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陳婉兮讀罷了信,托腮細思,微微出了一會兒神。

這次是她父親相邀,不知是什麽緣故。

陳炎亭對她一向冷漠,她出嫁三年過的好與不好都不聞不問,阖家子上下也唯有祖母三五不時遣人來問候,送些吃食點心。至于她的夫婿于成鈞,陳炎亭更是看不上眼,當初因着抗婚,他幾乎觸怒皇帝。

眼下,卻又為何要她和于成鈞一道回府?

陳婉兮雖憎惡陳炎亭,卻也知曉父親不是個趨炎附勢的性格,甚而還有幾分清傲的脾氣,該不是為了巴結于成鈞起見。

這般琢磨了片刻,她始終想不透徹,便将此事暫且擱下,打定了主意,待府中平穩下來,過上兩日便回侯府瞧瞧——不為別的,只為了替她祖母掙上幾分顏面,她也定要回去,并且是同于成鈞一道。

正在這當下,一旁的耳房之中忽傳來小兒啼哭之聲。

陳婉兮心頭一驚,慌忙起身,往那邊去了。

她這間居所,兩旁有東西耳房,豆寶的乳娘章氏就住在西耳房裏,平日裏正房有客又或是她忙不開的時候,豆寶都跟着章氏待在西耳房中。

此刻,豆寶便是在西耳房中哭鬧起來。

陳婉兮步履匆匆,片刻便到了西耳房。

才踏進房中,只見豆寶坐在自己的小車裏,仰頭咧嘴大哭,淚珠子不要錢似的大撒特撒,他身旁還丢着一只花布老虎。

于成鈞立在一邊,搔着頭手足無措。

乳娘章氏早已唬的面無人色,一見陳婉兮進來,急忙上前,福了福身子。

還未開口,陳婉兮已厲色呵斥道:“到底是怎麽服侍小世子的?竟能叫他哭到這個地步。我一眼不在跟前,就這等不上心!明兒待我閑了,一個個問你們的罪!”口中說着,便俯身将豆寶抱起,輕輕哄着。

豆寶伏在母親懷中,依舊嗚咽不止,眼淚瞬間就将陳婉兮肩頭的衣裳打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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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婉兮的心頓時便揪了起來,轉頭苛責章氏。

章氏慌了,連忙跪在地下,一面磕頭一面告饒道:“娘娘,小的原本陪着小世子在屋中坐着。小世子坐在他那床裏,玩的好端端的,後來、後來……”她說到此處,卻又不敢說了,只拿眼睛不住的往上瞟。

于成鈞眼見這情狀,便即說道:“你也別怪她了,都是爺的錯。”

陳婉兮睨了他一眼,淡淡問道:“王爺做了什麽?”

于成鈞也是滿心怪異,指天畫地的道:“爺能幹什麽?爺難道還能害了自己的親兒子不成?!這兩年在邊關,爺也是滿心惦記着這孩子,給他買了好些玩意兒。昨兒不得閑,今兒就想着給他拿來。爺才進來,還沒逗他兩下,他就忽然大哭起來。”

陳婉兮心疼孩子,又急又氣,性子上來,也沒了顧忌,脫口就道:“邊關來的東西,能有什麽好的?!怪裏怪氣的,沒得吓壞了孩子。”

這一句,可頓時就踩在了于成鈞的心頭上,他大為光火,瞪着陳婉兮,沖口喝道:“陳婉兮,他可是爺的兒子!這天下有老子給兒子買東西,當娘的先來嫌棄的道理?!”

事關豆寶,陳婉兮倒也全忘了害怕,立時便回嘴道:“你也知道你是他老子,打從他出生到如今,眼見着就要滿兩歲了,你可回來看上過一眼?!如今孩子都會走路了,你倒想起來你是他老子了,回來撿現成孩子了,哪兒有這麽便宜的事情!”

于成鈞惱火不已,他将兩只簸箕一般的大鐵拳頭握了幾握,一雙眼睛睜的如銅鈴也似,瞪着這母子兩個。

只見小的窩在他娘懷裏嚎哭,當娘的就立在那兒,亦睜圓了眼睛,瞪視自己。那雙妩媚大眼,此刻仿佛要冒出火來。

這個征戰沙場的常勝将軍,竟拿這一對母子毫無辦法。

半晌,他“嗐”了一聲,便拂袖而去。

看着他出門,陳婉兮頓時便軟了下來,方才的氣勢散了個幹淨,背上濕涔涔的,竟是出了一背的冷汗。

她還真怕這個魯莽的武夫,一時惱了拔出拳頭來。

豆寶得了母親的撫慰,那令他害怕的人又不見了,便逐漸安靜了下來。

陳婉兮遂在床畔坐了,一面寬慰豆寶,一面令那乳母起來,仔細盤問道:“王爺過來,都做了些什麽?竟能将小世子吓成這樣?”

她心中亦有幾分疑惑,豆寶素來膽大,并不是個會怕生哭鬧的孩子。就算昨日才見于成鈞,一時驚住了,今日也該慣了,斷無連見兩面都要驚哭的先例。

章氏便回道:“小的瞧着,王爺進來當真也沒怎樣,只是拿了一只布縫的老虎出來哄小世子玩。小世子起初也高興得很,不知怎的忽然就驚恐莫名,大哭起來,小的怎麽哄也哄不住。”

陳婉兮更覺奇怪,便吩咐章氏将那布老虎取來。

她細細看了一番,見這布老虎是以五彩細布縫就的,還拿兩只琉璃珠子做了眼睛,針黹細密,樣式新奇,果然不是中原之物,那制作之人是下了一番苦功的。于成鈞并非是看見兒童玩物便随意亂買,顯然也是精挑細選了一番。

她心中暗道:倒也難為了他,一個大男人又是個武夫,去挑這樣些細巧東西。

陳婉兮仔細查看了一番,見這布老虎并無異樣。

豆寶已經不哭了,坐在她懷中,舞着兩手硬将那小老虎拽了過去,抱在懷中玩耍,顯是十分歡喜。

陳婉兮便低聲問道:“寶兒,你怕那個人麽?”她本想說你爹,但仔細想想豆寶怕還不知道什麽叫爹。

豆寶一邊玩着那布老虎,一邊說道:“怕……寶兒怕……”

陳婉兮又柔聲問道:“寶兒為什麽怕他?”

豆寶愣了一下,忽閃着水靈靈的大眼兒,半晌才哼唧道:“嗯……就是怕……他來,寶兒就怕……”

陳婉兮想不明白,只得又哄豆寶:“寶兒乖,那個人是你爹,你不該怕他。你瞧,這個小老虎你多喜歡,就是你爹給你買的。”

豆寶摟着那小布老虎,歪着小腦袋,想了一會兒,才說道:“爹……他是寶兒的爹……”眼珠咕嚕嚕一轉,又嗫嚅着小嘴兒說道:“可是寶兒……就是怕……”

陳婉兮撫摸着豆寶的頭頂,只是出神細想。

章氏在旁瞧着,小心翼翼說道:“娘娘,小的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陳婉兮瞥了她一眼,冷冷說道:“我最煩聽這話,既不知那就想好了再說。”

章氏讪讪賠笑,連道了幾個是字,方才說道:“小的早先在宮裏服侍時,曾聽過一些傳言。”說着便将于成鈞當年降生之時,國師相面一事講了。

這章氏,原本也是宮中出身,是宮廷奶//子所預備的乳母。陳婉兮生下豆寶,順妃疼愛孫子,便從宮中撥了此人過來服侍,所以知道那些宮廷舊聞。

陳婉兮聽了這番話,默然不語,之前她可是全不知道竟有此事。

章氏觑着她的臉色,低聲說道:“娘娘,當年國師是親口說的,王爺這命數,妨害親族。如今小世子見了他便啼哭,怕就……”

陳婉兮未等她說完,登時斥道:“胡說八道!王爺出身皇室,你竟敢這般妖言惑衆,說他妨害親族,是何用意?!”

章氏驚恐萬分,忙又跪下,說道:“娘娘明察,不是小的編排,當年确有此事。”

陳婉兮水眸輕眯,長籲了口氣,沉沉說道:“我不管當年是否有過這事,便是有,這些年來從未有人提起,可見聖上是下了嚴令,不許人再提起。你如今無端說起,是想給我招禍麽?!”說着,她話音越發冷冽:“往後,我可是不敢再用你了。你是宮中老主子撥來的人,不如就還回去。待見了老主子,記得将今日你說過的話再學一遍。”

章氏臉色蠟白如紙,咚咚的磕起頭來,聲淚俱下道:“娘娘,小的胡說,饒了小的這一遭罷。若讓老主子知道,不剝了小的皮是不會罷休的!”說着,又自己打起嘴來,連罵自己嘴賤胡說。

陳婉兮面色冰冷,不發一言。

直到梁氏過來,替章氏說了幾句話,她方才赦了章氏:“罷了,既是梁嬷嬷替你說情,這遭兒我暫且記下。往後若我在府中聽到此等傳言,一并發落。去罷!”

章氏如蒙大赦,磕了頭又謝過梁氏,自地下爬起,出門梳洗去了。

陳婉兮抱着豆寶,看着梁氏,淡淡問道:“我是太嚴苛了麽?”

梁氏搖頭微笑:“我知道,娘娘是為了小世子的将來打算。”

陳婉兮輕拍着豆寶的背心,目光悠長道:“盡管我同王爺是這樣,但這孩子到底是他的親生兒子。我不能任人挑唆他們之間的父子情分,誰知往後這府中會有幾個庶子,我不能不未雨綢缪。”

梁氏嘆息了一聲:“娘娘!”話才出口,停頓了片刻,又道:“娘娘,您将這份心思挪五分在王爺身上,還怕有什麽庶子?”

陳婉兮不接這話,轉了話頭道:“豆寶也不知是怎的了,每每見了他父親就要哭鬧,這孩子從不曾如此。我覺着蹊跷,還是招個大夫來瞧瞧為是。”

梁氏見她不願談此事,只好在心中暗嘆了幾聲,便答應了下來。

當下,梁氏便出門打發小厮請相熟的大夫過來看診。

于成鈞離了陳婉兮的院子,氣狠狠的在府中轉了一圈又一圈。

跟他的小厮玉寶,如沒頭蒼蠅似的沒處投奔,便壯着膽子說道:“爺,既沒處去,不如還是去書房吧?”

于成鈞回頭狠瞪了他一眼,怒斥道:“誰告訴你爺沒處去?!爺在外頭,佳麗滿京城,哪裏不能去?!稀罕她陳婉兮!”

玉寶被他吼的幾乎沒了魂兒,恨不得腦袋縮進腔子裏去。

然而于成鈞一通怒吼完畢,居然提起腳步,往書房的方向去了。

玉寶愣怔了片刻,連忙跟了上去,心裏兀自琢磨着——這王爺是沒地兒去啊。

于成鈞進了書房,氣咻咻的在書案後坐了,滿肚子的窩火沒處撒,便大聲道:“給爺打酒來!”

玉寶不敢耽擱,急急出門而去。

于成鈞坐在房中,看着滿室考究的裝潢,卻覺得窩囊憋屈不已。

當年的事,她不記得也就罷了。可她陳婉兮是他堂堂正正明媒正娶擡進王府的妻子,縱然他離家三年,讓她勞累不少,但那豈是他自己情願的?

他在邊關戰場竭力厮殺,幾乎送掉性命,除卻為了黎民社稷,心底裏也是想要立下戰功,好讓她在京中揚眉吐氣。他知道,她在娘家受了許多委屈,自己又是個不受皇帝喜愛的皇子,唯有如此方能讓她有個可靠的倚仗。他也總是想要陳婉兮能有一個值得說道的男人。

然而,他歸府兩日了,她拿腔作調總不肯與他親近,當他是看不出來麽?

豆寶是她的孩子,可同樣也是他的兒子。

男人不同于女人,得知自己有了後,歡喜歸歡喜,心中卻不會惦記。直到見了面之後,心底才會徹底留下那個牽絆。

昨兒他才見了豆寶,心裏便喜歡極了,總想着一家三口從此能團圓美滿的過日子。可适才陳婉兮那番話,着實将他氣倒了。

但誰叫她是他的媳婦兒,他還當真是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這須臾功夫,玉寶已經端了酒菜過來。

才放下盤碗杯筷,于成鈞也不用人斟酒,自行提起那酒壺就朝口中一倒,入口只覺甜甜蜜蜜,又帶着一股子花香,頓時便啐了一地,喝罵道:“這是什麽怪玩意兒?!這東西,也能叫酒?!”

玉寶魂不附體,哆嗦說道:“爺,這是荷花釀,王妃娘娘最喜歡吃這個,所以府中常備。”

于成鈞眼下最聽不得這名字,正要發作,卻聽屋外一女子聲響:“王爺,奴婢送酒來了。”

話音落地,只見一身着翠青色比甲、容長臉面的秀麗丫鬟,手捧托盤,緩緩入內。

她走上前來,向于成鈞微微屈膝行禮,下颌微收,垂眸淺笑:“聽聞王爺欲飲酒,婢子恐府中所備不合王爺口味,所以特特預備下了送來。”說着,也不待于成鈞發話,便将手中的盤子放下,又微笑說道:“王爺,壺裏的酒是甕頭春,京中最烈的燒白酒,是西北的行商運送京城售賣的。奴知道,王爺愛飲此物。這兩盤小菜一碟是鹵煮牛肉,一碟是赤豆金餅,也都是西北那邊的名吃。只是不知,奴做出來合不合王爺的喜好。”

于成鈞掃了這丫頭兩眼,眸中似帶笑意,張口卻呵斥道:“誰準你進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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