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柳莺出府,菊英便折返上房。
陳婉兮梳妝已畢,正摟着豆寶喂他吃飯,見菊英歸來,便問道:“如何?”
菊英恭敬回道:“柳莺說她記得王妃的恩德,永生難忘。”
陳婉兮笑了一聲,說道:“無別話?”
菊英道:“沒有。”
陳婉兮捏着雕菊紋銀湯匙,自粥碗之中舀了一勺稀爛米粥喂入豆寶口中,看着豆寶吃的津津有味,揚眉說道:“她倒是硬氣忠心的很,到這個時候了,還是不肯吐口。”言罷,又問道:“誰送她去的?”
菊英回道:“是吳家的和劉家的兩位嫂子。娘娘放心,必定将柳莺平安送至脂粉作坊。”
陳婉兮眸色深深,言道:“好,照我吩咐的,仔細照看她。”
菊英答應了一聲,又問道:“那麽,娘娘幾時動手?”
陳婉兮面色淡然,說道:“這事才了,還是等等。操之過急,未免流于刻意,打草驚蛇了。”
菊英應命,停了片刻,見王妃再無吩咐,便退了下去。
陳婉兮喂孩子吃了一碗粥,見豆寶胃口甚好,心情便也愉悅起來,說道:“王爺前兩日說,要一起去為母親上墳。揀個合适的日子,仔細預備着。這是王爺第一次去為老夫人掃墓,務必萬事妥帖。”
梁嬷嬷在旁候着,聽聞王妃此言,垂首稱是。
陳婉兮喂好了孩子,方才自己用飯。她今日心情順暢,覺着飯菜也比往日可口多了。
服侍過了王妃,梁嬷嬷心裏記着那些事,出來預備料理。
走到廊下,只見杏染坐在廊上,怔怔的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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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嬷嬷走上前去,問道:“杏染,你不去辦差,坐在這裏發什麽傻?”
杏染兩眼怔怔,望着前頭。
陳婉兮酷愛花草,這院中栽了許多名花奇木,如今已是三月末,和暖天氣,春光滿院。
杏染說道:“幹娘,娘娘是不是從沒相信過我們?”
梁嬷嬷吃了一驚,壓低了聲道:“你說這個做什麽?讓娘娘聽見,仔細又要挨罰!”
杏染愣怔怔的,唇有些幹澀,她說道:“處分柳莺,這麽大一件事,若不是拿我做障眼法,怕不是到了最後娘娘也不會告訴我。這件事,紅纓菊英出力甚多,甚至于連琴姑娘,娘娘都肯信任于她。可,我跟了娘娘這麽多年,并沒有一絲一毫的二心,娘娘卻……”說到此處,她微有哽咽,再難說下去。
梁嬷嬷面色微暗,嘆了口氣,說道:“其實娘娘……娘娘心裏其實都清楚,咱們才幹不濟,但總還有一份忠心,所以才能在娘娘身邊待到如今。你瞧柳莺的下場,還有之前那些老主子賞下的宮女。你覺得,咱們娘娘可是慈善容情之人?”
杏染面色呆滞,搖了搖頭。
梁嬷嬷擡頭望着天際流雲,嘆息道:“安心辦差吧,裝聾作啞,癡心愚忠,也是平平安安的一輩子。沒有那份才幹,有忠心也是一樣的。”說到此處,她向杏染一笑:“你當我能在老夫人身邊服侍這麽多年,最終還蒙夫人托孤,靠的是什麽?當年服侍老夫人的,我是最笨的那個。可笨人自有笨人的好處,人笨就沒那麽多的想頭。”
一席話了,梁嬷嬷摸了摸杏染的頭頂,微笑道:“你以為,我為什麽肯認你當幹女兒?你和我年輕那會兒一樣,都是毛躁的脾氣,也都是愚人。咱們都沒那個腦子,唯有忠心二字罷了。娘娘是捏準了咱們的心性,任憑咱們去鬧騰,有時候鬧多了是能掀出來些東西的。”
話至此處,梁嬷嬷收了手,說道:“娘娘精于揣摩人心,柳莺也罷,咱們也好,其實都在她手心裏。咱們這樣的笨人,安心踏實的辦差就是了。”
話了,梁嬷嬷記挂着那幾件差事,擡步便去了。走着,她也不由喟嘆了一聲,昔年那個失了母親,偎依膝下的小女孩兒,如今已長成了一個掌控內宅的女主人。
之前,她或多或少都依舊把她當做需要保護的小姑娘,然而她卻早已成長了。
小姐,是越來越像夫人了。
只是,小姐比夫人幸運,王爺可比當年的侯爺心思純正的多。
梁氏輕籲了一聲,微微一笑,緩步去了。
杏染坐在廊上,仔細回味着梁嬷嬷的言語,喃喃自語道:“裝聾作啞,癡心愚忠……”
于成鈞離府之時,時候尚早,街上店鋪大半沒有開張,唯有幾個小攤子趁着天光在街上做起了晨食生意。
他雖是皇室出身,卻是個喜歡民間煙火的脾氣,尤其在邊關摸爬滾打了這近三年功夫,更不将那些所謂門第身份放在心上,當即就在街上選了一個賣漿水面與蔥油煎餅的小攤坐了,要了一碗面兩斤煎餅,還切了一碟香油芥菜,吃将起來。
他大口吃面不時咬着煎餅,只覺還是這般吃飯來的痛快,心裏說道:這一幕若讓王妃瞧見,怕是又要嗤笑他粗魯。食不厭精脍不厭細,這是兩人用膳時,王妃說的最多的言語。
日日被妻子這樣唠叨,他多少也只好收斂些。橫豎王妃不在眼前,他便怎麽爽快怎麽來。
正吃的痛快,道上忽來了一人,揚聲問候:“肅親王,久違了。”
這嗓音溫雅柔潤,只聽着便如春風拂面。
于成鈞聽這語音,眉頭頓時一皺,旋即又舒展開來,擡頭一笑:“原來是譚二爺。”說着,只見那人身穿一領金繡仙鶴長袍,頭戴一頂仙鶴冠,正是燕朝從二品文官的服飾。一旁更停放着一座青布呢轎,有四位轎夫兩位家人跟随。
他想起前兩日的事情,又笑道:“該改口稱譚侍郎了,倒忘了恭喜。”
這來人,便是譚家的二少,譚書玉。前幾日,譚書玉因恩科入仕,蒙聖恩封為工部侍郎,官銜至從二品。
譚書玉莞爾一笑,在一張條凳上坐了,說道:“王爺客氣了,在下蒙恩入仕,該請王爺指教。”
于成鈞掃了他兩眼,只見他玉袍鶴冠,清隽灑脫,當真如玉人物,心中不由悶了一把火。
這京城譚家譚二爺,也是姑娘女眷們時常談論的風雅人物。
這人,之前還曾求娶過他的王妃,又是陳婉兮的表哥,自幼相識,青梅竹馬。
于成鈞-->>心裏反複思忖着這個念頭,他捏着筷子,在面碗中攪來攪去,似無意又似譏諷道:“譚家,如今終于有心思重新出仕了?不是一向自诩于權勢官職并無興趣,只以詩書傳家麽?”
譚家并非世代的皇商,祖上亦曾是燕朝開國有功之臣。只是定國之後,經歷過卸甲交權,與歷代的皇位争奪,譚家險象環生,幾次都險些保不住祖上留下的那一點福蔭。而這譚家自祖輩之後,亦沒出什麽能幹之才,為求自保索性便退出了官場,尋了個造辦采購的差事,充作皇商,倒是落了個富甲一方。
只是,到了如今這譚書玉,卻忽因恩科入仕,皇帝念着他祖上的德義,給了這個職位。
假清高,這是于成鈞話底的意思。
譚書玉笑了笑,說道:“王爺陣前殺敵的英勇事跡,在京中廣傳。受王爺感召,在下入仕也是想為朝廷多做些事,倒是讓王爺見笑了。往後朝中,還請王爺多多指教。”
于成鈞濃眉一擰,忽又笑道:“往後便是同僚了,說什麽指教不指教。”
譚書玉掃了一眼他面前的飯食,微笑道:“不曾想,王爺竟在此處用晨食。素來聽聞王妃賢惠,莫不是府中連晨食也不曾備下?”
于成鈞神色有些冷淡,他說道:“內子當然賢惠,只是今日需得早入朝,本王出來的早。再則,本王愛在攤子上吃,與譚侍郎有幹系麽?”
譚書玉俯首微笑,更顯得溫潤清雅,他說道:“王爺說笑了,在下怎敢指摘王爺行事?只是,王爺如今是京裏的風雲人物,這又是大街上,若讓朝臣瞧見王爺竟清晨在路邊小攤吃飯,怕是要議論王妃不賢,與王妃的顏面有損。”
于成鈞聽這話刺耳,便将筷子一擱,眯細了眼眸,瞧着譚書玉。
譚書玉亦望着他,笑容溫和。
半晌,于成鈞方說道:“你們這些朝中大臣,又不是市井街頭那些三姑六婆。別人家裏的內帷事,你們也要拿去議論?莫不是,譚家的老少爺們閑着沒事做了,每日關起門來就是談論張家的娘子,李家的美妾?譚侍郎既說入仕為國出力,就該把心思多放在朝廷正事上。本王同王妃如何相處,與你何幹?”
這最末一句,已有切齒之意。
譚書玉臉上的笑意淡了幾分,他說道:“王爺真愛說笑話,在下怎會沒事議論旁人內帷。只是王爺也清楚,肅王妃與在下是表親,多些關切也是情理之中。”
于成鈞扯了扯唇角,目光在譚書玉的臉上掃了一記。
譚書玉只覺似有刀光閃過,身上不由一凜。
于成鈞說道:“她是你的表親不錯,但如今,她是本王的王妃。譚侍郎,你未免過于僭越了罷?”
譚書玉笑容微斂,淡淡說道:“在下偶遇王爺,随意閑話家常。若有冒犯之處,還望王爺見諒。”
鬧了這一出,于成鈞已然胃口盡失,他揮手示意小厮結算飯錢,起身說道:“時候不早了,本王趕着進宮議政。譚侍郎今日也要到工部去報道吧?”
譚書玉亦随之起身,撣了撣衣袍,說道:“王爺說的是,先請王爺上馬。”說着,便躬身作揖。
于成鈞睥睨着他,轉身走向一旁停着的棗紅馬匹。
他自小厮手中接過缰繩,忽又說道:“譚侍郎,你送內子的兩條魚倒是肥美的很。炖成湯,內子十分喜歡。”
譚書玉微微一頓,随即起身微笑:“能博王妃一笑,已是這魚的造化了。”
于成鈞鼻子裏哼了一聲,翻身上馬,吆喝了一聲,向前行去。
譚書玉目送馬背上的挺壯背影,面色漸冷,良久吩咐道:“走吧。”
譚家的仆從掀起轎簾,躬身請他上轎。
坐在轎中,看着窗外漸漸熱鬧起來的行人,譚書玉不住摩挲着手上的翡翠扳指,面色平靜。
譚家沒落已久,直至到了他們這一代。原本他父親的指望,大哥繼承家業,他科舉入仕,兄弟二人齊心協力,重整譚家。
然而,大哥卻時運不濟,一病沒了,連個子嗣也沒留下。這份重責,便壓在了他一人肩上。
卻也因着大哥陡然病逝,原本家中已為他尋覓親事,卻被這突如其來的喪事耽擱了。
譚書玉為兄傷心之餘,心頭竟是松了口氣,他并不想随意選個女子,湊合婚配。
相機此處,譚書玉微微悵然,他心底早已屬意于人。
當初,父親向弋陽侯府提親,要為大哥求娶侯府的長女。他聽得這個消息,便向父親力争,硬要将這門親事說給自己。
大哥為此,還同他生了一場氣。
然而,誰知道半路殺出個于成鈞,生生将他的意中人奪了過去。
父親喪了興致,本想作罷,侯府那邊卻追了上來,不許他們退親。
為着兩家的顏面,亦為了家族運勢,譚家還是答應了下來,将侯府的三小姐娶進府中,做了大少奶奶。
而陳婉兮,卻成了肅親王妃,成了他這一輩子都無法肖想的人。
她既已嫁為人婦,譚書玉本也死心,幫着她在外打理生意,也只是成全着自己的心思。
然而,從于成鈞歸來,他心中便起了波瀾。
那日,看着陳婉兮打發人出府尋找那個逃妾,他心底便壓抑不住的為她不平。
于成鈞大勝歸來,京城百姓萬人空巷,夾道相迎,何等風光,何等氣派。得至歸朝,又成了勸谏皇帝重理政務的得力臣子。
可他有想過,他的發妻這兩年多來到底是怎麽過的麽?堂堂肅親王妃,竟至到了要向人借錢來親自做生意。她一個侯門小姐,自幼養于深閨,哪裏明白生意經上的曲折?然而,她硬是憑着自己的才智與不服輸的韌性把生意張羅了起來。
于成鈞如今回來了,一座興旺的王府,一個能幹的妻子,一個可愛的孩子,幾乎都是瞬間就從天上掉了下來。
他沒有體諒過妻子的辛苦,反倒還從邊疆弄回來個妾室,甚而還任憑那個妾室鬧出風波。
陳婉兮身為正妻,顏面何存?
譚書玉面色淡淡,捏着扳指的指節,寸寸發白。
作者有話要說:陰差陽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