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聞聽此聲,羅子陵只如夢中,他怔了怔,忙起身前去開門。
打開門扇,果然見琴娘立于門外。
羅子陵有些詫異,不由問道:“你怎麽來了?”言語着,便向外看了一眼,卻見廊上并無別人。
琴娘一個閃身進到房中,眼見椅子上堆着幾件羅子陵更換下來的衣裳,便徑直上前,收拾起來抱在懷中,轉身又要出門。
羅子陵心中更為狐疑,他快步上前,竟扯住了琴娘的手肘,低聲問道:“怎麽?難道是肅親王妃容不下你,将你攆了出來?”
琴娘搖了搖頭,說道:“沒有,王妃對我很好,只是我想回來服侍公子。”
羅子陵神色微微和緩,方才放了手。
他尚未開口,卻聽琴娘又道:“王妃本不叫我來的,但我想念公子,所以來了。”說着,她停了停,加重了口吻道:“我想念公子。”
羅子陵微有些不自在,他将袖一甩,低聲斥道:“你這不是胡鬧?王府規矩森嚴,你怎能任性而為?”
琴娘頗為委屈,說道:“我不想住在王府裏,我想回來侍候公子。公子,我什麽也不求,只想跟着您。往後,哪怕您成了親,我也可以服侍夫人和将來的少爺小姐。”
原本,她是篤定了主意,羅子陵如何安排,她便如何聽命。所以,哪怕萬般不舍,羅子陵要她進王府,她也還是去了。
然而,只是分開了一夜而已,她便忍不住的想念起了羅子陵。
琴娘是孤女,自父親遭難離世,這世上便再無親人。
當年,若無羅子陵出手相救,她大概早已罹難,更遑論要為父親報仇了。這些年來,她始終跟着這個當年在她窮途末路之時,将她救□□的人。伴着他,從南至北,從錦繡繁華的蘇杭輾轉至苦寒風霜的西北,看着他從一位翩翩少年,長成了英武飒爽的成熟男子。琴娘不知自己對于羅子陵到底抱持着怎樣的心情,只是曉得自己不能離開他。她所求并不多,只想陪着他而已。
琴娘看着眼前這個英挺男子,喉間泛起了些許的苦意。生平第一次,她不想聽他的話。
琴娘眼眸微垂,低聲細語道:“公子,我不能再跟着你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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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子陵的心猛地揪了一下,他怔了片刻,方才說道:“我并不打算娶親,也無什麽夫人少爺要你侍奉。”
琴娘的眸子裏,亮閃閃的,仿佛有了什麽希冀,然而卻聽羅子陵又道:“我身負家仇,你不是不知,往後路途艱難,又何必拖累于你。你說我于你有恩,這些年來也算償還了。我……”言至此處,羅子陵有些遲疑,他轉過身去,不去看琴娘,道了一句:“我不相信女人。”
琴娘雙唇微微嗫嚅着,半晌才輕聲問道:“難道連我,公子也不相信麽?”
羅子陵背對而立,沒有言語,亦沒有回首,他的雙手握了幾握,終究還是松開了,道了一句:“你該回肅親王府去,跟着我一個萍蹤浪子,總沒什麽好結局。”
琴娘正想說些什麽,門外卻傳來一聲:“羅賢弟可在?”
二人皆是一怔,羅子陵低聲道:“待會兒你且莫言語,只聽我應對。”說着,便前去開門。
來人,果然是肅親王于成鈞。
于成鈞朝他一笑,便要踏入門內,羅子陵卻以身子遮擋着室內,說道:“王爺,卑職屋中淩亂,不宜待客。咱們,還是到樓下堂上去罷,倒是讓卑職請王爺用些茶點。這客棧的黃油酥餅與銀絲山藥卷,極好。”
于成鈞見他神色有異,又看他這個做派,便猜屋中有什麽不能見人的,遂莞爾道:“怎麽,琴姑娘不在,兄弟就有相好的了?藏在屋中,不敢讓我見麽?”
羅子陵微微有些窘迫,說道:“王爺說笑,只是屋舍狼狽,不能待客。”
于成鈞從未見他這幅模樣,心中越發狐疑。這京城旅店常有一夥潑皮,勾結妓人,□□于孤身旅客,做成圈套好敲詐旅者錢財,北地俗稱為念秧。官府也曾清剿過幾回,總不能清淨。
羅子陵孤身一人投宿旅店,人又青年,怕是經不住這等女□□惑。
于成鈞有此疑惑,更要進門去瞧,嘴裏說着:“屋中亂些怕什麽,咱們都是西北軍旅出身,哪裏就這般講究了。”便要擠進門去。
羅子陵竟是鐵了心,将身子把門擋的嚴嚴實實,兩人當下便僵持住了。
于成鈞臉色頓時暗了下來,斥道:“兄弟,你這屋裏到底窩藏了什麽不正經的人?這般怕我見着?”
兩人正僵持不下,但聽一道清脆女音響起:“王爺莫惱,是我在這裏。”
話音落,便見琴娘轉了出來,懷裏還抱着羅子陵那一堆髒衣服。
于成鈞見了她,不由一怔,問道:“你怎麽會在此處?”
“我想念公子,所以出府過來服侍。”
“是我傳信叫她來的,有些話想要囑咐。”
羅子陵與琴娘一起開口,兩句話竟生生打了架。
于成鈞看了兩人幾眼,目光落在了羅子陵身上,淡淡問道:“我府中你并不識得一人,如何傳信進去?”
羅子陵語塞,默然不言。
于成鈞又問琴娘道:“難道王妃就許你出來麽?”
琴娘搖頭道:“王妃不許,是我自己翻牆出來的。”
于成鈞頓覺頭疼不已,他大約已想到他家王妃的臉色會有多麽難看了,他長嘆了一聲,半晌才道:“那如今你們到底作何打算?”說着,又問羅子陵道:“琴姑娘對你的心思,你當真不明白麽?”
琴娘亦擡眸看向了羅子陵,然而羅子陵偏生避開了她。
他垂首,良久說道:“琴娘孤苦無依,請王爺費心。”
琴娘眼中淚花微閃,雙唇微微翕動着,卻最終什麽也沒說。
于成鈞眼見此狀,料知多說也是無益,便道:“罷了,既如此,琴姑娘還随我回府。王妃那邊,我自有交代。”
言罷,他便說有正事要同羅子陵商議,遂将琴娘留在屋中,二人下樓于堂中尋了個僻靜處說話。
于成鈞将進宮面聖一事同如今京中局勢講了一番,說道:“現下,我奉旨于軍司處行走辦公。我思忖着,你如今也從軍隊裏出來了,正是無職一身輕,不如到軍司處來,領個巡查侍衛的職務。咱們還在一處,幹事成就基業,彼此有個照應。”
這一言,正和羅子陵的心意。
他在西北雖立下赫赫戰功,但這等雜號将軍軍中委實過多,離了西北便什麽也不算了。如今世道,朝廷重文輕武,他無人無門路,自是無處收容。跟随于成鈞,不止暫有栖身之處,且領了這等職務,出入皇宮大內也甚是方便,查起當年舊事,總不至無處着手。
當下,他頗為動容道:“王爺盛情,卑職卻之不恭。然而,王爺為何這般厚待卑職?”
于成鈞那張粗犷的臉上,泛出了一抹看似爽朗的笑意,他笑了兩聲,說道:“你我是過命的交情,怎還說這些客套話?”
羅子陵聽着,一時也想不出別的話來,便以茶代酒,謝過了于成鈞。
于成鈞又說道:“至于琴姑娘,你當真不改主意?”
羅子陵面色暗了幾分,半晌說道:“我這樣一個白身,何必耽誤人家姑娘。”
于成鈞不以為然道:“你有軍功,如今又有官職,将來的前途也是不可估量的,怎能說是白身?你這分明就是托詞!”說着,他口吻緩和了幾分,又說道:“你總說天下女子,無一可靠。但琴姑娘跟了你這麽些年,在西北也多虧她照料,那種艱苦之地,她卻無一絲抱怨,同男人一般行軍打仗,任勞任怨。她的心性,你還看不透徹麽?”
羅子陵不語,他是察覺到了,琴娘對于他的不同。即便是西北疆場厮殺之時,他亦會分神為她擔憂。這,不是什麽好的跡象。他不願意讓任何一個女人來牽絆住他的心神,成為他的軟肋。
他當然明白琴娘的性情,但當年的淳妃之禍,是如此的錐心刺骨。他還記得,父親被抓之前,仰天長嘆那一聲:“想我一世豪傑,竟毀于女子之手。情之害人,比鸩毒更甚!”
從那之後,他便看不清每個女人的面目。那或溫柔或俏皮的皮相背後,又包藏着什麽樣的心機?
他不願意去品嘗背叛的滋味兒。
于成鈞見他良久不言,握着茶杯的手指卻漸漸泛出了青白,心中明白,暗嘆了一句:奈何明月照溝渠!
兩人略談了些別的事情,眼見時候接近晌午,客棧堂上人漸多起來,便起身散了。
琴娘得到消息,下樓依舊跟随于成鈞回府。
走出客棧之時,她回首望了望,見大門裏堂上并無羅子陵的身影,微微有些失望,只得跟着于成鈞走了。
樓上,開着的一扇窗子裏,現出羅子陵那玉樹般的身影。
他注視着琴娘,直至她沒入人群之中。
于成鈞同琴娘走了片刻便停了步子,他說道:“你這般随爺回府,不妥當。人多眼雜,易出是非。”言罷,便吩咐跟随的小厮去雇了頂轎子,先送琴娘回府,他自己依舊騎馬回去。
回到了王府,他才踏過二門,忽見日間服侍他的小厮玉寶匆忙跑來。
玉寶跑上前來,向他問了個安,便急急說道:“王爺,不好了,琴姑娘才回來,便被王妃娘娘提到堂上去了,要動家法呢!”
于成鈞吃了一驚,但也大致明白過來怎麽回事,急忙向陳婉兮所居的院落行去。
才過了垂花門,只見乳母梁氏迎了上來,阻住了他的去路。
梁氏福了福身子,笑盈盈道:“王爺,琴姑娘的事屬內宅事務,當由王妃主理。您若為了此事過去,就免了罷。”
她倒是高興的,王妃總算要給那蹄子好看了。這威立下了,往後哪怕王爺真要再弄人進府,也絕無人再敢在王妃頭上撒野。
于成鈞哪裏聽她的,只喝了一聲:“走開!”便徑直邁大步往前走去。
梁氏也不敢當真擋他,跟在他身後,絮絮說道:“王爺,琴姑娘逃府,可是所有人看在眼中的。您這一去不打緊,王妃娘娘往後要怎麽管人?”
于成鈞卻并沒聽進去,琴娘至多算是肅親王府的客人,怎能受他的家法處置?
一路走到內院,踏進堂上,果然見陳婉兮一襲盛裝,正襟危坐于上首,一臉冷淡之色。
琴娘,就跪在地下堂上。
兩旁,則立着幾位管事娘子,人人一臉厲色。
陳婉兮見于成鈞進來,不慌不忙,淡淡說道:“王爺來的真是快,是要替琴姑娘說情麽?”
于成鈞走上前來,說道:“婉兮,你這是幹什麽?有什麽話不能好好的談,定要大動幹戈?”
陳婉兮神色冰冷,一字一句道:“她翻牆逃府,阖府上下衆目睽睽。我們這樣的門第,出了這等事,若不加以懲治,豈不是要人笑話沒有規矩章法。往後,又要如何治下?”
說着,她便下令道:“琴娘逃府,按逃奴論處,以家法當鞭三十,以儆效尤。”
話一落地,兩旁的婦人當即應了一聲,就上來摁住了琴娘。
琴娘會武,此刻卻毫不掙紮。她的想法裏,她既犯了肅親王府的規矩,被王妃懲治也是理所當然。便是在軍營之中,犯了軍紀也是一般。
于成鈞急了,上前一步喝道:“你們都住手!”
陳婉兮冷眼瞧着,其實琴娘先一步進了王府,她便吩咐人将她傳來扣下,單等着于成鈞進門再發落。
她便是要讓阖府人都看着,即便有王爺撐腰,肅親王府的內宅,依然是她這個王妃主理。
琴娘這件事,陳婉兮并不怎麽生氣,她卻想借由此事,震懾所有因于成鈞回府而心思浮動的下人。
摁住琴娘的婦人,都是陳婉兮手裏使出來的,如石雕泥塑一般,面無表情,聽了于成鈞的話,亦不動彈。
于成鈞只得又向陳婉兮說道:“婉兮,你叫她們退下。此事,不可如此。”
陳婉兮卻冷冷一笑:“王爺,怕是妾身不能從命。”
于成鈞心頭冒火,卻又無可奈何,思來想去,只得說道:“婉兮,她不是我的妾室,至多只是咱們王府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