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聽了柳莺的話,陳婉兮并未顯露出一分失望之情,那張明豔的臉上,依舊是清清冷冷的神色,仿佛全不放在心上,她淡然一笑,颔首道:“的确年歲久遠,你記不得,那也是情理之中。”

柳莺心中兀自不安,她擡首看向陳婉兮,卻見王妃正慢條斯理的吃着一碗紅棗粳米粥,不曾向自己瞧上一眼。

她踟蹰了片刻,嗫嚅道:“娘娘,怎麽忽然問起這件事來?”說着,她又連忙笑道:“到底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娘娘突然問起,婢子心裏有些奇怪。”

陳婉兮吃了兩口稠粥,放了碗,嘆息笑道:“是啊,我心中也奇怪的緊。這許多年前的事,怎麽如今忽然被人又陶騰出來。若非如此,我也不來問着你了。”

柳莺越發惶恐起來,她本想壯着膽子打探些消息,話到了口邊卻偏偏說不出來,在嘴裏含了一會兒,終究又咽了下去。

陳婉兮吃了淺淺的半碗粥,方又說道:“此間用不着你,你下去吧。往後若有什麽事,還是先告訴我一聲為好。到底,咱們是多年的主仆情誼。”

柳莺看着王妃那如古井般烏黑深沉的瞳眸,身上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顫,如蒙大赦般屈膝告退。

陳婉兮看着她纖細的背影,眸光悠長,心中滿是複雜的思緒。

柳莺離了上房,無處可去,便先回了自己的住處。

才踏進門內,便見杏染側身坐于床畔,手裏拿着面小鏡子,正打理着容妝。

柳莺看見她在,便如不見,一聲不吭的進來,就在床上側身卧了,望着裏間的牆壁發怔。

杏染斜斜的看了她一眼,斥了一句:“今兒本該你當值,怎麽不去服侍娘娘?”說着,忽想起了什麽,又冷嘲道:“莫不是娘娘嫌了你,不叫你到跟前了?你這麽個聰明乖覺、百伶百俐的人兒,還有今日呀?”

這話,倒正戳了柳莺的心肺。

但她不是個喜好同人争執口角的性子,只将兩手攥的緊緊的,兩眼愣直的盯着牆,一字不發。

杏染看她不言語,倒有幾分得意起來,又道:“就說你曾是老太太身邊的丫頭,又是娘娘親口要到身邊服侍的。然而今非昔比了,咱們如今是在肅親王府,可不是在弋陽侯府,憑靠着小聰明,到底長久不了。”

杏染雖是侯府的家生子,但之前一向是在二門堂上做些灑掃傳話的事宜,到不得主子跟前。還是她十三歲那年,陳婉兮身側出了空缺,她老子托人說情,方才把她補了過去。然而那時候,柳莺已經在陳婉兮身邊伺候幾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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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性子急躁,又是才到主子屋中伺候,言談行止,難免有些不穩,惹的陳婉兮數次說她——毛裏毛糙,當不得事。而柳莺在旁瞧着,雖心裏明白那些關竅,偏就不告訴她,等她幹壞了事,挨罰時又出來說情,倒越發顯得她魯莽暴躁,而柳莺則是個周到寬宏的好人。

這些事她始終記得,心裏也一直咽不下那口氣,她就不信這一世她就要被這個柳莺壓在頭上,就是翻不了身!

從弋陽侯府到肅親王府,如今好容易有了這個機會,柳莺在王妃跟前地位松動,她怎會錯過?

柳莺僵卧床上,兩眼木直,任憑杏染那尖刻的言語如雨點般的打在身上。

目下,她心中是一則歡喜,又有一則焦慮。

王妃忽然向她問起當年之事,便該是王爺同她講了,原來王爺還記得。

王爺,他沒有忘記,他還記得!

想及此,柳莺幾乎喜極而泣,她這麽多年來的期盼終于有了回音。

她将兩手緊緊的握着,但轉瞬便又松開,且長舒了口氣,心境舒悅并帶着一絲微妙的快意,甚而連杏染的那些言語亦影響不了她分毫。

她知道,自己不會是池中之物。

然而,王妃卻也知道了,柳莺有些捏不準,王妃今日只是在詐她,還是當真不記得了。

想着王妃那深沉詭谲的城府,以及那淩厲的手腕,她只覺得背上陣陣發寒。

如若王妃當真是想起了當初的事,是一定容不下她的!

柳莺心中計較了一番,忽而起身,向着杏染溫婉一笑:“姐姐說的是,我不過是仗着小聰明才有今日罷了,哪裏比得上姐姐是侯府的家生子,一家子都在府中當差,根基穩固。往後,妹妹還得仰仗姐姐提攜照料呢。”

言罷,她竟下床,朝着杏染屈膝行了個大禮。

杏染不防她忽有此舉,吓了一跳,将鏡子丢在床上,驚疑不定的望着她:“你這是什麽意思?是想四處宣揚,說我欺淩你麽?我可不吃你那套!”

柳莺面上的神色沒有一絲波瀾,依舊含笑說道:“姐姐這是哪裏話,妹妹這幾日被娘娘厭棄,自己也覺惶恐的很。妹妹曉得姐姐,其實沒個依靠,這若是娘娘真的要攆了我,我還有前程可言麽?所以,以後還望妹妹在娘娘跟前多多美言幾句了。”

杏染到底是個不沉着的,看着這個冤家對頭在自己跟前服了軟,心裏頓時飄然起來,連着骨頭似是都輕了二兩。

當下,她眯眼一笑:“你明白輕重,那便是好的了。娘娘不喜歡人在後面耍心眼子,你那些小聰明小把戲,還是趁早收起來,有你的好呢。”

柳莺笑說:“姐姐果然犀利,說的句句在理,妹妹受教了呢。”說着,她撿起一旁的鏡子,又取來一把桃木梳子,微笑道:“姐姐發髻略有些亂了,妹妹服侍姐姐梳頭。”

杏染滿心得意,便也由得她來伺候。

柳莺是個精細穩重的性子,伺候人梳頭也是多年來慣熟的,手下輕重拿捏極好,果然讓杏染挑不出來什麽。

她一面替杏染梳頭,一面細睨着她的神色,低低說道:“然而妹妹也有句話要囑咐姐姐,姐姐聽着,可莫生氣。”

杏染正在飄飄然,随口道:“你說。”

柳莺便道:“咱們再如何,到底是依附着娘娘。娘娘如今和王爺是什麽光景,想必姐姐也看在眼中。雖說娘娘是王妃之尊,是正妃嫡妻,但保不準将來王爺再寵幸了誰,擡舉了誰。這寵妾滅妻,以小欺大的事,可不算新鮮。如今咱們府裏,可現成放着一位呢。若娘娘倒了勢,咱們也不必再說什麽前途了。”

杏染聽這話倒是在理,雖說王爺歸府才第二日,但昨兒夜裏鬧得那一場動靜,她可是親眼瞧見的。

如今看來,王爺待王妃倒還有一分真心,但長此以往,誰敢說以後?

偏偏,自己跟的主子是個執拗的脾氣,任誰說什麽都不聽,再說多了,她臉皮薄,惱起來那是當真不認人的。

杏染愁眉不展,柳莺冷眼瞧着,趁勢又道:“其實,王爺同娘娘是早有宿緣的,只是如今這兩位都拉不下臉來提此事罷了。如有人将這件事提起,這兩位想起當年,說不準就好了呢?”

杏染聽着,心裏便活動了起來。

她可不就吃虧在到王妃身邊的時候短,諸般前事都不知麽?雖說現下,王妃嫌厭了柳莺,卻也沒怎麽将她推心置腹。若是她能促和了王爺同王妃,那可是頭功一件。到那時,柳莺算什麽,甚而連她的幹娘梁氏,都要讓他幾分了。

杏染心中想的惬意,不由自主便現在了臉上,她說道:“我不知道,你倒講給我聽。”

柳莺一笑,說道:“我曉得的也不是太清楚,只依稀記得,一方繡了蓮花的帕子,是個關鍵。”

杏染狐疑道:“就一方帕子?這胡天海地的,誰知道說的什麽。”

柳莺笑道:“咱們是不知道,但當時的人,可記得分明。我沒記錯,娘娘後來還念叨了幾回。”

這一句,卻是假話,陳婉兮壓根不知道什麽蓮花帕子。當然,這個杏染也不會知道。

杏染聽着,心中雖有幾分疑惑,卻還是定了主意,說道:“也罷,誰叫咱們是娘娘的丫鬟,說什麽做什麽,都是為了娘娘。”

柳莺連忙說道:“若姐姐做成了此事,可千萬記得提攜妹妹,萬萬不要忘了妹妹。”

杏染那黑白分明的大眼一翻,笑道:“放心,我自是不會忘了你的。”

才怪!

她好容易才得了這個機會,又怎會再拱手讓人?

這一次,她可一定要在王妃和王爺跟前,站穩了腳跟不可!

杏染躊躇滿志,柳莺低頭将梳子上的殘發一一取下,便也笑了。

于成鈞坐在書房那寬大的紫檀木四角雕海牙紋路書桌後,看着眼前那小小的白瓷罐子出了會兒神,方斜睨了書桌前頭垂首侍立的丫鬟一眼。

桃織緊咬着下唇,幾乎就要哭出來了。

娘娘誰不指使,柳莺伶俐,杏染大膽,可偏就選了她這個嘴笨心直的過來。

王爺聽了她的話,便始終沒言語,不知怎的,這一言不發的王爺,令她覺得分外可怕。

他周身似是散發着極其強烈的威壓,使人喘不過氣,甚而連擡頭望他一眼的勇氣也無。

到底是上過殺陣,見過血的人!

于成鈞将那小罐子握在手心摩挲了一陣,感受着甜白瓷的細膩溫潤。他心中暗嘆了一聲:他這位嬌妻,果然衣食精細,便連一口小小的胭脂,亦要上好的瓷器盛裝。這只小罐子送進當鋪,大約也值個一兩銀子了。

美器美物,方才匹配的上陳婉兮這樣的如玉人物,于成鈞深以為然。

然而陳婉兮令丫鬟捎來的話,卻叫他有些許的詫異。

他看着那抖如篩糠的丫鬟,開口問道:“王妃,當真是這般說的?”

這話音平淡,聽不出是喜是怒,又或者別的什麽,卻似有一種令人無可抗拒的力量,叫人無從撒謊。

桃織哆嗦着口唇,說道:“是……是,娘娘說,王爺喜歡,盡管享用便是。”

這句話,其實沒必要提,但也不知為何,被于成鈞盯着,桃織的腦中一片空白,知道些什麽全都倒了出來。

于成鈞濃眉微挑,頗有幾分忍俊不禁。

陳婉兮這是什麽意思,叫丫鬟拿了胭脂過來,還傳話道:既然王爺喜歡這胭脂的口味,便将這一盒子都贈與他,盡情享用。

陳婉兮這是真不通風月,還是蓄意的怄他?

他哪裏是喜歡吃胭脂,他喜歡的只是她唇上的那一抹豔紅罷了。

于成鈞掀開了胭脂盒蓋,裏面果然是方才陳婉兮上妝時所用的胭脂,紅豔瑩潤,散發着幽幽的薔薇甜香,潤澤的膏脂上,還留着一枚小巧的指印。

他眼眸輕眯,伸指按在其上,略蘸取了些許,遞入口中。

桃織在旁睜大了眼眸,原來王爺當真喜歡吃胭脂的啊?

于成鈞自是不去理會這丫鬟心中在想什麽,眼前的胭脂不知是怎麽做的,入口即化,且濃香滿口,竟沒有絲毫脂粉膩口的不快。

在順妃膝下長大,他也見過許多名貴的胭脂水粉,有本朝所産,亦有外邦進貢的,雖是各有千秋,但總不及眼前這個澄澈勻淨,甚而他還曾聽明樂帝與母親親熱時抱怨,順妃臉上脂粉太厚,能親出一嘴的渣滓來。

念及此,他不由又想起了方才陳婉兮那唇上的滋味,溫軟柔潤,甜美之中卻又透着生澀。仿佛一只将熟未熟的果子,酸酸甜甜又帶着那麽幾許澀味。分明,已經是有了娃兒的婦人了。

他唇邊泛起了一抹笑意,看來他要教她的事情還有很多。

先前,他提起當年之事時,陳婉兮那滿面茫然的樣子,令他頗為落寞。原本也是,當初她不過是個小女娃娃,一晃過去了這麽多年,這點子小事只怕是早已忘了。

這些年來,她長成了京城裏出衆的閨秀,甚而還有吃撐了的文人為她編寫花冊,追逐她的人亦是多如過江之鲫,自己這個既不受皇帝寵信的皇子,又不是時下姑娘最喜歡的風雅人物,怎會入她的眼?

然而,她再怎麽眼高于頂也無濟于事了,這朵花最終還是被他摘了下來。

陳婉兮是他于成鈞的女人,這是任誰也改不了的事情。

于成鈞唇邊的笑意越發深了,還帶着意氣風發的得意,他将那盒子胭脂收進了書奁中,向桃織道:“東西本王收下了,你回去複命吧。”

桃織點頭應命,眼見王爺再無吩咐,便告退出去了。

臨出門之際,她心中卻有幾分怪異,好好的人,怎會愛吃胭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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