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隔日清晨, 肅親王府門前,一隊車馬整裝待發。
于成均一襲便服, 立在王府階下, 高大的身軀在清晨稀薄的日頭裏顯得尤其昂藏壯碩。
他擡頭看了看天色, 淡淡道了一句“是個适宜趕路的好天。”
送他出來的陳婉兮, 倒是一副精致的打扮,妝容豔麗, 衣着考究,發挽鴉翅,眉黛青山, 唇紅似染, 盡态極妍。
今日是她的丈夫啓程的日子,天色未亮, 她便一早起來梳洗,仔細着裝打扮,只想給臨行之際的丈夫留下一個美好的印象。
她掠了一下鬓邊散下的發,擡手替于成均理了一把衣領, 微笑道“天好,便早些上路吧。免得耽擱了,錯過打尖兒的地方。早些到了驿站,晚上也能好好歇息歇息。一人在外, 妾身不能跟着,留神照料自己。冷了添衣,餓了傳飯, 別慣着底下的奴才,你心疼他們,他們便只圖省事了。”
于成均握着妻子的手,莞爾道“瞧你這話說的,怎麽說,爺也是多年在外行軍打仗的人,這點小事還需交代麽?”
陳婉兮仰頭,清亮的眸子對上了他的,唇角輕扯“妾身自然明白,然而妾身還是想說。”言罷,又向一旁侍立的玉寶說道“這是你頭回跟王爺出去辦差,一路萬事仔細,別出了什麽差錯,更別拖了王爺後腿。回來讓我打聽得知,我不能饒你。”
玉寶穿了一襲新做的青布短衣,這身衣裳是他才娶的媳婦兒給做的。
這房媳婦,是他相好了多年的一個同鄉。那姑娘家裏要的彩禮高,還是肅親王妃知道了,特意賞了錢物,幫他娶的。
兩口子倒也十分和睦得意,玉寶心中對王爺王妃甚是感激。之前于成均要往河南赈災,點名選人帶去時,本思慮他新婚燕爾,不忍叫他夫妻分別,他便毛遂自薦,定要跟去。此刻,聽了王妃的告誡,更連連點頭,拍着胸脯道“娘娘放心,小的一定盡心竭力服侍王爺!若有兇險,就是小的豁出命去也要護衛王爺周全!”
陳婉兮卻笑了笑,說道“你可不能豁出命,琳娘還在家等你呢。你們都要好好的,沒誰的命,可以輕易的舍去。”
于成均看着妻子瑩亮的眼眸,将她的手緊緊一捏旋即又放開,轉身上馬,揚聲道“啓程罷!”
一言落地,他竟是再不看地下的王妃一眼,打馬前行。
陳婉兮立在王府門前,望着馬背上的男人,漸行漸遠,仿佛一只風筝逐漸高飛遠去。
她心中有些悵然不舍,但輕輕摸了摸肚子,明豔姣好的臉上卻又露出了一抹安然的笑意——于成均是風筝,那她與孩子,便是風筝的軸了。
無論風筝飛的有多遠多高,終究還是被線牽連在軸上的。
身側的杏染卻禁不住輕輕說了一句“王爺竟就這樣走了,好不幹脆利落,一下也不回頭的。”
陳婉兮淺笑說道“那要怎樣,難道要我們哭哭啼啼,唱個十八相送麽?好沒意思的,不如早點上路也罷。”說完,便轉身向府中走去。
“回去吧,還有許多事呢。”
車隊行出一射之遠,于成均終于按捺不住,回頭望去。
卻見王府門前空空落落,王妃早已進去了。
于成均頗有幾分落寞,自嘲一笑“她倒是率性,比爺這男人還拿得起放得下的。”
玉寶跟在後面,忍不住說道“王爺,娘娘很是關切您這次的行程。知曉王爺是去赈災,生怕王爺路上不得肉吃,特特預備了一車的雞鴨臘肉,又命人藏得嚴嚴實實,怕被災民知曉了要暴動搶劫。娘娘還說,王爺若沒有肉吃,就沒精神做事了,所以吩咐小的,每日不論多忙,一定替王爺炖碗肉羹。”
于成均聽着,爽朗一笑,說道“她啊,還是這麽一副脾氣。什麽都做了,偏偏嘴上不說,還裝成一副不在乎的樣子。”說着,他沉吟道“有這些東西,倒是好了。朝廷撥的糧草甚少,爺還發愁呢。”
玉寶聽出這話外之音,連忙說道“王爺,娘娘給您預備的肉,可是單給您吃的。這要拿去赈災,您吃什麽?再說了,這也不夠啊。一省的災民啊,就咱們這一車的肉食,那真是打水漂都不夠看的。”
于成均大笑了兩聲,拍了拍玉寶的頭,說道“你就等着瞧罷!爺這次要大展拳腳,叫朝廷裏那些人看看,爺是不是個只會武當弄棒的匹夫!”
送走了于成均,陳婉兮便回了琅嬛苑。
她将府中的管事傳來,吩咐道“王爺外出公幹,府中無人。為免事端,自今日起,王府緊閉門戶,謝絕訪客。你們都是我手下的老人,知道規矩厲害,吩咐下去,謹言慎行,朝開門晚閉戶。掌燈之後,一行三人結伴巡查,若有賭錢吃酒的,一律重罰。若讓我得知你們敢徇私,可就莫怪我不念主仆之情了。”
這些管事們都是在陳婉兮手下做老了事的,自然明白王妃這番話的分量,連忙應下。
陳婉兮見并無別事,便遣散了他們,令他們各幹各的去了。
這一日無事,到了晚間時候,陳婉兮由丫鬟們伺候着梳洗了在床上睡下。然而躺下了,卻輾轉反側,睡意全無。
這夜該紅纓上夜,陳婉兮便有一句沒一句同她閑話,盤算着于成均此刻該走到何處了,又在哪家驿站下榻。
紅纓陪她說了幾句話,見她心神不寧,便勸道“娘娘懷着身子,憂思無益,還是早些睡吧。”
陳婉兮輕輕斥道“你這個丫頭,倒數落起我來了。”說着,又輕輕嘆息道“以往,也沒覺着這床鋪竟這樣寬敞。”
一語落,她翻了個身,合目強迫自己睡去。
自于成均走後,肅親王府便關門閉戶,一概不見外客,王妃更是連二門也不出,免惹是非。
宮中,順妃知曉兒子被派往河南赈災,倒是沒向皇帝争執吵鬧,只是挂心兒媳腹中的胎兒,便遣了自己相熟心腹的太醫,每日出宮為王妃看脈。
宜妃亦十分關切,不時便打發人上王府探望。
陳婧然在弋陽侯府聽聞這個消息,這姊妹倆也算解了恩仇,如今不過是世間最尋常的一對姐妹,也時常派人往王府探視。偶爾,她自己竟也過府探望姐姐。
因此,肅親王府之中倒也不算十分冷清。
再言,于成均一路向河南行去。
他心中關切蝗災,星夜疾馳,不出五日的功夫,便已到了河南境內。
才踏入河南,果然官道上已見了災民的蹤跡,他們各個拖老攜少,朝着外省行去。這些災民面目幹枯,四肢細長,肚子倒格外的大了起來,看着分外怪異。每人皆是一臉木然的神色,拖着疲乏卻不會停止的腳步向前行進。
于成均見了這情形,也不敢随意給吃的,倒怕糧食見光,被人一哄而上。
他吩咐下人打聽了一番,方知河南災情甚重,各地府衙雖有開設粥廠,卻是杯水車薪。這些人便是帶了家人,要往外省掙個活路。
雖說如此,好在還不曾餓死了人。
于成均見此情形,心事沉沉。
又行半日,走到一處荒地。
地雖荒,倒能看見些草木,雖也能瞧見蝗蟲的蹤跡,還不曾被啃食殆盡。
道邊,只見一老者,領着數十口人跪在地下,正朝着一尊神像扣頭。
于成均冷眼旁觀,卻看這些人衣衫尚且齊整,面目雖黃瘦,卻還不是餓壞了的模樣,比之前逃荒的人要好不少。
他心中好奇,下馬走上前去。
待行至跟前,只聽那老者念念有詞道“蝗神娘娘,咱們村兒得您庇佑,不曾遭災。咱們往後必定每歲虔誠上供,求您一定歲歲保佑!”
于成均順着那老者跪拜方向望去,只見前方有一座土壘的神龛,其中放置着一尊木雕的女神像。
這雕工甚是粗陋,倒還是能看出是個婦人,只是面目卻是蟲子的模樣。
他大感納悶,便問了其中幾個村民。
卻原來,這所村落處在河南邊境上,雖也有蝗蟲光顧,卻比之別處那鋪天蓋地的情形好上許多。
他們村長聽了一個游方和尚的話,此地受蝗神庇佑,需得上供祭拜,不然得罪了蝗神,還是要免不了遭災。
于是,他們便在此處設了神龛,随着村長每日上供祝禱。
于成均看那神龛前面,放着一碗黃面饅頭,一面芥菜疙瘩,雖是粗陋吃食,但想必已是這村子能出的所有了。
他正琢磨此事,玉寶卻已先出聲道“你們這些人,餓着肚皮,卻拿食物拜什麽子虛烏有的蝗神,當真是荒唐!”
那些村民頓時面露怒容,各自摩拳擦掌。
村長倒有幾分見識,看于成均衣着不俗,便說道“外地的客官,你們不知本地的事兒。這蝗神娘娘極有靈驗,咱們每日上供,隔日貢品必定不見,自是被娘娘吃了去。娘娘吃了咱們的貢品,就會保佑我們的。”
玉寶嗤笑道“這麽多人餓肚子,誰曉得夜裏是不是誰偷吃了。”
村長亦有幾分生氣,說道“你這後生,說話真不知天高地厚!我們每夜都派了人看守,誰敢偷吃貢品!你們快些走吧,這般不敬,我們真怕蝗神娘娘遷怒我們!”
于成均看這些村民面色不善,不想橫生事端,便重新啓程離去。
走出半裏路途,玉寶說道“王爺,這些人當真是愚昧無知,這等荒唐事,也肯去信的。”
于成均說道“不是愚昧無知,也不會為人所乘了。”言罷,便問這左近可有宿處,得知前方一裏處就有驿站,他便吩咐前去打尖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