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琴娘一路疾奔, 避過了夜巡的官差,夤夜回至自己的住處。
踏進門內, 只見屋中一燈如豆,床上躺着的男子一無聲息,似在安睡。
眼見此景,她懸了半日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走上前去, 只見桌上擺着一口空碗,一只空盤,盤中略殘留了些菜湯。
琴娘便颔首道:“你到底是把飯菜吃完了。”
床上的男子沒有言語,低低呻吟了一聲。
琴娘便走到床畔,探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臉上不由露出了一抹笑意:“好了,燒是退了。”
那男子眼神有些茫然,面色微白, 清隽的臉上一道刀疤橫過鼻梁,平添了一絲戾氣。原本一向漠然冷峻的神色, 此時已蕩然無存,只餘下孩子一般的無助。
他默然不語,琴娘倒是不以為意,擡手揭了他身上的被子。
被蓋下頭, 是一副精幹的身軀, 紋理分明的胸膛上被齊齊整整的包紮着,紗布甚是潔淨,并無血跡。
琴娘手腳麻利的拆開了紗布, 底下是一塊碗口大的箭傷,傷口上敷着草藥。她輕輕刮掉了藥膏,眼見底下的傷口已不再滲血,且有了結疤的跡象。她甚感滿意,颔首微笑:“行了,這是要好了。”說着,便去取了新的藥膏替他重新敷上。
男子躺着,不言不語,似一個嬰孩兒任憑她擺布。
直至琴娘重新将紗布包好,忽而才道了一聲:“謝謝。”
琴娘先是一怔,繼而臉上露出一抹溫柔的笑意,她說道:“這麽多年了,還是頭一回聽公子說謝謝。”
這男子,便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是她跟随了十多年、浪跡江湖、相依為命的羅子陵。
羅子陵看着琴娘的臉,微弱的燭火之下,似有些微微的暈紅,姣好俏麗。
他心中忽然彌漫起了濃郁的愧疚,不由說道:“這麽多年,我真是對不住你了。”如此美好的一個女子,如若生在一小康之家,能得恰當的教養,這會兒也該嫁了如意夫婿,過着子女繞膝,平和安然的日子。當初,他既救了琴娘,便該替她安置好餘生。他卻任憑琴娘跟了上來,落到如今這個尴尬的境地裏。
以往,他在江湖浪跡之時,滿心只記着自己的家仇,從未想過這跟在自己身邊的少女的心思與處境。直至,他遇到了于成均。
跟在于成均身邊這些日子,他逐漸明白了人□□理,世人皆苦,何止他羅子陵一人?只想着如何舔舐自己的傷口,卻糟踐了旁人的心意,那是萬萬不該的。
琴娘聞言,柳眉一揚,随即微笑道:“怎麽忽然說起這話來了?公子有什麽對不起我的?倒是我,欠了公子太多。沒有公子當初相救,也就沒有琴娘的今日了。我欠公子的,一輩子都還不清。何況,我也不求其他,公子遇上什麽難事,第一時候卻先想到了我,我心裏已經知足了。”
羅子陵怔怔的聽着,良久忽嘆了口氣:“你太傻,我太渾。”
琴娘溫柔一笑,說道:“公子,今兒是怎麽了?”
羅子陵望着頭上的房梁,烏沉沉的橫木上滿是灰塵,他說道:“這些日子,我明白了許多道理。我父親固然有遇人不淑之因,但他自己識人不清,還将朝廷暗藏的勢力當作個人私産,為一個女人效力,有此下場,也不算太過冤枉。”
琴娘靜靜聽着,問道:“那麽,公子是打算不再報仇了麽?”
羅子陵笑了一聲,說道:“若我說不報仇了,你會看不起我麽?”
琴娘搖了搖頭,微笑道:“公子如何決斷,我都會尊重公子的。但,我想,王爺怕是不能不追查此事的。”
羅子陵聽着,不由側首瞧着她,問:“你如今也會顧忌王爺了?我記得,以往你眼中可是并無他人的。”
這話,并無醋意,只是有些疑惑。
琴娘點頭說道:“是,這段日子,王爺同王妃教了我許多道理。我覺得他們做的事很多,我想幫着他們,也想看着王爺的大事得成。所以,我不希望公子就此不再幫王爺了。”
這兩句話,說的光明磊落,無絲毫的忸怩造作。
羅子陵忽有幾分落寞,笑了笑,說道:“你倒是直接了當,一絲遮掩也沒的。”言罷,亦颔首附和道:“不止是你,我也是這樣想的。我原想過,為何我家會遭此橫禍,除了我父親糊塗之外,更多的還是奸人當道。這些年來,咱們走南闖北,又在軍中度過,世道風氣如何敗壞,都是看在眼中的。而西北軍,卻是木秀于林。究其緣故,還是王爺治軍有方。若能有這樣一位賢君治世,這世道方能好起來,我們也才能好起來。所以,即便不為了我自己,我也會幫着王爺。”
琴娘先是笑了笑,但想到羅子陵身上的傷處,又有些心疼,便道:“雖是如此,公子外出行走也需小心謹慎。這身子,到底不是鐵打的。這次的傷口,再深兩寸就當真有性命之憂了。”
羅子陵見她關心自己,不由高興起來,笑了一聲:“你放心,王爺身上多少道傷疤,怕是你沒數過。這傷口,算的了什麽?”他一笑,牽扯着傷口一陣抽疼,不由皺了皺眉頭,咬牙道:“這和親王真是賊膽包天,不期這次能查到這些事來!若沒你接應,這次我險些就栽了。”
琴娘憂心道:“公子如此,怕也不能回去赴任。太子那邊,會不會起疑?”
羅子陵說道:“不必擔心,我本就是他派出來辦差的。如此回去,叫他以為我是為他辦事才受此重傷,反倒顯得我忠心。”說着,他又笑了,“琴娘,等這些事都完了,我也不當什麽官了。我帶了你,咱們一道回江蘇去,置辦個宅院,過安寧日子,好不好?”
琴娘微微一怔,心頭卻如被風吹的春水一般,泛起了圈圈漣漪,她微笑:“公子去哪裏,我便去哪裏。”
陳婉兮自身懷有孕,便日日深居于王府內宅,一則為養胎,二來亦是因于成均尚在禁中,頻繁外出又或見外客,難免為有心人所乘,節外生枝,替于成均招惹麻煩。
因此,她索性足不出戶,每日只在後宅,或教兒子識兩個字,或同丈夫閑話家常,倒也頗得一番天倫閑逸的樂趣。這樣平安喜樂的日子,對于陳婉兮同于成均而言,都是生平難得的。
于成均雖不大出門,倒依舊十分關切朝政。
朝中的臣子大多都在觀望風向,雖出了淳懿郡主那樁事,太後也已托病不出,但皇帝卻并未松口要放于成均出來,故而無人肯替他求情。
明樂帝因着郡主太後一事,雖大約猜到底下的勾當,但也只好吃了啞巴虧,便遷怒在于成均、陳婉兮身上,連承乾宮的門也不肯踏入了。
順妃卻看開了許多,皇帝不來她也不再争什麽,只是時常打發了宮人到王府探望懷孕的王妃與孫兒。
太後稱病,皇後因處置了淳懿郡主,也恐明樂帝惱了自己,便又借口身子不适,不肯出來主事。
梅嫔小産了一次,正在将養身體,不能起複。
如此一來,宮中竟至無人主理。
明樂帝便趁此時機,将喜婕妤封作妃子,賜號宜,許她協理六宮之權。
喜婕妤之前位分不過是婕妤,離着妃位還隔着好幾層,出身又實在低微,無孕無子卻封為了妃子,實在不合宮規。
但宮中眼下無人得勢,而明樂帝又時常煩惱,并無人敢觸此逆鱗。
前朝後宮,面上風平浪靜,底下卻是暗流湧動。
這日午後,陳婉兮午休起來,不見于成均,招人一問,方知誠親王于好古來了,于成均正同他在花園卷棚裏說話。
她心念微動,起來梳妝之後,吩咐杏染取了些蜜餞果子,便往花園裏去。
才踏進花園,遠遠的便聽一青年大聲嚷嚷道:“這幫東西,就是如此混賬!大哥還說什麽,從長計議!從長計議,從長計議,我耳朵都要長繭了!”
聽這嗓音,不是于成均,那必是于好古了。
陳婉兮同這小叔子素來交情甚少,不知出了什麽變故,微微皺了皺眉,緩步走了過去。
走到卷棚底下,只見于成均穿着家常衣裳,同于好古相對而坐。
于好古撩了衣擺,臉上漲的通紅,好似十分生氣。
于成均原本臉色沉沉,一見她到來,便笑道:“你怎麽來了?不是在午睡?”
陳婉兮微笑說道:“起來了,知道四叔過來,拿些今年新腌制的梅子杏子,給他嘗嘗。天熱,你們也不要總吃涼的東西。”
于好古慌忙起身,向着陳婉兮作揖行禮,口裏說道:“三嫂好!”說着,又搔頭笑道:“嫂子,我素來怕吃這些酸口的東西,倒是謝謝嫂子的好意。”
陳婉兮還未開口,于成均卻已先斥道:“這可是你嫂子親自動手腌的,全都收在她的小罐子裏,算她的體己。爺都吃不着,你小子有這口福,還敢挑嘴?!非吃不可,來,先吃三塊酸梅!”言罷,不待于好古答應,就揀了三個梅子,硬塞到于好古手中。
于好古苦着臉一小口一小口的啃着,陳婉兮這梅子偏生極酸,他整個臉都擰成了一團。
好容易吃完妹子,他忽而醒悟過來:這怕不是他三哥壓根不敢吃,所以把他推出來當靶子吧?
陳婉兮笑看他們鬧了一會兒,說道:“你們兄弟兩個的感情是真好。”
于成均說道:“那是自然,這小弟就同爺的一母同胞兄弟一般。”
于好古卻重重的哼了一聲:“都是兄弟,偏偏有些人就是不念手足之誼,一天到晚的想法子使絆子!”
陳婉兮斂了笑意,問道:“什麽事?”
于成均還未開口,于好古已搶先說道:“如今蝗災的勢頭漸漸起來了,大哥有意叫三哥出來平災。但二哥同他那一班黨人,死咬着之前那兩件軍中花案不松,說什麽此事不決,肅親王立身不正,必定不能服衆。大哥也是态度暧昧,待管不管的!除了咱們幾個,滿朝文武,竟然沒有一個肯替三哥說話的。這世道,到底是怎麽了?!好好的人要做事,偏偏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