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與書(三)
“荒謬——!”賀伊把暗衛遞來的信件撕了個粉碎,往地上一扔,怒道:“來人!把賀越叫過來!”
“是!”服侍賀伊的奴才不敢多言,老爺近來脾氣十分暴躁,近身的奴才換了三批。他生怕老爺
一個不如意,就怪罪于他。
賀越到書房時,賀伊正站在窗前來回踱步。
“爹。”他道。
“逆子——!”賀伊見他來,揚手欲打,被賀越攔在半空,更是氣得滿臉通紅,“你是瘋了不
成?!”
賀越不言,把他的手放了下去。
賀伊平複了一下情緒,盯着他問:“那份證據,是你交上去的?”
“是。”
“你可知這意味着什麽?”
“知道。”
“知道?”賀伊怒極反笑,“我賀家同皇□□開國一起立業,至今賀家在朝中的地位是祖宗們用
屍骨累起來的。你如此做,可對得起賀家的列祖列宗?”
“那爹可對得起。”
“你說什麽——”賀伊又揚手欲打,賀越道:“賀家以忠義為家訓,歷代效忠于朝廷。”他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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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賀伊,眼底一抹厲色,像一道驚雷,炸在賀伊的心裏。他手堪堪停在賀越的臉邊。
“爹勾結外族,意圖篡位,對得起忠義二字。”
“忠義?”賀伊收回手,道:“賀家開國勞苦公告,他不過是撿了個現成,那位置,本該是我們
的。他以為拿着陳家能牽制于我?自不量力。我只是拿回屬于賀家的東西,何錯之有?!”
“那他呢。”
賀伊一愣,“誰?”
“他何錯之有。”賀越眉眼間似冰雪凍結,“他本與賀家沒有血緣,卻為賀家出生入死,傷害血
親。”
“不是皇上自不量力。是他為賀家掃平障礙,屢次置生死度外,護得賀家平安富貴。”賀越站了
起來,“他何錯之有,親仇迫害,不得好死。”
“你……”賀伊心驚,賀越何時想起的陳新白?
賀越眼底的狠厲絲毫不遮掩,醞釀着欲來的暴風,陰暗冰冷,他看着一臉不可置信的賀伊,道:
“你拿回你的東西,你沒錯。所以我只是把你欠他的,還給他。”
“你瘋了——!”
“恩。”在聽到陳新白死訊的時候他就已經瘋了。
他不再應答,轉身離開。
賀伊看着他的背影,踉跄了幾步,扶着桌子,像是一瞬間蒼老了好幾歲。
初春的雨還是綿綿,像張交織的網,纏得人透不過氣來。賀越從書房裏走出來,穿過長長的走
廊,雨纏上他的衣角,再也掙不開了。
他走出賀府,擡眼便見一個人立于門前。那人渾身濕透,顯然是在雨裏待了很久,嘴唇發白。見
他出來,看向他。
賀越走過去,把那人攬入懷裏,用身體給他擋住雨,道:“怎麽不帶傘。”
“出來匆忙……你?”陳新白一愣,賀越語氣熟稔,可他應該是不記得他的,賀越何時找回了記
憶,還知道他沒死?
“……你算計我?”
賀越低頭看向他,陳新白因為冷微微顫抖的身體,冰冷的溫度,溫暖的呼吸,都在他手裏。他近
乎失而複得的欣喜。
“你算計我。”陳新白那顆懸起來的心,生生落了下去,“你早知道我沒死。你将證據遞給聖
上,串通張大人欺騙于我。你早知我不會對你的輕生無動于衷,會來找你阻止你送命,是不
是?”
“恩。”賀越道,“若非如此,你不會再來見我。你連死,都不願我知道。”
陳新白啞然。他擡頭看賀越,那人擁着他,手卻在發抖。他望進他眼裏的一片悲涼和強忍的寂寥
之中,一時怔怔。
“……何時?”陳新白問。
沒等賀越回答,林水月舉着傘從陳新白身後追來,看見賀越抱着他,愣了一下,随即大叫道:
“林大哥——你怎麽能淋雨!”
賀越松開陳新白,接過林水月的傘,道:“先去張府。”
張承擇推開客房的門時,陳新白正在床上喝着驅寒的姜湯,賀越坐在一旁,林水月站在床前,房
間裏靜默無言。
他輕咳一聲,打破沉寂:“咳咳——,下次萬不可如此。你身體……不好。”
“晚輩知道了,多謝張大人挂心。”陳新白放下姜湯,一旁的林水月接了過去。張承擇想他二人
應有話要說,便向林水月道:“随我出來吧,有事交予你做。”
林水月猶豫了一下,道:“是。”
他倆關上門離開後,陳新白長嘆了一口氣,問道:“何時?”
“我做了一個夢。”賀越站起來,走到窗前坐下,把陳新白放在外邊的手放進被子裏,收了收被
緣,“夢裏我作戰手受傷誤入山谷,山谷裏有一個房子,有一個叫阿白的人。他有和陳未雪一樣
的眼睛,但他什麽也不記得了,像你一樣志在官場。”
陳新白道:“你……”
“他與我在山谷中尋找出路,有時候會告訴我一些與我記憶大相庭徑的事。最後找到出口時,他
告訴我他已經死了。我醒來後,不記得他是何樣貌,甚至陳未雪告訴我沒有這個人。”
“後來她給我下藥,我看着那雙眼睛,想起了一切。”賀越道,“陳家之事後,我去找了張承
擇。”
“他告訴你我沒死,于是你讓他傳話與我,騙我去找你?”陳新白咳嗽了幾聲,賀越的眉頭微微
一蹙,點了點頭。
陳新白苦笑了幾聲,“是我疏忽了,竟看不出這樣明顯的蹊跷。”
賀越道:“為何瞞我。”
為何瞞着他服毒,瞞着他他還沒死這件事。
陳新白強壓湧上喉嚨的血腥。賀越告訴他,他要回來迎娶他的心上人。他喜歡賀越,但他是個男
人,喜歡另一個男人,這樣的感情,能有什麽結果?
聽到他要成親的時候,陳新白霎時覺得迷茫。他太累了,忍得太過辛苦,甚至于最後服下毒在床
上疼痛難忍的時候,他竟然舒心了——他終于能從這樣渺無希望的日子裏解脫了。
賀越現在問他為何,他不能說,也不敢說。
所以他轉開頭,錯開賀越的目光,沒有回答。
“那日,我出征前,說回來與心上人成親,你可還記得。”賀越道,他看着陳新白瘦削的側臉,
眉頭就沒松開過,“你不願,是否。”
陳新白猛的一僵,“什麽?”
“你不願,是否?”
他轉頭去看賀越,男人盯着他,眼底一片掩蓋不住的失落——他頓時覺得有些荒唐可笑起來。是
造化弄人?若是他早些知道,萬不會走出那一步。他自诩多半計謀,萬萬想不到這個人,竟然也
是心喜于他的。就算他知道,也會離去的。若不是他,這個人應當是兒孫滿堂,一生安樂。而不
是和他,遭受這萬人唾罵。
他聽見自己冷笑了一聲,答道:“是。”
縱使情深,生不逢時,陰差陽錯,怪是無緣。
他這條命也撐不了多久,待他死後,賀越終有一日會娶妻生子,安樂生死吧。
“無妨。”賀越道,“賀家已倒,我也做不了這賀将軍。聖上念及賀家功勞,不以處死,舉家發
配邊疆。我向聖上請命,可江湖浪跡。”
賀越俯下身,用手替陳新白攏了攏衣衫,道:“你不是一直想去姑蘇,我同你去。”
“不。”陳新白拂開他的手,“你還不懂麽——我寧願死,也不願同你一起。”
賀越的手停在半空,随後緩緩的收了回去。
“你走吧。”陳新白低頭咳嗽,神色冷漠的道:“我要去哪,與你無關。”
無關。
兩個字就像刀子一樣,在賀越心口上剜出一道深深的口子,幾乎讓他無法呼吸。他站起來,近乎
踉跄,低聲道:“恩。”
說罷便轉身離開,手指掐着手心,血肉模糊。
陳新白聽着房門咯吱,随後合上,房間陷入一片寂靜無聲。他此時才把一直僵直的背蜷縮起來,
捂着嘴痛苦的咳嗽,似乎要咳出心肺來。
也好,也罷。
他眼前一陣一陣的發黑。咳嗽完了,他低頭看自己的手,水珠打在手心,混在發黑的血跡裏,暈
開了一片淺淡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