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次日, 秦寰帶領文武百官酬神祭天,虞妗并未如往年一般随行。
她這些時日乏累得很,有時坐着批紅也能睡着, 這會兒睡到日上三竿才掐着點醒, 磨磨蹭蹭的更衣洗漱, 又命膳房擺膳。
等內外命婦都聚在桂宮外等候接見時,虞妗才慢悠悠的停了玉箸,複又漱口淨面, 穿着象征身份的九鳳朝服, 由青黛攙着, 光鮮亮麗的出現在中安殿。
虞妗才在鳳椅上落座,底下便烏泱烏泱跪了一片。
“平身,”虞妗颔首:“青黛賜坐。”
這三年來朝中官員并無新增, 是以今日來的都是些熟面孔,偏偏為首的兩個卻面生得緊。
“福宜……見過母後……”見虞妗瞧着自己, 福宜陡然覺得有幾分拘束, 站起身又行了禮, 一別三年,早已經物是人非。
她一如當年, 而如今的身份更是高不可攀, 而她福宜, 從雲端跌落, 化作塵埃碾作泥,如今從呼揭千裏迢迢回京,雖還被尊稱一聲長公主,卻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早已破敗不堪, 再也端不起身為公主的高傲了。
虞妗并不知她心中作何想,只微微一笑道:“哀家與你年歲相當,也并未當過幾日福宜長公主的母後,長公主若是不介意,日後稱呼哀家為太後便是。”
笑話,她比福宜還小兩歲,且兩人自幼便不對付,她這冬日畏寒的毛病,還是因福宜才有的,若非當年有人出手相救,她哪還有命坐在這,聽她叫這聲“母後”,不管福宜膈應不膈應,反正她是挺膈應的。
見着福宜,虞妗才想起來京畿府衙的大牢裏,還關着個呼揭王子,呼延桀呢。
福宜在秦宴回京後,又等了兩三日,才在馮宣的護送下,便着押解呼延桀的軍隊進了京,本該大舉宮宴為她接風洗塵,偏那幾日朝中動蕩,明眼人都知避其鋒芒。
是以福宜只是草草進宮與秦寰見了一面,又給虞妗請了回安,便老老實實縮在公主府,一步也不曾外出。
虞妗倒是聽秦寰提了幾句,這福宜去了一回呼揭怕是受盡了苦頭,飛揚跋扈的傲氣被磨得一幹二淨,若非還是那張臉,怕是沒人認得出那是當年極受皇寵的大公主。
福宜出生時便借了生母惠妃的東風,惠妃出身并不煊赫,奈何嘉順帝喜歡,一路從禦書房的侍書做到妃位。
依稀還聽人言,嘉順帝私下裏答應惠妃,若她一舉得男,便封太子,嘉順帝給予惠妃的榮寵可謂是前無古人,據傳先皇後便是被惠妃活生生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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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半路殺出了齊漪這個程咬金,于千秋節上驚鴻一舞,看得嘉順帝眼睛都直了,生生越過了冊封的流程,當夜便宿在了宮裏,次日便封了齊妃,與爬了半輩子的惠妃平起平坐。
許是這次打擊對惠妃來說堪比晴天霹靂,懷有身孕的惠妃自此一蹶不振,孕期也懷得艱難,好容易挨到了生産,偏生遇上了大出血,給嘉順帝留下這根獨苗苗便撒手人寰。
出于對惠妃的愧疚,亦或是帝王那一點零星的愛,福宜一出生便被賜了封號,封地酉陽,千戶食邑,公主府建在離宮最近的朱雀大街,與長樂宮遙遙相望,便是至今,宮中還留有她的寝殿。
作為秦寰出生前,嘉順帝唯一的子嗣,福宜的前半生可謂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鼎盛時,齊漪也得讓她三分,偏偏這般一個受盡偏愛的公主,為穩固幼弟的皇位,被自己百般愛戴的父親,親手送去了呼揭。
如此想着,虞妗還有幾分唏噓,轉頭又一想,虞德庸也不比嘉順帝好多少,當年他強送自己入宮,若不是靠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到現在,如今怕是輪到福宜來可憐她了。
與福宜不尴不尬的拉了幾句家常,虞妗的目光落在了另一位生人身上。
“那是蔣相爺的嫡姐,趙蔣氏,丈夫亡故後便一直住在蔣家,自蔣相爺為她請封诰命以來,除了頭一回進宮謝恩,這些年一直在家中吃齋念佛,從不外出。”青黛在虞妗耳邊低語。
沒出過門,意味着自虞妗當上太後的第一日起,嘉順帝薨逝,她便從不曾進宮,怪不得自己從未見過她,可那日正是帝王薨逝,內外命婦皆要進宮哭靈,順便拜見新後,這位趙蔣氏,是看不起嘉順帝,還是看不起她虞妗?
很明顯,她是看不起虞妗。
虞妗肆無忌憚的打量着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趙蔣氏,據說她比蔣韶還長十歲,如今瞧她這發髻斑白的模樣,若說是蔣韶他老娘,也有人信的。
察覺到虞妗的視線,趙蔣氏神情自若的朝她笑,一邊說:“家中近日白事不斷,今日老身本不該來,卻想着這些年來因着孀居之身,一直不曾入宮,實為不妥,故來給娘娘請一回安,湊個臉熱,還望娘娘莫要怪罪。”
這個趙蔣氏膽子不是一般的大,身上穿着诰命的翟衣,不落人口實,手腕上卻明晃晃的系着白布帶,這是因昨日那封奏折,氣得來尋她晦氣了。
虞妗興致勃勃的想。
倘若自己因這個計較,還會落人口舌,這趙蔣氏惡心人的一套修得當真是好。
“夫人多慮了,哀家向來不計較這些的。”
聽着虞妗半軟不硬的話,趙蔣氏笑得越發和藹,眼裏的兇光卻幾乎藏都藏不住。
她從前确實看不上虞妗,她不明白區區一個小丫頭,怎麽就有本事把她那蘭芝玉樹的弟弟迷得這般神志不清,在她眼裏,虞妗便如同勾搭她丈夫害得她丈夫死于“馬上風”的勾欄女子一般,不知檢點不知廉恥傷風敗俗。
幾乎她所能想象的,辱罵旁人的詞彙,她當初恨不得這般罵那些放浪形骸的女子,如今這些都恨不得罵給虞妗。
倘若……,倘若她不是太後,自己定然有百般手段讓她死得悄無聲息,也省得她那傻弟弟念想。
趙蔣氏本也不這般恨她,左右不過是個玩物,等蔣韶玩膩了便會乖乖回家成親生子,可這毒婦千不該萬不該,與攝政王勾搭成奸,轉身與蔣韶做對,謀了軒兒的性命!
她該死!
所以她替蔣韶接了高陽王的橄榄枝,目的只有一個,事成之後,将虞妗交給她處置。
趙蔣氏幾乎已經想象到大仇得報時的場景,那般的快感讓她藏在袖籠中的手忍不住緊握成拳,激動得滿身顫抖起來。
她身旁的一位夫人率先察覺到她的異樣,關切的問道:“夫人可無礙?”
虞妗耳尖,聽了個正着,故作關切般問道:“可是身子有些不妥?”
趙蔣氏只抱歉的笑了笑,說道:“年輕時落下的老毛病了,不礙事。”
“看來趙夫人還真是與宮中格格不入呢。”
令虞妗沒想到的是,這話竟然出自福宜之口,朝她驚訝的看了一眼。
福宜一聲“趙夫人”,喊得趙蔣氏臉色發白。
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敢稱她為“趙夫人”了,在蔣家,族人稱她“姑奶奶”,出了蔣家,最多稱她一聲“夫人”,所有人都知道她在夫家過得不好,趙家的覆滅皆是由蔣韶一手促成,對趙蔣氏而言,這是她的逆鱗,自從被蔣韶接回蔣家,她便幾乎快要忘記了這個烙印在她血肉裏的姓氏。
原來,別人還是知道她原嫁過給那趙家的牲口。
“趙夫人臉色怎麽如此難看,”福宜瞥着趙蔣氏,面上罕見的帶着譏諷:“你相公只是死了,你們并不曾和離,方才你們稱半天的夫人,本宮還以為是哪家夫人呢。”
福宜端着茶碗飲茶,一邊說:“三年不曾入宮,一句因為“孀居”便能搪塞過去了?這殿中有多少夫人不是“孀居”,又有多少夫人兒女雙全,偏你最金貴。”
“等閑不入宮,家中有白事便急匆匆的來,知道的你是來請安,不知道的,還當你是上趕着來尋晦氣的。”
虞妗原以為這輩子也見不着福宜從前那般嚣張跋扈的模樣了,也不知這趙蔣氏如何惹到她了。
就如同虞妗和福宜打娘胎裏的矛盾一般,福宜與趙蔣氏的梁子,在她小時便結下了。
在福宜看來,這個早年喪夫,一輩子未曾生養的老女人,就是個瘋子,怨天怨地怨恨所有人。
福宜年幼時貪玩,還曾爬過蔣家的牆,頭一回便撞見了這位趙蔣氏,她原以為是個慈眉善目的夫人,沒想到卻是個瘋婆子。
趙蔣氏哄騙着将她關在蔣家柴房裏足足三日,時而對她笑臉相迎滿臉慈愛,時而滿臉怨毒恨不得拿鞭子抽死她。
等嘉順帝派人找到福宜時,據說還在趙蔣氏關着她的小院兒裏挖出了不少與她差不多年歲孩童的骸骨。
這般一個惡心惡意的婦人,卻因她有個得盛寵的弟弟,哪怕是膽大包天扣押了公主,也不曾得半句斥責。
福宜幼年對她便是怕,如今長大了,再瞧她便是止不住的恨,也不知這麽些年,又有多少孩童葬送在這毒婦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