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一行人到得驿站。
驿承見肅親王下榻, 如同天上落下,忙不疊的出外跪迎, 又吩咐人預備酒席。
于成均一面往裏走,一面說道“不必忙了,災情緊急, 本王也不過是在此地暫住一宿, 明兒一早就要啓程。”
那驿承滿臉賠笑,奉承道“王爺為河南百姓, 遠道而來,風塵仆仆, 下官正該好生接待, 替河南的父老鄉親一盡地主之誼。此處雖是小地方,王爺也請賞下官幾分顏面。”
于成均本欲拒絕, 然而餘光一掃, 只見此人眸中精光一閃,甚是狡黠,心下一動, 點頭道“既是你的好意, 本王也不好執意推辭。一餐便飯便好, 委實不必麻煩。”
這驿承大喜過望,連連應聲。
他親自将于成均送入客房, 便轉去吩咐布置宴席。
于成均在房中轉了兩圈,只見這客房甚是精致考究,家具用料雖不及王府之中那般華貴, 卻也是窮鄉僻壤難得一見的好木頭,甚而還雕刻了京城貴族之間流行的紋飾。
他心中默默思量了片刻,玉寶打了一盆熱水進來,說道“王爺,小的伺候您洗臉吧。”
于成均大步走到洗臉架子跟前,洗了一把臉,頓時頭目一陣清爽。他自玉寶手中接過手巾,擦了臉,低聲問道“可看見了什麽?”
玉寶答“小的走了這一圈,只見這驿站裏的兵丁,各個身強體壯,且面色紅潤,說話中氣十足,沒半分餓過肚子的樣子。”
于成均扯唇一笑“那驿承生的一副胖大身材,大臉如盆,肚腹上的肥肉走起來路來都要晃蕩,顯然也是不曾吃過幾分苦頭了。河南蝗災甚重,這一路過來已見了幾波災民。他們卻一個個這幅模樣,當真是有趣。”
玉寶又問道“那,王爺的意思是?”
于成均略一沉吟,說道“去将琴姑娘請來。”
玉寶答應了一聲,連忙轉了出去。
不出片刻功夫,一襲男裝打扮的琴娘走了進來,道了一聲“王爺,您叫我。”
原來,陳婉兮思慮于成均此次出行,任務繁重,怕他身邊沒有得力之人,硬是叫琴娘跟了過來。于成均原本想叫她留在京城陪伴王妃,卻拗不過陳婉兮,終究還是将她帶了出來。
然而眼下,倒還當真有用得上她的地方!
于成均低低吩咐了幾句,盯着琴娘的眼睛,說道“可記下了?千萬不要走漏了行藏。”
琴娘颔首“王爺放心,奴必定小心行事。”一語畢,見他并無別的吩咐,便退了出去。
于成均看着她利落的背影,沉吟道這一幹人裏,若論潛行跟蹤的本領,可無一人能及得上她。此事,換成旁人,還未必妥帖。
簡單梳洗了一番,于成均眼見還不到飯時,便在床上躺了,小憩了片刻。
約莫一個時辰,朦胧中他聽得玉寶低聲道“王爺,那驿承來請了。”
于成均一個翻身下床,整了整衣裳,說道“去吧。”
出得門來,外頭有一兵丁侍立,引着他們往飯廳行去。
這一路過去,于成均留心細看,果然見這些兵丁如玉寶所說,各個膀大腰圓,說話中氣十足,沒絲毫受災挨餓的樣子。
行至飯廳,那驿承換了一身光鮮亮麗的衣衫,立在門口,滿臉堆笑道“宴席已備,請王爺入座!”
于成均掃了他一眼,邁步走進廳中,卻見這飯廳正中擺着一方紅木八仙桌,桌上擺着四個冷盤、四個熱炒、另有四盤果品,四盤點心,竟共計十二盤菜肴!
一旁地下,更放着兩口大酒壇子,壇口俱以泥封着,壇子上貼着大紅的紙張。
于成均細細看去,只見這十二盤菜肴雖算不上山珍海味,倒也是雞鴨魚肉無不齊全。
他不動聲色,也不用人讓,就在上首坐了。
那驿承滿臉堆歡,上來說道“王爺,咱們這兒是小地方,河南本就窮,如今又在鬧災,沒什麽像樣的吃食,還請您海涵。”言罷,便拍了拍手“出來伺候王爺!”
這一聲落地,只見門外走進兩名少女。
于成均定睛望去,卻見這兩名姑娘年紀甚輕,一個約莫十六七,另一個似是只有十三四,皆是一副枯瘦模樣,如同曬蔫兒吧的小花,無精打采,低眉順眼,間或投來的目光帶着幾分驚懼。
二女都穿着一身簇新的綢緞衣裙,一人着紅,一人着綠,甚是豔麗。
于成均看了她們一眼,目光重落在驿承那張肥臉上,淡淡問道“驿承,此是何意?”
驿承腆着臉笑道“王爺,此地偏僻,沒好的□□,唯獨這兩個女子敬獻與王爺。下官招待不周,還請王爺見諒。”
于成均看着他,笑了一聲,問道“此地是驿站,這兩個姑娘卻是從哪兒來的?莫不是你拐賣良家女子,将朝廷的驿站,當做個你自家的私窩子不成?”
那驿承連忙說道“王爺誤會,這兩個女子都是好人家的孩子。也是之前一夥災民從這兒過去,她們的老爹走投無路,要換兩個盤纏,所以将她們發賣。下官也是一時動了恻隐之心,收留了她們。這兒是驿站,女子誤事,下官還愁怎麽辦,倒正好王爺來了。”
他這話一出,那穿綠衣的姑娘想說些什麽,卻被紅衣女子拉住了,朝她搖了搖頭,兩人緘默不言。
于成均聽了這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哈哈大笑了兩聲,說道“如此說來,本王倒是替你解了一時之困了?”話出口,他也不待這驿承答話,濃眉一豎,大聲喝道“好個貪官,一地的百姓都在挨餓,偏生你們這驿站裏倒是能拿出這許多的糧食魚肉來宴請客人!足見你們平日裏如何奢靡!朝廷分撥糧款,要你們救濟百姓,你們卻中飽私囊,将錢肥己!外頭的災民一個個面黃肌瘦,骨瘦如柴,你們倒是腦滿腸肥,大腹便便。河南鬧蝗災,朝廷撥的救濟糧,倒正好肥了你們!”
這驿承不想于成均居然瞬間就翻了臉,他面色如土,額上頓時沁出無數汗滴,順着肥碩的下巴向下滾去,一顆顆滴在地下。
他來不及擦汗,兩腿一彎,跪在地下,滿口說道“王爺誤會啊,下官只是為了款待王爺,傾盡所有罷了。宴席所用,皆是下官的家私,并不曾挪了朝廷的糧款!下官不敢貪贓,請王爺明察!”
于成均看着地下跪着的胖驿承,臃腫的身軀如蟲一般扭來扭曲,蠕動不已,他心頭煩惡,淡淡說道“如此說來,本王是冤了你了?”
那驿承點頭如搗蒜“是,是……”
是了沒兩句,又覺這話有些不對,連忙又搖頭如撥浪鼓“不是,不是,王爺明察秋毫,只是誤會了……”
于成均笑了笑,說道“既是如此,你能擺出這麽一桌豐盛宴席,可見你宦囊充盈。眼下,外頭流民四野,朝廷也在開庫放糧。你既是朝廷命官,便該為黎民百姓出一份力。這般,你去籌備一百斤的白面,明兒一早送到本王這裏,本王待你舍給百姓。”
這驿承聽聞此言,頓時叫苦不疊。
其實,于成均所料不錯,他在此地沒少貪墨朝廷發下來的糧款。盡管此處是個小地方,但卻是官道必經所在,朝廷為救濟起見,發放的銀糧很不算少。他可沒少從中拿好處,又要堵住這驿站上下人的嘴,更要抽了大頭往京裏孝敬,一來二去,能拿去赈災的,也就所剩無幾。
故此,這驿站擺在外頭充樣子的粥棚,粥稀如水,米粒可數。饒是這等粥,一日也滿共不過兩到三鍋。
他是個一錢如命的人,眼下于成均居然要他拿出一百斤的白面赈災,這簡直如剝了他的皮一般。
然而,當着肅親王面前,他也不敢強行頂撞。
即便他身後有大靠山,也是遠水難救近火。
當下,這驿承只得咬牙認下,從牙縫裏擠出聲音“下官聽從王爺的吩咐。”
于成均揮了揮手“你且下去吧,這一桌宴席,本王是不吃了。外頭那麽多百姓餓肚子,怎麽吃得下去?”
驿承諾諾答應,正要招人前來收拾,卻聽于成均又道“且慢,這些飯菜就先放在這裏。天氣漸涼,一夜的功夫,也不會壞了。”
這驿承面露不屑神色,卻不敢說什麽,扭身出去了。
打發了驿承,于成均又問那兩個女子道“你們到底是什麽人?為何會在這裏?”
那穿紅衣的女子年歲稍大些,見過些世面,口齒也伶俐,便搶先說道“這位大人,俺們是姐妹倆,本是梁谷屯人。今年村裏鬧災,家裏又沒了存糧,俺爹怕活不下去,就說要去外地投靠親戚。走到這個地方,沒了盤纏。俺那天殺的爹,先賣了俺娘,又要賣俺們姐妹倆。但路上都是逃荒的人,身上也沒錢,誰肯買恁多人口?正好前日被這驿承看見,他便問俺爹讨了俺們。”
于成均看她口齒清楚,說話流暢,又問道“那驿承買你們,可有說做什麽?”
紅衣女子點頭道“他說,要教俺們學唱小曲,還要學什麽規矩,等過幾月,就把俺們姐妹倆送到京城給什麽貴人。”
于成均聽聞此事,心頭一跳,面上倒不動聲色,問道“貴人?他可有說是誰麽?”
那紅衣女細想了想,搖頭道“他沒說,只是昨日俺妹妹一句詞兒怎麽也唱不好,他便拿鞭子來抽,又罵俺們,說将來到貴人跟前,這般樣子是要打死的,還要拖累他。他說,那貴人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是……是……和……什麽王,俺們怎樣也得罪不起。”
于成均眉頭微皺,問道“是和親王?”
那紅衣女連忙點頭“就是,就是這個名兒。”
于成均面沉如水,半晌喃喃道“沒想到,一個小小的驿站,竟能摸到這樣大的一條魚。”
作者有話要說 離完結不遠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