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暗湧

宮廷,冬日的深夜,鐘表館,一名身材高大的西洋人正彎着腰站在寬大的工作臺前專心致致的擺弄一座精密的西洋鐘,一個身穿深藍長袍留着辮子的年輕小徒端着杯熱茶笑意盈盈的走了過來:“先生,喝杯熱茶休息下吧,您最愛的紅茶。”

西洋人從工作臺上擡起頭,摘下卡在眼睛上的目鏡放在桌上,露出一張英俊的臉龐和一雙如寶石般迷人的藍色眼睛,随手抓了把長及肩膀的栗色卷發,西洋人開口說出一句蹩腳的中文:“福康泰,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睡?”

福康泰一笑:“先生還在工作,我怎麽能睡。”

西洋人:“跟你說過很多次,直接叫我的中文名字窦庭策就好,我不習慣有人稱呼我先生或者師父,感覺很奇怪。”

福康泰:“不不,我是我們國家的規矩和禮儀,不能馬虎。”

窦庭策眨着一雙深邃的藍眼睛無奈的搖了搖頭:“你們中國人總是那麽的固執,聽說你父親是大将軍,你也是貴族的後代,為什麽不去當個将軍建功立業,一定要跑到宮裏來跟我學做鐘表?”

福康泰:“我喜歡這些精密複雜的西洋玩藝兒,看着那些每天不停追逐的秒針、分針、時針,還有背後暗暗轉動的齒輪覺得很神奇!”

窦庭策無奈的聳了聳肩:“你不覺得每天盯着這些機械很枯燥嗎?”

福康泰擡頭看了一眼那雙寶石般迷人的藍色眼睛,淺淺一笑,白淨的面皮上略有羞赧的說道:“有先生在……不枯燥。”

一向不茍言笑的窦庭策看到福康泰臉上露出的兩個淺淺的酒窩,也不禁嘴角一挑:“你長得很漂亮。”

福康泰不滿道:“先生!我是個男人,男人……可不能用漂亮兩個字來形容。”

窦庭策:“那要用什麽?你們的語言太複雜,我搞不懂。”

福康泰:“用英俊、俊美、俊朗。”

窦庭策喝了口紅茶:“好,你很英俊。”

福康泰:“先生也很俊美,那個……先生能讓我戴一下那個目鏡嗎?你是怎麽卡在眼睛上的?”

窦庭策放下茶杯把桌上的目鏡遞了過來,福康泰拿到手裏朝裏邊看了看,看到眼前的情形一下便被放大了好幾倍,果真如自己所想,就是一個放大鏡,神奇的是可以直接卡在眼睛上解放雙手。

福康泰試着把鏡筒放在眼皮上,剛一放下,鏡筒就從眼皮上滑落了下來,驚得連忙伸手去接,卻早已有一雙骨節分明的大手先自己一步将掉落的目鏡接到了手裏:“你要小心,這目鏡是我從意大利帶過來的,很貴的,摔壞了還要托人從國外帶過來。”

福康泰連連點頭:“對不起先生,是我馬虎了,為什麽卡不上?需要哪裏用力嗎?”

窦庭策接過目鏡輕輕罩在眼睛上,上下眼眶微微用力一夾便順利的把目鏡卡順利的卡在了眼睛上:“看到了嗎?要用上下眼眶的骨頭和肌肉夾一下,再試試。”

福康泰按窦庭策所說的辦法再次試了一下,果然一下就牢牢的卡在了眼睛上,不由得興奮的笑道:“哈哈,我學會了!”

話音剛落,目鏡便再次從眼睛上滑落,這次,福康泰是自己接到了手裏,看了一眼一臉擔心的窦庭策,說道:“這次我接住了。”

窦庭策:“戴着目鏡的時候不能大喊大叫大笑,牽動臉部肌肉一不小心就會掉下來。”

福康泰:“我知道了,先生,能打開這只座鐘的後蓋讓我看一眼嗎?我想看看這些複雜的齒輪到底是怎麽轉動才能帶着前邊的表針不停旋轉的!”

窦庭策站起身讓開位置,遞給福康泰一把螺絲刀:“來,你親手來打開。”

跟了窦庭策半年,福康泰一直做的都是端茶送水、遞送工具之類的瑣事,這還是窦庭策第一次肯讓自己親自動手去觸碰這昂貴又精密的西洋座鐘,福康泰握着螺絲刀的手輕輕的顫抖着一點點開始擰開這只有着精美雕飾的長方形座鐘後壁的螺絲,窦庭策站在身後将自己修長的大手輕輕按在福康泰的肩膀上:“不要緊張。”

福康泰回頭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後如同大樹般高大的窦庭策,自己後腦勺恰巧剛到窦庭策寬厚的肩膀處,這個角度仰着臉正好看到窦庭策刀削般堅毅的下巴輪廓,甚至可以看到他下巴上一圈淺淺的胡茬。

窦庭策:“看什麽?”

福康泰回過神:“沒什麽……第一次動手有點緊張。”

福康泰緊緊張張的卸下了後壁的幾顆螺絲,雙手輕輕的摳着這薄薄的木板制成的座鐘後壁,深深的吸了口氣,這才把這木制後壁輕輕的拆了下來,打開這後壁的一剎那,福康泰的眼睛頓時便被裏邊大大小小相互交錯的齒輪驚呆了!

福康泰:“先生,這麽多的齒輪怎麽能保證一個不錯,而且還可以準确的相互咬合、轉動呢!”

窦庭策:“這是藝術,你先不用着急,一步步來,先認識下這些齒輪的作用和工作原理,來,你用手轉一下這個大的齒輪試試。”

福康泰小心翼翼的手食指撥動了一下那個大大的齒輪,便看到其他幾個小齒輪馬上聯動的帶着中間的一根豎軸緩緩轉動了起來,伸着腦袋看了一眼外邊的表盤,果然那根最細的秒針馬上就跟着快速轉動了起來,緊接着是分針也開始動了,最後時針也輕微的動了一下角度,真是一件奇妙又好玩的東西!

窦庭策站在福康泰的背後一一指着座鐘裏邊的零件介紹着:“看到了嗎?這個是擒縱輪,這個是二輪、三輪、四輪,這個是發條盒、發條、條軸……”

窦庭策耐心的一一指給福康泰看,第一次看到鐘表內部有如此多的裝置,福康泰一下腦袋就大了,窦庭策把這些所有的零部件都指了一遍,低下頭俯在福康泰的耳邊輕輕問道:“記住了嗎?”

窦庭策暖暖的氣息吹拂到福康泰敏感的耳後,磁性的聲音帶着一股魔力輕輕的傳到了福康泰的耳朵裏,驚得福康泰渾身上下起了淺淺的一層雞皮疙瘩,不由得面上有些發熱,慌亂的搖了搖頭:“沒……太多了,一時間還記不住。”

窦庭策伸出修長的大手輕輕握在福康泰白晰柔軟又比自己小了整整一圈的手掌上,福康泰沒料到窦庭策突然有這個動作,驚得身子驀然的一抖:“先生……”

窦庭策卻一臉平靜的伸出拇指和食指捏住了福康泰的食指:“別動,你看這個,叫柄軸,是鐘表動力傳輸的重要裝置,用得久了的話可能會變形或斷裂,到時候就需要更換了。”

窦庭策溫柔的捏着福康泰的手指輕輕點在那個細小的豎軸上耐心的講解着……

不知過了多久,窦庭策看了下口袋裏的懷表:“已經淩晨兩點了,先回去睡吧,明天再接着學。”

回到鐘表館後院的房間裏,福康泰的心仍在砰砰亂跳,半年的相處,在福康泰的印象裏窦庭策這個身材高大、技藝高超的西洋鐘表技師是一個外表沉默又不茍言笑的人,不知怎地今天竟然突然變得這麽的平易近人起來,不僅第一次看到他難得的微笑、受到他如此細致耐心的指導,甚至還破天荒的肯讓自己親手去動那些精密的工具和儀器,還有……他呼到自己耳後暖暖癢癢的氣息、充滿磁性的聲音、溫柔的碰觸,似乎讓自己心中有些無法自持的激動和渴望,十七歲的福康泰在進宮後第一次失眠了。

一個月後,福康泰已經記住了所有零件的名稱及工作原理,并且可以試着自己組裝和維修了,師徒兩人也更加忙碌起來,因為皇帝要做一個一人多高的落地大陳設鐘擺在宮裏,雖說宮裏給窦庭策配了十來名工匠和助手,但實際上被窦庭策認可的真正的學徒只有福康泰一個,所以,那十名工匠從半只是做一些座鐘外殼制作、工藝雕刻、塗漆上色之類的外部工作,座鐘核心部分的安裝、調試和最終完成都是要窦庭策和福康泰師徒二人親自負責的。

這是一件非常繁雜浩大的工程,據說光這座鐘上的外殼上要鑲嵌的寶石和黃金都是一個天價數字,更別說上邊繁複的花紋、圖案和描繪了,福康泰看過窦庭策親自繪出來的圖紙,這尊一人多高的陳設鐘整體呈長方形,是由頂部的人字形金頂和底下兩層帶有欄杆、金柱的樓層組成的,整體看來像是一個金碧輝煌的兩層宮殿,從窦庭策每天工作時凝重的表情和慎重的态度便可以看出,這件作品對于這位二十三歲的年輕鐘表師有着重大的意義,或許做出這座鐘後将會一舉成名、聞名天下。

福康泰曾問過窦庭策,這件陳設鐘做好需要多久,窦庭策說預計需要半年的時間,窦庭策還鼓勵福康泰,如果能跟自己一起把這件作品制作完成,福康泰也将成為大清歷史上最著名的鐘表師之一,這件作品對于兩人的職業生涯都将有着決定性的意義,福康泰信心滿滿,每天跟着窦庭策忙前忙後,雖然苦累,但心裏卻是踏實和奮進的。

一個月後,由于過份勞累和天氣嚴寒,這位高大的西洋鐘表師終于得了嚴重的傷寒病倒下了,禦醫房雖然給窦庭策號了脈抓了藥,但這卻是一種需要慢慢将養的病,不是三天五日便能立刻好的,制作陳設鐘的進度被嚴重的延後了,看着窦庭策日漸消瘦的臉龐和漸漸無神的眼睛,聽着窦庭重每天深夜還在不停的劇烈咳嗽的聲音,福康泰也一直在着急上火、心神不安,但除了跑過去幫他端杯溫水、捶捶後背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這天傍晚,吃完藥,福康泰剛剛喂窦庭策吃下半碗米粥,又幫窦庭策擦了手臉、用熱水泡了腳,這才費力的攙扶着他高大的身體把他放到了床上,窦庭策一雙失去了不少光彩的藍眼睛淡淡的看着一臉焦急的福康泰,平靜的說道:“禦醫說我的病傳染,以後不要再來我的房間了,我自己吃藥休養就好。”

福康泰坐在床前,故作輕松的拍了拍自己并不寬厚的胸膛,笑道:“不打緊,我身子壯,傳染不了的!”

窦庭策看着比自己矮了一頭也瘦了一圈、秀氣得如同一個女子般的福康泰,忍不住嘴角一挑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現在還有你頂着慢慢帶着工匠工作,如果你也倒下了,皇帝會把我們兩個一起砍頭的。”

福康泰随口道:“砍就砍好了,反正我跟先生一起死了也沒什麽好可惜的。”

窦庭策沉默了一下:“你結婚了嗎?”

福康泰:“啊?沒有,不過……我在進宮前家裏已經給我訂了門親事,本讓我年底成親的,但是……我不想娶親。”

窦庭策:“為什麽?新娘子長得不漂亮嗎?”

福康泰:“不是……聽說長相還算可以,只是……我、我跟新娘子不認識,和一個沒有感情的陌生女子成親感覺怪怪的,先生,我聽說你們國家男女成親都是自由自主的,是真的嗎?”

窦庭策:“也不完全是這樣,戀愛是自由的,但是婚姻也會受到很多限制,比如,階層、地位、財富等等,跟你們國家所說的門當戶對差不多是一樣的道理。”

福康泰:“反正……總是比我們連戀愛的自由也沒有的情況是好多了,對了,先生你結婚了嗎?”

福康泰輕輕點了點頭,福康泰眼睛裏莫名的流露出一絲失落:“那你的妻子是做什麽的?為什麽不跟你一起來大清朝?”

窦庭策:“她是一個農場主的女兒,我父親經營一家酒莊,他們其實都不想我跑這麽遠來做鐘表師,更希望我能接受他們的建議一起經營家裏的産業,但是,那樣的生活我不喜歡,所以就自己跑出來了,我的妻子露西說中國是一個落後又髒亂的地方,她不想跟我來。”

福康泰:“那……你和你的妻子感情好嗎?”

窦庭策輕輕搖了搖頭:“就像你們國家說的,什麽門當戶對,也是我父親的決定。”

福康泰:“那你結婚之前呢,有沒有自由追求過自己喜歡的女子?”

窦庭策的眼睛驀然的一陣暗淡,淡淡的說了句:“我學習鐘表制作的時候曾經喜歡過我一個比我小幾歲的同學,他也是一個亞洲人,長得……”

說到這裏,窦庭策欲言又止,福康泰:“長得怎樣?她是什麽樣的人呢?”

窦庭策:“長得……很好,我也只是淡淡的暗戀了許久,或許對他并不是十分的了解,并沒有向他告白,也沒有更進一步的發展,我有點累了,你回去早點睡吧,明天一早還要上工,咳咳咳……”

窦庭策突然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驚得福康泰趕緊端了杯溫水過來放到窦庭策的嘴邊讓他喝了兩口,又伸手緩緩的撫着窦庭策的胸口,愧疚的說道:“對不起先生,是我硬拉着你聊天累到你了。”

窦庭策:“沒關系,這幾天我在房間裏躺的也很憋悶,很想找你說說話,你回去吧,還有,夜裏天冷,我再咳嗽你就不要半夜跑過來了,我自己可以下床倒水。”

福康泰:“知道了。”

兩人的房間就在對面,中間隔了一條通道,當天夜裏,聽到窦庭策的咳嗽聲,福康泰一個激靈就醒了過來,仍然披上棉衣快步的跑了過來,見窦庭策咳嗽得被子都抖到了地上,火盆裏的炭火也快要熄滅了,便把被子撿起來給窦庭策蓋好,又倒了水給窦庭策喝了,最後又在火盆裏續上炭,這才輕手輕腳的要出去,卻突然聽到窦庭策輕輕的喊了一聲自己的名字:“福康泰……”

福康泰一回頭:“怎麽了先生?可是還需要什麽?”

窦庭策:“沒事……”

十日後,窦庭策的身體略有好轉,夜間的咳嗽少了許多,也不發燒了,飲食也恢複了不少,整個人看起來也微微有了些精神,而福康泰卻不幸的被傳染,一下就病倒了,這下兩個人的工作換了過來,雖然還做不了太多的實際工作,但窦庭策開始每日到鐘表館監督工匠們幹活,而福康泰卻躺在床上起不了床、上不了工了。

晚上,窦庭策在自己房裏吃完藥洗漱完以後,便來到了對面福康泰的房間,看了看福康泰燒得通紅的臉,窦庭策把搭在福康泰腦門上的毛巾拿了下來,又伸手在福康泰的臉上輕輕的摸了摸試了□□溫:“你燒得很厲害。”

福康泰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先生不用擔心,我還年輕,死不了的,等我好了還要跟先生做許多更漂亮更高級的鐘表呢!”

窦庭策把毛巾重新用冷水洗過擰幹後放到福康泰的額頭上:“你也說過你身體壯傳染不了,還是被我傳染了。”

福康泰:“能跟先生一起生病、生一樣的病,才能知道先生心裏和身體上的痛苦。”

窦庭策一愣,藍色的眼睛裏多了幾分溫情:“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福康泰看着窦庭重迷人的眼神和眼睛裏的溫情,一時情緒激動,一句話沖口而出:“知道……我想和先生感同身受,我想知道先生的心意,我想和先生……”

窦庭策剛剛還一片溫情的眼睛卻突然的一冷,淡淡的說了句:“不要胡思亂想。”

福康泰原本以為窦庭策會接受自己說的這番話,沒想到卻看到了他眼中的冷淡和拒絕,剛剛火熱的心頓時便如同墜入了千年的冰窟般寒冷一片,滾燙的臉上瞬間便流出兩行冰冷的淚水:“對不起……或許是我想多了。”

窦庭策端起桌上的藥碗坐過來:“把藥吃了吧,不燙了。”

福康泰掙紮着坐起來伸手接過藥碗:“我自己來,先生的病也還沒好,先回房休息吧。”

滿心的期待窦庭策能夠堅持留下來親手把這碗藥喂自己喝下,沒想到窦庭策真的輕嗯一聲站起身,把藥碗往自己的手裏一放轉身就走了出去,福康泰看着窦庭策高大卻冰冷的背影,心裏抑制不住的憋屈、郁悶,甚至帶着幾分憤恨擡手就把這藥碗摔在了地上。

剛剛回到房間的窦庭策聽到福康泰把藥碗狠狠摔到地上的動靜,腳步一頓,伸手把房門關上,高大的身體緊緊的靠在門的背後,臉上兩行熱淚瞬間滑落在肌肉發緊的臉龐上,肩膀也抑制不住的輕輕抖動着,窦庭策把雙手捂在嘴上無聲的抽噎着:對不起,福康泰,我不能給你所要的,我們注定只能是表盤上的不停追逐的秒針和表盤後永遠暗湧的齒輪……不能相交、也不能重疊。

窦庭策第一次沒的聽從禦醫不食辛辣,不準飲酒的囑咐,伸手從酒櫃裏拿那瓶珍藏了許久、從意大利帶來的紅葡萄酒,扭開木塞後直接對着酒瓶便把一瓶酒喝了個幹淨,扔掉手裏的空瓶,窦庭策搖搖欲墜的躺倒在床上,心裏紛亂如麻:果真是自己害了他麽?那個心思如水晶般純淨的少年……

還記得半年多前,當自己第一眼看到那個有點膽小又有點害羞的少年由父親帶着進宮,說要拜自己為師的時候,窦庭策驚異于在大清國還有如此清秀俊美的少年,更加巧合的是,這個清俊少年竟跟當年自己所迷戀的小同學有着幾分的相像,特別是那雙如同水晶般幹淨的眼睛,那種仿佛是穿越了千年的感覺,一瞬間便讓自己分辨出來,若當時對那個小同學只是淡淡的惦戀,那麽對福康泰便是心動了,徹徹底底的心動,只那麽一眼,窦庭策便覺得自己的心髒輕輕的一揪,好象莫名的長出一絲細一般被緊緊的纏繞……

一直到福康泰的父親福德厚輕咳了一聲提醒,窦庭策才從那種恍然若夢的狀态裏清醒了過來,重複的問了句站在自己面前等待自己回話的福康安:“你剛才說什麽?”

福康泰:“我、我剛才說見過師父。”

窦庭策:“哦,你好,不用叫我師父,我的中文名叫窦庭策,叫我的名字就可以。”

福康泰這美少年如沐春風般的淺淺一笑:“那可是沒規矩的事,咱們可不能做,那我就稱呼您先生吧。”

窦庭策木然的點了點頭:“好……你叫什麽名字?”

福康泰:“我叫福康泰,幸福的福,健康的康,安泰的泰!總之意思就是福泰安康!”

一切,都是那麽的充滿了戲劇化,窦庭重知道這個福康泰肯定不會是曾經那個高麗小男生金俊浩,那個小男生早已經學成回國了,且身高和福康泰差了一截,或許只是自己對金俊浩有過先入為主的印象,才把福康泰當成是金俊浩了吧。

從此之後,窦庭策便把心中對于福康泰的莫名情愫強行的壓制了下來,在他面前強行塑造出一個沉默寡言、不茍言笑的嚴師形象,只有自己內心知道,每次看到福康泰那雙純淨的眼睛和陽光的笑容的時候,自己的心裏是多麽的激動、多麽的洶湧,甚至會怕自己會失去理智跑過去把他緊緊的抱到懷裏,可是,不能,他還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孩子,他有屬于他的夢想、前程,說不定也已經結婚或是訂親,而自己在來中國之前也已經有了一個名義上的妻子。

但是,這種越是壓抑便越是高漲的情緒在自己的心裏越積越多、越積越重,窦庭策覺得自己再強行壓制下去就要崩潰了,他需要适當的緩解、需要合理的發洩,于是,也就有了一個多月前的晚上,當看到清秀俊美的福康泰一臉關切的端着茶水來到鐘表館,還羞赧的說出那句‘有先生在……不枯燥’時,自己終于還是忍不住嘴角一挑說出了那句‘你長得很漂亮’,現在還清晰的記得,福康泰見到第一次微笑、聽到自己第一次這麽大膽直白的誇他的時候臉上所露出的那抹欣喜和激動。

果然,一切的錯誤還是從自己這裏開始的,如果不是那晚之後自己克制不住對他的心意一步步引他進入這溫柔的陷阱,他又如何會有現在的心思?果然,忍不住對一個單純的少年動情,也是一種罪過,自己怎麽能這麽的自私來給予一個少年如此不切實際的幻想?在滿滿的內疚與自責中,窦庭策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二十天後,兩人的傷寒病終于好轉,重新又恢複了往日相互協作的狀态,只是,兩人都明顯的發覺出對方刻意的疏離和冷淡,雖然心裏都在隐隐的作痛,但心裏所想卻是不同的,窦庭策心裏的情緒很複雜,有安慰、有失落、有隐忍,而福康泰卻更多的是傷心、失望、憋屈,甚至帶着一點點的憤恨,他恨窦庭策在兩個月前對自己突然展現出的溫柔,讓自己慢慢掉落這個陷阱,當自己越陷越深的時候卻狠狠的一把把自己推開,同時,福康泰也在強迫自己在反醒,怎麽會喜歡上一個男子,還是自己的師父,或許并不是窦庭策的錯,而是錯在自己……

兩人在這種糾結矛盾的情緒中默默的進行着手中的工作,福康泰的技藝卻在不覺間越來越娴熟,次年初夏,這座推遲了兩個月進度的陳設鐘終于制作完成,皇帝見這座陳設鐘制作出來比自己預想中的還要宏大精美,也并沒有怪罪,還親自給這座鐘揭了幕,并賞賜了黃金千兩做為鼓勵。果不其然,自當天起,窦庭策的名字便借着這位著名的‘鐘表收藏家’皇帝的美譽在世界上流傳開來,成為世界一流的鐘表師,而福康泰也成為大清朝數一數二的年輕鐘表匠。

這天晚上,兩人都很高興,窦庭賜特意的在鐘表館後院舉行了慶祝宴,讓所有工匠都留下來進行了慶祝,人們喝酒吃肉、賓主盡歡,之後,工匠們各自散去,只留下窦庭賜和福康泰四目相對,兩人喝得都有點多,眼裏也都有了些醉意,但是心裏藏了太多的秘密與隐忍,相對卻無言。

福康泰便覺得有些沒意思,站起身沖窦庭賜說了聲:“先生,我困了,先回房了。”

窦庭策突然默默說了句:“我明天回國,已經準備好了行李。”

福康泰的身子一頓:“為什麽突然回國?什麽時候回來?”

窦庭策:“家裏出了些事,我父親病危,要不行了,家裏想我處理下後事然後留下來管理酒莊。”

福康泰:“你不會再回來了?”

窦庭策:“皇帝給了我兩個月的假,讓我處理完後事馬上回來,說他的鐘表館離不開我,但是……我不确定還能不能回來,畢竟,我家裏沒有其他兄弟姐妹來替我管理酒莊,我媽媽年紀也大了。”

福康泰的聲音哽咽了下:“你……真的舍得不回來?”

窦庭策:“我不知道,我已經跟皇帝說了,就算我不回來,以你現在的技藝執掌鐘表館也可以了,你回去睡吧,我也回房了。”

福康泰:“你還沒回答我,是不是真的舍得不回來了?”

窦庭策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雙方各自回房,福康泰茫然的漱口、洗臉、泡腳,做着睡前的準備工作,心裏卻紛亂如麻,好歹師徒一場,若他真的不回來了,自己是不是應該過去向他告下別、表示下這一年多來的細心教導與栽培?想來想去,又覺得他臨走才告訴自己這個消息,或許就是想避免兩人尴尬。

就這麽糾結着,福康泰靜靜的躺到了床上,聽到對面的房間傳來悉悉索索收拾東西的動靜,過了一會兒房間裏的安靜了下來,福康泰輕輕的披上件袍子下了床,趴在門上隔着門縫看着對面的動靜,片刻後,窦庭策房間裏的燈光也熄了,福康泰的心裏這才有了些慌亂:他睡下了?明天一早他走後或許兩人便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了。

福康泰猶豫着要不要拉開門過去告下別,放在門把上的手放下又放上,如此反複,也不知道有幾十下,最後一個念頭跑到了腦子裏,師徒一場,他都不把自己這個端茶倒水在身邊跟了一年多的徒弟放在心上,自己又何必跑去再獻殷勤?可是……心裏為什麽總是這麽不安、這麽糾結?

最終一咬牙,福康泰躺回了床上拉上了薄被,甚至故意用被子蒙上了頭,試圖把腦子裏的一片紛亂就這麽蓋下去,但卻于事無補,依然是滿腦子胡思亂想的念頭擠到自己想要爆炸,正在煩亂間,便聽到對面的房門吱呀一響,緊接着一陣輕輕的腳步聲來到了自己的門前,福康泰屏住呼吸支着耳朵靜靜的聽着:他要幹嗎?主動跟自己告別麽?

想到這個念頭,福康泰突然滿心的激動了起來,福康泰再也躺不住了,蹑手蹑腳的下了床來到門後,卻又不敢透過門縫去看外邊的情景,他怕門外的人也在通過門縫往裏邊看,兩人就這麽沉默了足有一刻鐘的時間,終于誰也忍不住了,窦庭策伸手輕輕一推木門,正巧福康泰伸手拉開了木門,兩人瞬間便面對面的暴露在朦胧的夜色中。

再次四目相對,沒有了隐忍、沒有了怨恨,剩下的全是火熱的目光,窦庭策踏進門一把把福康泰拉到自己寬闊的懷裏,熱熱的淚水肆虐的流到了福康泰細白的脖頸之上,福康泰的淚水也早已洶湧而出的打濕了窦庭策胸前的衣襟,福康泰哽咽着:“你不是冷酷麽?你不是狠心麽?你不是絕情麽?又來敲我的門做什麽?”

窦庭策一雙大手溫柔的摩梭着福康泰窄瘦的肩背:“我怕以後我真的回不來,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

福康泰:“為了我,回來,好麽?”

窦庭策:“我聽說過年的時候,你回家探親跟父母大吵了一架,因為你沒有遵從他們的意願成親,對麽?”

福康泰身子輕輕的一抖,意識到這個問題問的時機有些不對:“嗯,為什麽突然在這個時候提起這件事?”

窦庭策:“因為,我不想你走上和你的家庭矛盾和決裂的道路,你的前程還要靠你父親在朝裏的威望,而我,也要對家族和露西負責。”

福康泰心裏驀然一冷:“你現在過來是想跟我說什麽?”

窦庭策:“我是想說,我們……不現實,還是狠狠心趁早放棄吧。”

福康泰在窦庭策的懷裏劇烈的掙紮着:“放開我!你這個偷心賊!大騙子!我不需要你來開導寬慰!”

窦庭策一雙大手緊緊的鉗制着福康泰清瘦的肩膀,急急的說道:“你還沒有明白麽,你和我就是那表盤上的秒針和表盤後的齒輪,你永遠都在追逐自己得不到的東西,而我卻永遠只能在你的背後心痛的暗湧……這段情,到此為止。”

福康泰心如死灰:“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不會再回來了?”

窦庭策再次潸然淚下,重重的點了點頭:“嗯。”

福康泰咬了咬牙:“好!你趕快滾,滾回你的意大利,滾回你的羅馬,去你的什麽酒莊、露西!我來執掌你的鐘表館,大清國缺了你還是一樣轉!”

窦庭策轉身走到門外:“我希望,缺了我,你也會好好的生活。”

福康泰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不需要你關心!”

窦庭策回頭看了眼這扇緊緊關上的門,心裏痛如刀絞,雙手緊緊的握着,任憑指甲一個個都嵌到了掌心裏……或許,這樣對誰都好,這是自己今生最艱難、最理智的一次決定,走到自己門前,窦庭策關上房門蹲在門後默默嗚咽着,現在已經開始恨自己為什麽要那麽的絕情、那麽的理智,就算騙騙他,給他一點自己有可能回來的幻想不好麽?

第二天,沒撐到天亮,窦庭策便提着大大的行李箱獨自出了門,福康泰就躲在門後從門縫裏靜靜的看着窦庭策出門、關門、離開,甚至還注意到窦庭策在離開之前還刻意的看了眼自己這扇緊閉的門……

兩個月後,窦庭策終于還是沒有回來,福康泰把全部身心都撲到了鐘表的制作上,不停的為皇帝制造出一個又一個或精巧、或宏大、或華麗、或新奇的鐘表,兩年後,福康泰成為大清宮廷的首席鐘表師,但卻并未與那名訂過親的女子成親,只獨身一人整天醉心于各種新奇的鐘表研制之中,而關于窦庭策,已經幾年沒有了消息,或許他也早已成了一個優秀的酒莊主人了吧……只是偶爾,福康泰還會夢到一個有着一雙寶石般迷人的藍眼睛男子微笑着對自己說:你長得很漂亮。

鏡子中的影像漸漸模糊,我啞口無言的看了月老一眼,相對無言,這一世成了兩個男人的愛情,兩人愛得如此隐忍、如此克制、如此心痛,除了感動,我還能說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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