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這一聲落地, 衆人忙各自起身。
但見太後果然攜着淳懿郡主的手,緩緩入園而來。
一衆嫔妃命婦齊齊行禮。
太後微笑受了, 方命大夥起身,又說道:“今兒這宴席, 做東的卻不是哀家, 原是淳懿。你們要謝, 可謝錯人了。”
衆人聽聞此言, 自然又緊着謝郡主設宴之情。
梅嫔更掩口笑道:“淳懿郡主真真是孝順體貼, 太後娘娘近來為宮中節儉用度一事甚是煩憂,郡主便設了這宴席與娘娘開懷。哪裏像娘娘的侄女兒呢?倒像是娘娘的公主一般。”
順妃臉色有些不好, 勉強一笑,附和道:“梅嫔妹妹說的不錯, 郡主當真孝順體貼。”
衆人看在眼中, 頗有幾分納罕, 這兩宮娘娘素來勢成水火, 今兒倒怎麽統一了口徑?
梅嫔聽了順妃的話, 冷冷一笑,沒有言語。
原來, 自從端午節宴之後, 皇後又染了些症候, 之前尚能支撐,天氣熱起來倒越發精神不濟,只好日日于宮中休養,将宮中一應事情托付給了太後處置。
皇後這一舉, 實令順妃有些措手不及。
畢竟,如今後宮之中,論恩寵,論地位,論資歷,皇後之下便是順妃。皇後如要托付誰來打理六宮事宜,自也該是順妃,不想她卻将這權柄交給了太後,順妃偏又說不出什麽來,生生窩了一肚子的火。
她曾于枕畔向明樂帝半撒嬌半抱怨的提及此事,奈何明樂帝卻不以為然,便也只好作罷。
由此,順妃深感不安,皇後與太後這分明是不待見了承乾宮,至于皇帝那邊,雖說自己尚有恩寵,只怕也經不住閑言碎語在禦前的挑撥。
陳婉兮冷眼打量了一番,只見順妃臉上那厚重的脂粉亦蓋不住底下憔悴的面色,眼下微有陰翳,因着香粉倒越發突顯了出來。
看來,這段日子,肅親王府門庭冷落,她與于成均還未怎樣,這順妃倒是日子頗為不好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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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喜婕妤親手剝了一枚柑子,遞了過去,笑道:“時節不對,這果子極酸,王妃該是喜歡的。”
陳婉兮接了,心中微微疑惑,看着喜婕妤那明亮閃閃的眼睛,低聲問道:“你怎生看出來的?”
喜婕妤微笑道:“自從王妃坐下到此刻,酸梅飲已吃了兩盞了,連王妃身上佩戴的香囊,嫔妾聞着亦是安神養氣的。所以……”她對上陳婉兮的眸子,朱唇輕啓:“王妃近來該是很愛吃酸澀果子了。”
陳婉兮見她如此觀察入微,點頭嘆道:“婕妤果然心細如發,只是還望婕妤暫且莫要說出去。”
喜婕妤笑了笑,說道:“說什麽?說王妃愛吃酸果子麽?”
陳婉兮聽着,不由也是一笑。
喜婕妤望向太後身側的淳懿郡主,看着那邊談笑風生的情形,又低聲道:“郡主今日打扮的倒是清麗婉約,這場宴席是沖着王妃來的,王妃可要仔細應對。”
陳婉兮順着她目光望去,只見淳懿郡主今日一身湖綠色綢緞對襟半臂,腰裏系着一條水波绫繡蓮葉荷花褶裙,頭上挽了個纂兒,插戴着東珠玉釵,在這盛夏酷暑之中,果然顯得清雅脫俗,小臉白嫩水潤。
她眸子輕眯,笑而不言。
喜婕妤看着她,忽然說道:“其實,王妃今日托病不來,或許更好些。如若王妃在宮中出些什麽事,對肅親王都是打擊。”
陳婉兮唇角輕勾,說道:“然而,一昧躲藏,踟蹰不前,也不是個長久之策。”說着,她看着喜婕妤,微笑問道:“怎麽婕妤對我家王爺,倒很是關切?”
喜婕妤竟不避嫌,點頭道:“不錯,王爺曾對嫔妾有大恩,嫔妾粉身碎骨難以報答。”
陳婉兮有些詫異,于成均曾告訴她,以往并不識得喜婕妤,這所謂大恩卻也不知從何而來。
她心中好奇,而喜婕妤卻不再提此事,徑自說起了胭脂水粉的瑣碎閑事。衆目睽睽,她也不好一昧追問,只得暫且罷休。
少頃,宮人上了些糕餅點心,并些時鮮水果。
梅嫔為讨太後的歡心,便揚聲道:“太後娘娘,端午宴席,郡主的手藝可是讓臣妾念念不忘,直記挂到今日,肚裏饞蟲幾乎要作祟哩。不知今兒這些點心,哪些出自郡主之手,臣妾可還有這個口福領受麽?”
太後微笑道:“你這個梅嫔啊,整日嘻嘻哈哈,一點兒正形兒沒有,說出這些話來,真是招人發笑。今兒這麽多王妃夫人,你也不怕叫人家看了笑話!”
梅嫔卻是甚是雀躍,說道:“能令大夥一笑,也是臣妾的造化了。”
陳婉兮頗有幾分訝異,這太後對梅嫔素來不甚待見,如今卻是怎的了?
她看向順妃,果不其然,順妃面色鐵青,一雙手攥的緊緊的,甚而顯出幾分青白。
順妃微有所感,擡頭見陳婉兮正望着自己,便狠狠的剜了她一眼。
陳婉兮先是有幾分莫名,但轉瞬想明白了——太後這是蓄意的孤立冷落順妃,順妃忍不下去,逼迫于成均納淳懿郡主的心思便越發迫切。
不愧是多年的後宮之主,手腕更要比尋常妃嫔老辣許多。
她并未躲閃,迎上了婆母的目光,沖她微微一笑,自盤中拈起一枚桃花酥放入口中。
順妃頓時一陣氣結,将手向一旁桌上狠狠一拍:她如今落到這個處境,這兒媳不說來替她分憂,反倒一副自在清閑的樣子。她不知這些事,都是因她而起麽?!
與她同桌而坐的林妃吓了一跳,看了她一眼,說道:“順妃姐姐今兒怎麽着?這等暴躁,想必淳懿郡主這賞荷宴不合你的心意?姐姐即便心中有氣,也該念着郡主的一番苦心,不要胡亂發作才是。”
這一席話,引的太後與郡主的目光皆落了過去。
順妃微微有些尴尬,陪笑道:“林妃妹妹說笑了,哪裏如此。”說着,她起身向着太後福了福身子,說道:“太後娘娘,臣妾記得郡主文采極好,有姑蘇才女之稱。今兒既設賞荷宴,不如就以荷花為題,請諸位姊妹、女眷、郡主一道做詩一首,以一炷香為限。之後,請太後娘娘點評,咱們也列個狀元、榜眼、探花的名頭,得三甲者可得些彩頭如何?”說着,便吩咐嘉楠:“去将本宮那盞蓮葉捧荷燈取來,給太後娘娘做添頭。”
嘉楠答應了,便躬身退了下去。
太後微笑道:“你倒是舍得,那盞燈可是翡翠雕的,滇南國的貢品,等閑不易見呢。”說着,便揚聲道:“順妃提議甚好,頗為雅致意趣,咱們就此游戲一番,也是個佳話。”
衆人見太後發話,哪裏敢說一個不字,自然各個附和稱是。
順妃甚是得意,重新落座。
她的意思,是一箭三雕,既讨好了太後與郡主,也令衆嫔妃看着,她這順妃在太後跟前還是有些臉面分量的;再則,淳懿郡主文采怎樣她不知,但世家閨女量來也不會差了。陳婉兮可素來有京城第一才女之後的稱呼,人人皆稱她做小陳才女。太後做考官,自然不會讓郡主落敗,能壓了她的氣勢,餘下的話自然也好說。
陳婉兮哪裏不明白她這婆婆的算盤,只微微一笑。
須臾,宮人分發了筆墨紙硯,太後又稱既是賞荷做詩,不必拘束,大夥可四下玩賞,待一炷香盡回來交卷便是。
紅纓磨好了墨,低聲問道:“娘娘要寫麽?”
陳婉兮淡淡說道:“寫什麽?什麽也不必寫了。”
她原本還在思量如何下手,倒是順妃推了她一把。
陳婉兮起身,向喜婕妤說道:“婕妤自坐,妾身到別處走走。”言罷,便擡步去了。
喜婕妤看着她向淳懿郡主走去,不覺眯細了眸子。
陳婉兮走到淳懿郡主身旁,向她一笑:“郡主,可想好了麽?”
淳懿郡主看了她一眼,說道:“有了兩句,餘下還不知怎麽接。”說着,又笑道:“素來聽聞肅親王妃才華橫溢,程老夫人在世時更是名滿京城的才女閨秀,想必王妃家學淵源,淳懿遠遠不及了。”
陳婉兮正想說些什麽,卻聽淳懿郡主又不無譏諷道:“然而,我卻要告訴你,這世上很多時候,并不是憑本事上的。任憑你如何有才能幹,今兒賞荷宴狀元必定是我,你信麽?”
陳婉兮柳眉輕挑,旋即笑道:“信,如何不信呢?郡主想要什麽,自是手到擒來的。”一句罷,她抹了一下額頭上的汗,又道:“此處太熱,又人多嘈雜,什麽也想不出來。臨溪亭那邊倒是涼快,樹蔭茂密,又僻靜,咱們到那邊走走如何?”
淳懿郡主看了她一眼,答應下來。
二人便各自帶了幾個仆從,向臨溪亭走去。
這臨溪亭亦在慈寧花園之中,只是聚設宴之所很有幾步路,待走了過去,竟是連宴席上的聲響也不聞了。
亭子四周栽了許多參天古樹,盛夏時節,頗有幾分涼意。
兩人走走看看,一路竟上了一處太湖石假山。
陳婉兮不時打發貼身的幾個丫鬟去取湯水、拿點心、又或擰手巾,不出片刻,她身側的人竟走了個幹淨。
淳懿郡主冷眼看着,忽然發問道:“陳婉兮,你葫蘆裏賣什麽藥啊?你把身邊人都攆走了,誰來服侍你?莫不是,你想用我的人,出了什麽事,再賴在我頭上麽?”
陳婉兮笑道:“郡主真愛說笑,妾身什麽能出什麽事?再者說來,無人服侍又有什麽打緊?郡主大約不知,我們肅親王府一向勤謹儉省,王爺不在那幾年,更是不甚寬裕,如此也是慣了。王爺常說,勤能持家,所以我們有什麽事能自己動手的,向來不假手于人。”
淳懿郡主冷笑了一聲,說道:“這般說來,你還是個賢惠的人了?你把我叫到這兒,想說什麽?”
陳婉兮淺笑,一字一句道:“郡主是個聰明人,既如此,咱們也不防把話說開了。郡主想進肅親王府的門,可是?”
淳懿郡主盯着她的眼眸,說道:“是,那又如何?”
陳婉兮又笑道:“即便以郡主之尊做人妾室,也可麽?”
淳懿郡主冷冷說道:“良禽擇木而栖,我不覺有什麽錯。再說,你不過是占了先機,又有什麽可值得傲氣的?将來待我進門,恩寵如何,還未分明呢!”
陳婉兮嘴角輕揚,神色之間甚是鄙夷,她說道:“這般,郡主便是妾了,不論你出閣前是什麽身份,有怎樣顯赫的娘家,進了肅親王府的門,便要服我的管束。如此,乃是世間正理。我雖不算苛刻,但晨昏定省,早梳頭晚卸妝,這些規矩可都是要講究的,不然免得叫人嘲笑我肅親王府竟上下不分,綱常颠倒,也壞了王爺的聲名顏面。郡主可要想明白了。”
淳懿郡主氣極反笑道:“我要服侍你?!就憑你這破落戶人家的女兒?你弋陽侯府破敗不堪,早已沒了前程。這等出身,你還在我跟前耀武揚威?!”
陳婉兮不怒不急,微笑道:“然而,誰讓我是肅親王妃,是王爺的正妻呢?适才,我已說過,你出閣之後,便只是肅親王的側妃,是做小做妾,郡主不郡主都無關緊要了。”
這話說的極輕蔑刻薄,令淳懿郡主大為光火。
石子路狹窄,陳婉兮走在前面,身姿搖曳不已。
淳懿跟在她身後,看着她頭上一串珊瑚流蘇随着她的腳步不住搖晃,火紅的顏色直燒自己的眼眸。
她一陣氣結,快步跟了上去,擡手去扯陳婉兮的胳臂,口中道:“陳婉兮,你好生……”
無禮兩個字尚未出口,卻見陳婉兮腳下一個趔趄,身子一晃,便滾下了臺階。
跟随淳懿郡主的宮人不防此變,各自驚的面無人色,連連驚叫。
有幾個老成的,便急忙跑去喊人。
陳婉兮躺在階下,聽着那震耳欲聾、尖刺非常的女子叫聲,只覺渾身上下沒有一塊皮子是不痛的。
不知怎麽,她心中倒并不覺着害怕,只是暗暗道了一句:還真是疼呢。
這念頭才轉過,她便覺眼目一陣發黑,漸漸人事不知。
昏厥之前,她恍惚看見有一雙碧青色繡鞋快步朝自己走來。
一道話音在耳邊響起:“肅親王妃!”
這聲音急促,帶着幾分焦慮擔憂,卻是喜婕妤的嗓音。
作者有話要說: 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