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慌亂中忘記戴上腕表,安安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圖書館中,等待了多久。
她心煩意亂,站在文學區書架前,随手抱了一本藍色封皮的書,拿在手裏,眼睛卻盯着書架外。
終于,有人邁着長腿走了過來。
腳步聲“踏踏”的,不是很響。在安安聽來,卻是雷聲落地一般震耳發聩。
她的心猛地向上一跳,雙手也不由得更緊地抱住了懷中的厚書。
她偷偷側頭去看,見來的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景雲深。
他走到她身邊,也站在了這個書架前,雙手插在褲兜內,視線往上,掃着書架上的書。
最終注意到,她手裏抱了一本其厚無比的書。
他的嘴角慢慢向上翹,“在看書?”
安安抱着根本沒被自己翻開過的厚書,點了點頭,佯裝鎮定,“還蠻好看的。”
景雲深低低地笑出了聲,“看得懂嗎?”
“看得懂啊,怎麽會看不懂。”安安假笑着,心想一本書而已,怎麽就看不懂了。
低頭準備翻開書,打算裝一下樣子,才看到藍色封皮上的書名,就傻了眼。
《金/瓶/梅》。
還補全版。
原本就緊張得不行,再來這麽一出,安安的手開始抖了,聲音也不由自主地顫起來,“啊,那個,不是,我拿錯了。我沒有想看這個書,我以為它是,是我想看的那什麽,什麽在微小的草堂裏寫鬼故事。就、就紀曉岚寫的那個。”
景雲深糾正她:“《閱微草堂筆記》吧?”
“對對對,就是它。”安安笑着轉身,抖抖索索地,要将手上的這本厚書,放回書架上去。
順便四處找《閱微草堂筆記》:“真奇怪,我明明,剛剛,看到它就在附近的,怎麽就不見了?”
她随手亂拿的這本書,原來所在的位置竟然特別高,也不知道自己之前迷迷糊糊的,是怎麽把這書從書架上抽出來的。
抽出來時,也不覺得難,現在要放回去,卻覺得難到沒邊了。
吃力地踮着腳,安安感覺自己額前正在出汗,好不容易,終于将那書塞了回去,她回頭沖景雲深一笑,還沒冷靜下來,就聽書架上發出“嘎吱”一聲,那本厚重的《金/瓶/梅》,竟直直地從書架上掉了下來。
尖角正好砸在她的左腳腳面上。
安安只冷靜了三秒,就忍耐不住地捂住嘴,發出了一聲凄慘無比的尖叫。
景雲深幫她放回了那本《金/瓶/梅》。
動作很輕松。
安安自覺沒臉見人,雙手捂住臉,單腳直立,翹着那只被砸傷了的腳,簡直無所适從。
景雲深扶着她,讓她在書架不遠處的椅子上坐下。
他自己則蹲在她身前,伸手抓住了她被砸傷的那只腳的腳腕,“鞋子脫了,我看看傷得怎麽樣。”
安安沒有快速理解他的意思,疑惑問:“啊?”
他耐心地重複:“脫鞋,我看看你的腳。”
“哦,好。”木木地答應了一聲,安安站起來,看了看牆面上指示廁所所在的指示牌,單腳跳着就要往那邊去。
景雲深無奈地攔住她:“你去廁所幹什麽?”
“洗腳啊。”安安認真回答,“雖然我沒有腳氣,但既然你要看我的腳,那我當然要先洗一下了。我、我還是怕我的腳有味道。”
景雲深吸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搖着頭,笑出聲。
他摁着她的肩膀,讓她坐回原位。這回不再問她的意見,徑直脫了她腳上的運動鞋。小心翼翼地,往下捋她穿在裏面的粉紅色襪子。
安安紅了臉,卻見景雲深的臉色很是嚴肅。
終于将襪子褪到了腳面處,他看到了她腳上被書砸傷的地方——不算嚴重,沒有破皮,只是青紫了一片。
但他仍不由得地皺起了眉,伸出食指,輕輕地碰觸她腳面青紫的地方,擔心地擡頭問:“疼嗎?”
安安搖頭又點頭,“一點點。”
“沒事的。”他的語氣從未如此溫柔,“過幾天就會好。”
他幫她穿上了襪子,又慢慢地幫她套上運動鞋。
安安看着他頭頂的頭發,見他頭上有一個漩渦,逆時針的,她第一次見。
他額前的劉海還是很短,露出的眉毛處,左眉心有一顆很淡很小的痣。淡灰色的,看着小巧可愛。
景雲深幫安安穿了鞋,又将她這只受了傷的腳,輕輕地放置在地面。
“喂,景雲深。”安安輕着聲音開了口,“我有一樣很重要的東西要給你。”
說着伸手去掏被自己藏在胸口處的信。
卻因為藏得太好了,只好先把外套的拉鏈全部解開,露出裏頭還穿着薄毛衣的肩膀。
景雲深站起來,見她正在做的,這個猥瑣異常的動作,又聯想到她之前說的話,忍不住謹慎地往後退了幾步,“你想做什麽?”
安安無辜無比,掏出了那封帶着她的體溫的信。眼神單純地看着對面人,她平靜下來的聲音,又控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這個,給你……”
景雲深皺眉,好半天沒有伸手來接。
安安深吸了一口氣,大着膽子,站起來,直接把它塞進了他的手裏,臉瞬間紅到脖子邊,“這裏面,是我想對你說的話。”
景雲深低下頭,便要拆。
她急忙阻止他,“現在別拆,到底結果是怎樣,我想請你過幾天再告訴我。如果你現在就拒絕我,我怕我會承受不住。”
她的臉已經滴血一般紅了,臉皮薄到不行,一根針輕輕一碰,或許就會有鮮紅的血液流出。
她再也說不出話,現今只想逃跑,索性拖着一只傷腳,一瘸一拐地跑出了圖書館。
景雲深單手拿着她給他的信封,看着她有些滑稽的逃跑姿勢,臉上有淡淡的笑容。
還不是因為看臉(19)
“你真的和他告白了?”陳瀾一的臉上,得有兩噸驚訝。
安安看着她,搗蒜般點頭:“其實也不算是告白吧,我只是告訴他,我喜歡他而已。其實還有很多話,我還沒有告訴他呢。”
陳瀾一皺眉,無可奈何中,似乎還有一些生氣,“我還以為你之前只是說說的呢。既然你都告白了,為什麽就不直接把剩下的那些話,都說給他聽?”
安安抿了抿下嘴唇,“我是想說的,但是一看到他的臉,我就不敢了。”
陳瀾一無奈地閉了閉眼睛,又問:“你告白以後,景雲深什麽态度?”
安安支起上唇假笑,“我沒敢讓他當場回複我。”
“意思就是,你到現在,都還不知道,他對你到底是什麽态度?”陳瀾一覺得安安在周六做的事情,簡直不可思議。
安安颔首。
陳瀾一單手捂住了自己的額頭,又松開,無奈聳肩道:“如果你想哭,我的肩膀可以給你靠。”
安安故作堅強地搖了搖頭,“你放心,就算他真的拒絕了我,我也不會哭的。”
正和陳瀾一聊着天,她回過頭,看見景雲深穿着校服,正從她們後面,向着食堂走去。
她連忙低下頭彎下腰,假裝沒有看到他。
陳瀾一見她慫成這副樣子,疑惑道:“你今天這個樣子,早上在公交車上遇到他,是怎麽應付過去的?”
安安低聲回答:“我今天就沒敢坐公交車,偷偷打的來學校的。花了我好多壓歲錢呢,好心疼。”
陳瀾一無語,見景雲深擦過她倆的肩膀走到她們前面去了,順手捏了一把安安胳膊上的肉,“擡起頭來吧,他在前面了。放心,他後背沒有長眼睛,看不到你的。”
安安擡起了頭,見景雲深果然已經走在她們的前面了。
他的後背上确實沒有長眼睛,但手裏,卻拿了一個淡粉色的保溫飯盒。
有人給他做了午飯,讓他帶到學校裏來吃?
這飯盒裏的便當,是小林同學為他做的,還是那個……小衾?
***
“欸,你們兩個正常一點,都多吃一點好不好?下午還要上課欸!數學課、物理課,都很難的!”看安安和打完籃球賽光榮負傷回來的陳瀾二面對面坐着,兩個人臉上都是愁雲慘淡,食不下咽的樣子,陳瀾一的心都快操碎了。
她将左手放在自己下巴下,右手做了一個不斷舀飯吃的動作,像是在哄小孩吃飯。
見安安和陳瀾二都對此無動于衷,她又捏了捏陳瀾二臉頰上的肉,“弟弟,我才比你早出生半個小時欸!你好意思讓我每天都這麽擔心你嗎?!你說你,打籃球賽就打籃球賽,幹嘛和對方球員打架啊?打架也就算了,你最起碼打贏吧!還好傷的是左手,不然耽誤學習,看我不揍你。”
陳瀾二不耐煩地對她道:“姐,你這麽愛唠叨,以後去當老師吧。”
吃了陳瀾一一記暴栗。
陳瀾一再看了一眼安安,倒是沒有特別的話可以對她說的了,“還有你呀!快點給我把心态調整回來,下下星期要月考欸!你現在倒是不怕被你爸媽輪番轟炸了?”
安安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開始往嘴裏舀飯。
因為不專心,差點把飯舀進衣領裏。
好在陳瀾二發現得及時,拿他剩下的那只右手,擋住她的飯勺,還幫她撿幹淨不小心掉落在校服衣領處的飯粒。
安安沖他笑笑,看到他纏着繃帶的左手,問他:“你為什麽和對方球員打架?”
安安一和他說話,陳瀾二就似在泥潭裏差點渴死的魚,又被扔回池水中,重新活蹦亂跳。
“看他不爽呗!”陳瀾二笑着說,“他不服我們學校籃球隊打贏他們籃球隊,沖我們豎中指就算了。打完比賽,居然還有漂亮的女朋友給送水送毛巾,不打他打誰啊?!”
安安幹笑兩聲,其實視線完全聚焦在吃完飯去洗保溫飯盒的景雲深身上,根本沒有仔細聽他在說什麽。
陳瀾二很快發現了,“安安,我被人家打,你覺得很好笑啊?”
安安連忙搖頭,“不好笑。”
低下頭抓緊時間吃飯。
這個粉紅色的保溫飯盒,他倒不會打碎。
對了……他幫她交了的那一百塊班費,她還沒有還給他。
***
今天晚上,她爸媽工作的小學,要開全年級學生家長會。周日的時候,她媽媽就已經把這件事告訴她了,讓她周一晚上,自己坐最後一班公交車回家。
陳瀾一和陳瀾二,也只得另想辦法回家。
晚自修結束,安安低垂着頭背着書包走出教室門。看見景雲深走在她前面,不由得放慢了腳步。
天色很黑,學校水泥大道邊的大路燈,散出很白很白的光。景雲深走得很慢,安安跟在他身後,步伐邁得小到仿佛裹小腳的老太太,卻無論如何,都不敢超到他前面去,被他看見自己。
知道周圍有不少其他班或其他年級的女生,在偷看景雲深。怕自己跟在他身後的行為,顯得太為礙眼,安安開始假裝到處看風景。
三月份,天還有些冷,學校花壇裏的幾株茶花樹,倒綴着不少花蕾。只有一點點紅,将開未開。
聽說茶花這種花的花苞,在冬天天氣還很冷的時候,就已經長出來了。卻要在黑暗中孕育很久,直到來年春天,才能綻開花瓣。
但它們一旦綻開,花期很長,整棵茶花樹都是嫣紅嫣紅的一片,霎是驚豔。
總之,這是一種很有韌性和耐性的花。
安安也是在積累作文素材的時候,才了解到這一點。
這樣瞎想着,她發現自己,已經跟着景雲深,走到了學校附近的公交車站臺邊。
景雲深今天居然坐公交車回家?
安安驚訝擡頭,四處張望——今天,那個小衾,沒有來接他回去嗎?
看了一圈,沒找到那個小衾。
安安松了一口氣,心中燃起了熊熊的希望。
甚至覺得,是景雲深看了她給他的那封信,所以和小衾斷絕了來往。
雖然覺得這樣有點對不起癡心的小衾……安安心中,卻頗為爽快!
公交車很快就來了,她臉上挂着自信的笑容,跟在景雲深身後,走上車。
最後一班車,車廂內空蕩蕩的。
景雲深随意選了一個位置坐下,安安只猶豫了一秒,就走到了他身邊。
她沖他傻笑,他便往裏面挪了一個位置,自己靠窗坐着,讓她坐在靠近走廊的座位上。
此時,這輛公交車上,除了他倆,就只有開車的司機師傅了。
似幼兒園小朋友般端正坐着,安安兩手絞在膝蓋上,左手大拇指,慌張地摁着右手上的虎口。
差點摁斷那裏長着的軟骨。
幾番糾結,她松開吃痛了的右手,直直地望着公交車前的擋風玻璃,先開了口:“周六……我給你的那封信,你看了嗎?”
景雲深的聲音裏沒有任何情緒,“看了。”
安安先矜持地控制着自己嘴角向上翹的動作,後面實在控制不住了,低下頭,傻笑起來,“那……我……”
景雲深面無表情,側頭看她。
安安正好在這個時候,也擡起頭,側過身想和他說話,眼中滿是笑的眼睛,一下子和他那冷漠的,沒有任何感情浮動的雙眼對視在了一起。
她稍怵了一下。
很快恢複笑容,還未說話,臉先紅透,“其實,有一些話,我沒有寫進那封信裏。我想和你說的是,我是很喜歡你,但我絕對沒有,現在就要和你在一起的意思。”
她不敢再和他對視了,眼神稍向下瞄,盯着他校服外套領口處的兩道藍白色邊緣,“我們現在還在讀書嘛,我的想法是,能不能,也許,我們可以等一起考上理想的大學,再沒有負擔地在一起?”
羞恥感爆棚了……
她居然,能将這樣的話直接說出口。
臉上燙到已然着了火,安安用冰涼的雙手捂住臉降溫,低着頭,等待景雲深的回應。
景雲深一直沒有說話。
直到安安平緩了自己內心波濤洶湧的情緒,疑惑地,也極其大膽地擡起頭看他,才見他側着頭,雙眼放空地盯着公交車外,斑斓絢爛的城市夜景。
“栩安安。”
他透過車窗裏的倒影,看到安安正在看他,壓着嗓子,低着聲音,喊了她的名字。
爾後看着車窗裏他們兩人交疊在一起的倒影,極其冷峻地說:“我們不可能,我不喜歡你。”
……
他不喜歡她。
拒絕了。
安安的腦中一片空白,眼前如放字幕般閃過一行黑色大字: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不過幾秒,又來了一行:這是真的。
前面人行道上有一位老太太闖紅燈,公交車一個急剎車,停了下來。
安安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嘴巴微張,一時沒有坐穩,從塑料座椅上摔了下來。
雙手靠下意識的條件反射,撐住了肮髒冰冷的公交車地面,她低頭看自己的手。
手掌上擦破了一點點皮,細微的疼痛傳入胸膛,和着心髒處的悸動,卻讓她紅了眼睛,幾乎無法呼吸。
兩道淚水,立即無聲地從眼睛裏淌了下來。
她想沖景雲深微笑,最後卻只做出一個咧着嘴,看起來快要哭了的難看表情。
而且身體還似蛤/蟆一樣,趴在地上。
她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忽視景雲深要扶她起來的雙手,自己拽緊書包,握住下車門附近的鐵欄杆,使勁摁上面的下車鈴:“師傅,我家到了,快開門啊,我要下車!”
車內,下車鈴速度極快地“叮叮叮”着;車外人行道上,白發蒼蒼拄拐的老太太,卻走得越發慢了。
那個開公交車的師傅,本就等那老太太離開等得不耐煩,心裏憋了一大股火。
再被安安這樣一鬧,氣不打一處來,罵開了:“小姑娘腦子有毛病哦!這裏不是能開車門的地方!”
安安臉上都是眼淚,嚎出聲,差點跺腳:“可是我家真的已經到了!我坐過站了,你快放我下車!”
公交車師傅長嘆一聲,嫌她煩,無可奈何,只好開了車門。
車門開了,安安連跑帶跳地逃出公交車,走到人行道上。
意識卻還很清醒,睜着一雙淚眼朦胧的眼睛四處看,她發現自己還得走好長一段路,才能回到家。
于是一邊流眼淚,一邊往家所在的方向走去。
走過一個紅綠燈,她警覺地發現自己身後有一道很長的黑影跟着。回頭看,竟是景雲深緊跟着自己,已然也走了一大段路了。
但他依舊面無表情。
安安原本已經無淚可流,現在看到他,鼻間一酸,又想哭了。
走過紅綠燈,她緊靠着人行道內側走,大聲問身後人:“你不喜歡我,幹嘛跟着我?!”
景雲深說:“你一個人走夜路,不安全。”
“我不用你管我!”安安試圖擺脫他,開始加快速度,邁大步伐向前跑。
可身後的人,緊緊地跟着,完全甩不脫。
她終于跑不動了,腳上很疼,氣喘籲籲。景雲深卻面色不改,随着她的速度,放慢腳步。
一邊喘着氣,安安一邊默默念叨:“沒事的,很快,我就不會再喜歡你了。就像瀾一說的那樣,喜歡一個人,就像是一陣風,等風刮完,一切都能恢複原來的樣子。”
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還是說給景雲深聽。
她腳上被書砸傷的青紫還沒有恢複,又連跑帶走地走了這麽長的一段路,其實早已經痛得不行了。
但她仍堅持着,傷腳一拖一拖地往前走,嘴裏還念念有詞:“馬上就能到家裏了,到了家,睡一覺,我就會忘記你。”
就這樣又走過了一個十字路口,安安回頭,見景雲深仍锲而不舍地跟在她身後。
她索性停下了腳步,定定地看着他。
她原想像他一樣,異常冷靜地說話,話到舌邊,卻成了潑婦一般的嘶吼:“景雲深,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我不想讓你看見我為你掉眼淚的樣子,我真的覺得我現在這個樣子很丢臉!”
景雲深看着她,遲疑了一會兒,竟然真的轉過身,雙手插在褲兜裏,看起來既輕松又潇灑地,往回走去了。
安安抹了一把臉上,實在是不受自己控制而往下淌的眼淚,痛苦地回身,狠心地不去看他離開的背影。
再往不遠處一望,原來她已經暴走到了自家小區門口了。
憑實力成的渣男(01)
早上起床,安安在鏡子裏看到自己浮腫蠟黃的臉,和一雙紅腫得似被蜜蜂叮咬過的眼睛。
眼睛下,眼袋和黑眼圈夾雜在一起,像蓄了一泡黃色的膿水。
她睡了一覺,但沒有忘記景雲深。
她洗漱換了校服,準備出門時,聽到她媽媽安靜溫柔地提醒她:“你今天起床起晚了十分鐘,媽媽開車送你去學校吧。”
安安正蹲在玄關處綁運動鞋上的鞋帶,疑惑她媽怎麽沒有責問她,今天醒來成了現在這個鬼樣子,便見她媽媽已經背了包,将車鑰匙拿在手上,“媽今天早上沒有早自修,可以送你去學校。”
安安點點頭,換好了鞋子,默默地走出門。
還在車上時,安安只是覺得眼睛酸痛。遠遠地見着了學校幾幢高大的教學樓,卻覺渾身都不舒服了。身上不論哪裏,都是又酸又痛。
車子開到了學校門口,她背上如有千斤重的書包,極不情願地,一步一拖沓地挪進校門。
避開後門,特意走前門進了教室,她低着頭,徑自朝自己的位置走去,一面走一面背過手,扯背上書包的拉鏈。
人還未坐下,先把書包放在課桌上,從裏面取出昨天的回家作業——一張化學試卷。
昨天晚上,她一邊哭,一邊完成了它。以至于現在,這張試卷看上去皺巴巴的,好像被水淋濕過,又被人拿吹風機強硬地吹幹了。
小心翼翼地将試卷上幾道明顯極了的褶皺撫平,安安擡起沉重的眼皮去看身後的同學。
目光落在坐在最後的,正在看書的景雲深身上,又移開。
閉上眼睛,長長吸了一口氣,又吐出,安安睜開眼睛,低着頭,去收後面這幾位同學的回家作業。
……終于走到了景雲深的課桌邊。
安安看見他早已經将自己的化學試卷,放在了課桌的右上角,等着她來收。
她伸手想去拿,左手食指指尖才剛碰到他試卷的一角,就覺一陣“刺啦啦”的疼痛。
靜電嗎?
收回手,安安靜靜地瞟了一眼景雲深藏在書後面的臉。
他看起來異常清醒白淨,正無聲認真地背着英語單詞。
昨天晚上,他一定睡得很好。夢裏,也絕對不會有一只愚蠢的,為他哭腫了眼睛的土撥鼠。
左手握成虛拳,沒再去拿他的試卷,安安轉回身,直接将手裏的這一小沓化學試卷,放在了化學課代表的桌子上。
***
做完晨間課間操回教室,陳瀾一走到安安身邊,塞給她一杯剛剛沖泡好的速溶咖啡,“小可憐,眼睛怎麽腫成這樣了?”
她朝景雲深所在的方向努了努嘴,“因為他?”
安安喝了一口咖啡,可憐巴巴地看着陳瀾一,“瀾一,求你別再提了。我會努力忘了他的。”
陳瀾一都懂了,苦笑道:“我知道你會的。”
她拍了拍她的肩膀,回了自己的座位。
安安喝了她送她的咖啡,感覺意識清醒了許多,從課桌裏找出下一節課要用到的課本,準備複習前一課的知識點。
卻聽有男人的聲音,高亮地從門口傳來:“景雲深,你的化學試卷呢?全班四十個人,就你沒有交!”
安安擡頭,見站在門口的,是他們的化學老師張老師。他去年才從師範大學畢業,年輕很輕,卻異常嚴格和聒噪。
兇悍地問出那一句話之後,還沒有等到景雲深回答,他竟直接從門口走到了他身邊,眼尖地發現,他的化學試卷,就放在課桌的右上角。
于是動作極快地,從景雲深課桌右上角放着的那一堆書中,抽出了他的試卷。
忽然又走到了安安的身邊,用力地将她的試卷,拍在了她的課桌上,“栩安安,你怎麽回事?這張試卷做得太差了,我批過去,全班就你做的最差!現在馬上給我訂正好!還有啊,做試卷的時候就做試卷,不要吃東西!你看你張試卷,都被飲料打濕成什麽樣子了?!下次不許再這樣了!”
安安低着頭,也不吭聲,從鉛筆盒裏拿出水筆和修正帶,開始訂正。
張老師也沒有離開,看着她說:“你今天早上,是不是忘記收景雲深的試卷了?”
安安沉默着,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他以為抓到了她又一個纰漏,聲音瞬間提高了幾個分貝:“這句話我說多少遍了?組長在收組上同學作業的時候,必須細心一點!不要都沒收齊,就直接交到課代表那兒!還有課代表,在交給我之前,也要先數一遍再交嘛!你知道我今天為了找出這個沒交的同學,浪費了多長時間嗎?!”
安安擡起頭,看了氣得五官幾乎擰在一起的化學張老師一眼,低聲道:“不知道。”
……
此時班級裏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安安的這句不知道,竟因此顯得十分響亮。
沒想到平時看起來文文弱弱的安安,今天居然敢頂嘴,張老師氣瘋了,“栩安安,你給我出來!你不覺得自己今天做錯事情了是吧?”
頭很漲,無論他說什麽,她都覺得無關痛癢。只遲疑了幾秒,安安放下筆,站了起來,要跟着他去外面說話。
景雲深忽然從後座上站了起來,大聲說:“老師,這件事和栩安安無關。今天早上,是我自己沒有交化學作業。”
張老師立即停下腳步,把矛頭指向景雲深,“你為什麽不交作業?”
雖然知道自己可能錯怪了安安,但還是記着她的錯,“你也是,他不交,你怎麽不把他的名字記下來,告訴課代表?”
景雲深又說:“我就沒想做你布置的作業,早讀前,是栩安安催了我,我才開始補。而且,是我威脅她,不許記我的名字,她才沒敢告訴課代表。”
安安木着臉,回頭看了亂扯謊話為她解圍的景雲深一眼。
張老師自知确實錯怪了安安,尴尬極了,輕飄飄地扔下一句,“你剛才怎麽不為自己解釋?”
便快步走到景雲深身邊,語氣尖銳了許多,“景雲深,你可真是好樣的啊。不完成作業就算了,還學會威脅女同學了?來,跟我出去,去見見你們班主任。讓她好好教育教育你!”
景雲深一句話也沒有,跟着他走出了教室。
安安木然地坐下。
教室裏開始出現叽叽喳喳讨論的聲音,直到陳瀾一發出一聲哀嚎,才又恢複死一般的沉靜。
陳瀾一抓着頭發說:“天吶,你們有誰看見我書包裏的黃色信封了嘛?我們班的班費居然不見了!”
***
“一個人交一百塊,四十個人,那就是四千塊錢啊!”陳瀾一無比崩潰地抓着一頭長發,“四千塊錢,對我來說已經是巨款中的巨款了!怎麽辦?要真找不到了,難不成還要我自己賠嗎?”
安安自己都還沒有從頹喪無比的情緒中恢複過來,現在又要小心安撫着她的,“你再仔細想想,班費會不會被你落在家裏了?”
“不,不可能的。”陳瀾一搖頭,“我特別防着我那個賭鬼老爸,所以從來沒把信封從書包裏拿出來過。”
安安輕聲問:“也許,我是說也許,有沒有可能,你爸爸看見你書包裏的這個信封裏有錢,偷偷地拿走了。”
陳瀾一的臉瞬間變得蠟黃蠟黃的,“也有這個可能。”
安安挽住她的肩膀,“別急,也許它只是被你遺忘在某個角落了。”
草草地應付了午飯,她陪她一起去傳達室調監控錄像。
學校安裝的監控設備,能夠保存十五天內的錄像資料。
陳瀾一慶幸自己發現得早,拉着安安去傳達室內部的監控室,查看幾臺電腦屏幕上的錄像。
她不敢分神,一天一天地回放着學校各個監控角落裏的錄像。
安安猶豫了很久,還是打算問出來:“班費上個星期就讓交了,你怎麽到今天,都還沒有交給葉老師?”
“還不是因為陳瀾二?!”陳瀾一盯着監控錄像畫面回答,“他去參加籃球比賽,沒交班費。我想着等全部交齊了再給葉老師,誰知道他一拖再拖,就拖到了今天。你也知道的,我才不會幫他交班費。”
安安颔首,更加聚精會神地幫她找那只信封的蹤影了。
端着搪瓷大盆吃午飯的保安大叔提醒她們說:“小姑娘,要我說,你們應該多找找有垃圾桶的地方。那麽一大包東西掉在地上,不可能沒人看見。可能是你不小心弄丢以後,哪個同學撿到了,以為是垃圾,就扔到垃圾桶裏了。”
陳瀾一想起了因為太過緊張而忘記的細節,“對,我差點忘了!為了不讓我爸發現那個信封裏裝的是錢,我特意在那信封外面套了一個黑色垃圾袋的!”
經過保安大叔這麽一提醒,陳瀾一就從一只沒有目标的無頭蒼蠅,成了一只重新樹立起目标的有頭蒼蠅。
她特別找到那幾個能拍到垃圾桶的監控攝像頭記錄下的錄像,孜孜不倦地尋找自己的蹤影。
安安幫着她查看另一個被安裝在食堂外面,正照着一排水龍頭,和一個大垃圾桶的攝像頭。
鼠标不小心點到它好幾天前拍到的畫面,安安徹底傻眼了。
陳瀾一激動地叫出聲音來:“找到了!原來是我昨天晚自修結束後,去上廁所找紙巾的時候不小心弄丢的,現在它應該還在那個靠近廁所的垃圾桶裏!”
她長出了一口氣,拽了拽身邊已經呆若木雞的安安的胳膊,“安安,走,不用再看了,快和我一起去教學樓那邊的廁所附近找找。”
她拽了她好幾下,安安都沒有動彈。
陳瀾一疑惑極了,“你怎麽了?”
安安還死盯着電腦屏幕上的畫面,感覺自己快呼吸不過來了。
“瀾一,你看,這個人,是不是長得很像景雲深?”不過片刻,因為太過驚訝和傷心,她的嗓子啞了。
陳瀾一看向安安指着的那臺電腦屏幕,見上面的畫面是:一個高而清瘦的男生蹲在食堂外的大垃圾桶旁,單手将一只淡綠色的湯盅倒置,使得裏頭裝着的東西,全部落入敞開着窨井蓋的下水道內。
爾後,他站起身,要收回湯盅時,手上似是因為沾到了油膩,瓷做的湯盅表面又很滑,他一時沒有抓緊,那個漂亮精致的小湯盅,就“嘭”的一聲,摔在了水泥地上。
成了一堆無用的瓷片,還露出了裏頭不鏽鋼的保溫內芯。
電腦屏幕右側的時間顯示,這件事發生的時間,在開學第一天的中午。
……
那淡綠色的湯盅和摔碎湯盅的人,陳瀾一都認得。
她表情複雜地看了一眼安安,“景雲深……倒了你為他煲的腌篤鮮?”
憑實力成的渣男(02)
那個外面裹着黑色垃圾袋,裏頭藏了四千塊現金的信封,安然無恙地躺在教學樓走廊盡頭,女廁所旁的垃圾桶裏。
陳瀾一不顧一切地從垃圾桶裏翻找出它,拿到以後,她立即打開信封,數了錢,發現一張都沒有少,興奮地放聲大笑:“謝天謝地沒有丢!感謝廁神照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