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這日起的晚了些,陳婉兮梳妝之後,日頭早已高高挂起。

幸而今日并無什麽要緊事,不過些許日常采買人事等往來事宜。至于豆寶的生辰,原沒打算大操大辦,也就不十分忙碌。陳婉兮只吩咐人封了十數枚紅封,預備着各府人情往來打賞下人之用。

餘下的,便是清和園赴宴一事。

這件事倒是緊要些,聽于成鈞的話,這次宴席除卻太後的好興致,招攬各王室宗親、世家門閥辦寒食宴,更有為于成鈞慶功的意思。

這般,倒需得多多上心。

于成鈞這位肅親王,往昔不受皇帝待見,在朝中亦無幾分勢力。

陳婉兮即便不通時事政務,也知道朝堂上下并無幾人站在她丈夫這邊。之前的朝堂,太子與和親王各成一黨,争鬥不休,餘下的臣子不是選邊站位,便是隔岸觀火。

如今于成鈞大勝歸來,朝堂局勢便有了微妙的分化。哪怕她身在內宅,亦有所感。這兩日,各府邸的命婦們,借着各種由頭,或送禮或走動又或邀請她過府賞花會茶,多如過江之鲫。

然而,她不知于成鈞心裏什麽意思,怕行錯了一步路,便給丈夫帶來麻煩,遂借口孩子尚小不便出門,都婉拒了。禮物雖收下,但轉手便又回了一份分量相當的。好在,她如今錢財寬裕,這等人情往來,周旋起來毫不費力。

但這場寒食宴,怕不是能輕松應付的,不知要生出多少故事來。

陳婉兮吃着那碗梁嬷嬷說的赤豆紅棗粥,心裏思忖着這些事情。

一碗熱粥下肚,身上生出了些許力氣。

豆寶搖搖晃晃的走了進來,嘴裏喊着:“娘親!”便朝着她一路奔來,抱住她的腿,要往她身上爬。

近兩歲的孩子,當真有了些分量,揪着她的裙擺,就如一個鉛墜兒吊在下頭。

陳婉兮好容易松泛下來的身子,頓時又酸軟起來。她心底裏有些埋怨于成鈞,這個貪色的莽漢,昨兒晚上那麽賣力,幾乎把她揉碎了,害的她今日幾乎連抱孩子的力氣都沒了。

陳婉兮俯身,将豆寶抱起放在膝上,看兒子依舊活蹦亂跳,昨兒那場意外連驚吓也不曾留下,她這才算徹底放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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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逗了孩子一會兒,見他一直不離左右的布老虎不見了,便問:“寶兒,你的小老虎吶?”

豆寶聽她一問,竟揉起了眼睛,小嘴一癟,哭了起來:“不見了……”

陳婉兮有些莫名,招來乳母一問,方才知曉昨日豆寶在花園裏玩耍,失手将小老虎掉在了荷花池中。這玩意兒是布做的,自然即刻就濕透了,已被丫鬟們拿去晾曬,一時不能還他。

陳婉兮得知了內情,再看兒子哭唧唧的樣子,便有些好笑,逗他道:“你把它送給小魚魚了,它要明兒才能回來呢。”

豆寶呆愣愣的,不知想些什麽,過了一會兒,忽然爬上前去,摟着母親的脖頸,哼唧道:“小魚魚,娘親做……”

陳婉兮聽明白了,這孩子是想讓她做一個布老虎那樣的布金魚。

這可把她為難住了。

沒幾個人知道,弋陽侯府這位出衆的閨秀千金,唯獨繡活拿不出手。

曾經在閨中,陳婉兮也跟着繡娘姑姑學了一段時日,只是大概天性不适,總學的不甚精細。落後,她便覺此技不過小巧功夫,難堪大用,不如把精力放在經濟道理為上。

故而,陳婉兮的女紅着實不怎樣,這些年她也沒為誰動過一針一線。

眼下,豆寶竟然要她做布金魚這樣麻煩難做的東西,她一時還真不知怎樣才好。

陳婉兮沒有回答,豆寶倒來了興頭,扳着她的脖頸,撒嬌鬧了起來。

陳婉兮被兒子磨的沒有辦法,只得答應。

豆寶折騰了一會兒,便滑了下去,跑到外面玩去了。

陳婉兮怔了一會兒,心裏想着這東西要怎麽做,又問身邊的幾個丫頭。

奈何紅纓、菊英連帶着杏染,甚而梁嬷嬷,都不知這東西要怎麽個做法。

梁嬷嬷見她發愁,便替她出主意;“娘娘,這其實也好辦。打發個人,到咱們秀坊裏去問問。誰能做,令她做來就是了,何苦自己費功夫。”

陳婉兮之前與譚書玉商議的繡品鋪子,宅院已經買下,繡娘繡工連着看守門房、燒火做飯管采買的一共二十餘人,都搬了進去。

商鋪倒還在選位置,但繡房則已開始運作。這兩日,已有管事将繡娘做出的樣品繡件兒諸如香包、絡子、手帕等物送到府中與陳婉兮看。

譚書玉替她遴選的,果然都是些出色的人才,那些繡品樣樣精巧別致,且花樣新鮮,京中少見。有這麽一班技藝絕佳的刺繡師傅,她的繡房的生意該是能很好做的了。

然而,陳婉兮倒是不想這般。兒子的東西,她還是想自己動手,是優是劣,到底都是自己為人母的心意。

她有點懊悔,當初怎麽沒有好好習學。

雖說不知如何做,但陳婉兮有個好處,再難的事也要自己琢磨着入手,而不是一昧發愁。

她吩咐丫鬟将那布老虎取來,仔細端詳了一番,看布如何裁剪,如何縫接。又吩咐丫鬟開庫房,取了一匹五彩細棉布過來。

這五彩細棉極難染成,雖是細棉,價格卻不比綢緞低。

陳婉兮倒并不吝惜,要做金魚,必得是這樣的布才行。

她先在布上描畫了樣子,裁剪下來,慢慢縫着,又吩咐幾個丫鬟去庫裏尋毛氈一類的東西。

正做時,陳婉兮忽聽外頭豆寶大笑的聲音傳來,她心中好奇,便放了針線出門看。

走到門外,卻見琴娘抱着豆寶,正在院中往來跳躍。她一時跳到矮牆上,一時又翻上房檐,一時又輕輕巧巧落在地下。

豆寶在她懷中,興高采烈,小嘴不住的喊着:“飛!飛!”

幾個小丫頭都在廊下立着,笑嘻嘻觀看。

乳娘章氏頗有幾分擔憂,不住說道:“琴姑娘,還是把小世子放下來吧。一時有了閃失,奴才擔待不起。”

陳婉兮乍見了這一幕,初時還有些挂心,但看琴娘身姿矯健,如飛燕般靈巧,倒放下心來。

一小丫頭眼尖,瞧見她出來,忙道了一聲:“王妃娘娘。”

章乳娘頓時面無人色,忙不疊上前賠罪道:“娘娘,都是奴才的不是,沒有攔着琴姑娘。”

陳婉兮淡淡說道:“沒出岔子,便也罷了。”

琴娘見她出來,便将豆寶放在地下,拉着他一道走來,向王妃行了一禮:“娘娘不要責怪她們,是我自作主張的。昨天我抱了寶兒下假山,他很高興。今天見了我,他又纏着要去。我怕摔着了他,于是抱着他在院中随意耍耍,只當讓他盡興。”

陳婉兮微微一笑:“我倒是不知,原來你的身手這樣好。你肯陪着寶兒玩,我也高興。”

琴娘聽說,英氣妩媚的臉上頓時現出了一抹極燦爛的笑意,她說道:“娘娘,看見小世子,我就想起我家裏的小弟弟。陪着他玩,我就開心。看着他笑,我也開心。”

她出身草莽,不知規矩高低,也不懂她那弟弟同世子之間身份的天差地別,如此類比,是否合适。

陳婉兮聽在耳裏,看着她臉上的笑容,不知不覺倒也心情倒也舒暢起來,并不覺的玷污了身份。

陪着的小丫頭子明霞,嘴快問道:“琴姑娘,你那小弟弟呢?”

陳婉兮面色微沉,琴娘家破人亡,孤身流落江湖,她那小弟弟的去向自也不言而明。

但這些事,府中的-->>旁人是不知情的。

果不其然,琴娘臉色微微黯然,低聲說道:“他三歲那年,在船邊玩。我在幫父親收魚簍子,沒有看見。他跌進河裏,沒了。”她眼眶微紅,肩頭輕輕的發着顫,面色恍惚,仿佛又想起了當年的事情。半晌,她抽泣了一聲,又哝哝說道:“全都怪我,我沒有看好小弟弟,他就這麽沒了。小孩子,好容易就長大了。人一眼沒看見,就要不見了……”

陳婉兮抿了抿唇,心中微有觸動,拍了拍琴娘的肩膀,說道:“你是我的義妹,豆寶就是你的小外甥呢。”

琴娘破涕為笑,說道:“好,我就把寶兒當成我的小外甥。”重又拉起豆寶的小手,俯身向他笑道:“寶兒,我折草蛐蛐兒給你玩兒好不好?”

豆寶當然高興,拍着小手:“好!”

陳婉兮微微一笑,說道:“妹妹,清和園宴席,你陪我同去吧。”

琴娘怔了一下,旋即就點頭答應了,便拉着豆寶又跑遠了。乳娘連着服侍小世子的丫鬟,也都跟了過去。

衆人一驚,琴娘出身低微,不識規矩,入府這些日子了,依然偶有言行無狀之時。王妃居然想帶她去赴皇家宴席,這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梁嬷嬷便在一旁低聲道:“娘娘,這怕是不妥。琴姑娘這心性,恐要惹禍。”

陳婉兮說道:“無妨,這看人上,我多少還有些數。她和你們都不一樣,這來自江湖民間的女子,大約能看到你們看不見的東西。”

陳婉兮倒是很放心琴娘,也虧得她将豆寶帶了去,她自己倒能騰出空子來,回屋中繼續做那布金魚,又處置了些家事。

她這一日費了無數心血,到了傍晚時候,這布金魚居然也似模似樣的有了八成。

于成鈞今日似乎十分忙碌,說了午時回來吃飯,卻又中途打發了玉寶來府報說不能離宮。

晚上,又到了将近掌燈時分,他才踏入琅嬛苑。

進到房中,只見桌上擺着四盤四碗,照舊拿大碗扣着。

于成鈞一面脫了外袍,一面說道:“怎麽,到了這時候,王妃還未用飯?”

陳婉兮倚着軟枕歪在炕上,照舊縫着那布金魚,頭也未擡的回道:“還不是等着王爺?午時沒同王爺一道吃飯,晚上總要一起。”

她已将這金魚逢出了外形,再把毛氈填充進去,收了口子,這大致就算成了。

下午,她吩咐杏染尋出了兩枚藍寶珠子,預備釘做金魚的眼睛。雖說有些奢侈了,但給寶兒做東西,那也不算什麽。

她繡工平常,但勝在心思靈巧,這金魚做的倒是頗有幾分生趣,豆寶一定喜歡。

陳婉兮手中的活計不停,又随口問了一句:“王爺,今兒什麽事這樣忙碌,午飯不及回府來吃。”

于成鈞脫了外袍,仰了仰脖頸,松泛了一下身子骨,長嘆道:“快不要提起,那群匹夫老賊。廢黜營妓制時,他們倒是異口同聲說好。說起安置老兵,倒各個推托搪塞起來,尋了無數借口。爺頭一次見,這些文官居然能找出這麽多的說辭!”

陳婉兮淺淺一笑:“那是自然,廢黜營妓,大夥的妻子女兒便都保全了。安置老兵,怕不是要花許多銀子。國庫只怕不見得寬裕,王爺若行此舉,是不是要他們去弄錢來?他們當然不答應。”

于成鈞将眉一挑,轉頭看去。

陳婉兮散挽着一窩青絲,斜歪在炕上,只穿着一件碧青色薄紗暗繡玉簪花裹身小衫,底下系着一條玉色綢子褲,沒穿裙子,甚而也沒穿繡鞋,竟赤着一雙雪白的玉足縮在毯子裏,半露半藏。

宛如一尊玉雕的美人兒,卻又是溫潤的,帶着活氣。

活色生香,也不過如此。

她低着頭,不知在縫些什麽,連頭也不擡,一眼也不看自己這個丈夫。

昨兒夜裏,兩個人才那樣親密無間的親昵過,今兒她又這般愛答不理了。

就好似,昨天夜裏那個躺在他懷中哭泣□□,苦苦求饒,卻又緊摟着他不放的女子,不是她一般。

于成鈞走到炕邊,脫靴上炕,硬擠到她身邊,說道:“你總說你不通政務,今兒聽你說起這些話來,你不是挺明白的麽?”

陳婉兮笑道:“妾身是不通政務,但妾身管家,這人情世故道理都是通的。妾身瞧着,那些朝中當官的大臣,滿肚子的心思左不過也就那些事情罷了。”

于成鈞點了點頭:“你說的不錯,沒有一顆公而忘私、為國之心,滿肚子只為自己打算,可不就如市儈之徒一般。”說着,又看她只顧低頭做活,心裏便大不滿起來,伸手去拿那件繡活,嘴裏又問道:“做什麽呢,這麽認真,連跟自己男人說話頭都不肯擡。”

陳婉兮被他打亂,忙說道:“王爺不要鬧,這金魚只剩幾針就好了。”

于成鈞打量了手中的物件幾眼,看這布金魚縫的栩栩如生,便說道:“這金魚做的好,是給寶兒的?”

陳婉兮道:“是,寶兒的布老虎弄濕了,玩不得,今兒便纏着妾身給他縫一條金魚。”

于成鈞擺弄着這布金魚,便問道:“寶兒呢?”

陳婉兮說道:“他吃了飯,在琴姑娘那邊看她拿草葉子折螞蚱蛐蛐,不肯過來。說來也是有趣,他倒喜歡琴姑娘,見了她就笑。琴姑娘也喜歡這孩子,兩個人再想不到竟有這樣的緣法。”

于成鈞笑道:“她性子憨,和孩子合得來。”提起琴娘,他想起羅子陵來。

羅子陵如今在太子跟前,替他辦了好幾件難辦的差事,已算站穩了腳跟。餘下的,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他和陳婉兮總算是情投意合,這一對未來如何,倒還看不分明。

和妻子在一起,外人的事兒他不願多想,便壓了下去。

看着手中的金魚,于成鈞心中動了動,說道:“婉兒,你也替爺做點什麽罷?絡子、扇套子、手帕流蘇,不拘什麽都好。”

陳婉兮一怔,說道:“王爺,你也瞧見了,妾身的針黹實在拿不出手。這金魚身上的針腳粗的很,給寶兒玩玩也罷了。你戴出去,妾身真怕外人要恥笑肅親王府連個針線上的人也沒了。王爺需要,繡坊裏多的是能幹的繡娘繡工,妾身吩咐就是。”

于成鈞卻鼻中哼了一聲,粗聲粗氣道:“這兩日去軍司處,那班子混賬東西,每日炫耀也似的,今兒是愛寵親手做的荷包,明兒是什麽名妓送的手帕,偏生爺身上就沒一件自己女人做的東西?爺有你呢,為什麽要外人的東西?不成,你必須給爺做!”

陳婉兮倒沒料到,這麽個大男人,居然會在意這些瑣碎小節。她從來以為,什麽絡子荷包為信物,都是女人才愛幹的事兒。

這個領兵打仗、七尺高的威武漢子,居然會跟人去比這個?!

她看着于成鈞的臉色,不由笑了一聲,說道:“可是,妾身的女紅實在不行。王爺戴出去,也是惹人笑話。王爺,就不要賭這個閑氣了。那班市儈之徒,走開不理會也就罷了。”

于成鈞卻氣哼哼道:“你能給兒子做,就不能給老子做?爺在你心裏,還及不上兒子?”說着,竟湊在她耳畔低聲道:“昨晚,你滿意不?爺那麽賣力,連個賞也讨不出來麽?”

陳婉兮當真是沒有想到,這夜還沒深,晚飯也尚未及吃,于成鈞居然就說出這種只能在床帏之內才能說的風流話來。

她只覺得血全湧到了臉上,心底裏卻不由浮現了昨夜,這男人伏在自己身上的情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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