韶笑着看向虞妗:“微臣願行這舉手之勞。”
虞妗也看着他,如今她越發猜不透蔣韶心中的所思所想,幾乎是小心翼翼的,提出了今日這一切的目的。
“還不到要她命的時候,北地缺糧食,承恩公雖不是世家之首,可與齊家相關的姻親遍布朝野,若有承恩公起頭,向來世家定然會願意付出那一星半點的幫扶,解一解延北軍的燃眉之急。”
“相爺會幫着哀家的,對嗎?”
蔣韶站起身,躬身向虞妗行禮。
“微臣願為君解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