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匆匆那年
離校那一天一切都很平靜,并沒有電視劇裏所刻意渲染出的舍友間的抱頭痛哭,當然,仙女團的漢子們害死象征性地假哭了幾聲,表示對許漫兮的不舍。劉宇熱心腸地幫許漫兮拉行李,能夠這樣跟心目中的仙女并肩走在校園裏,這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依稀記得那時候大一,他在食堂裏被許漫兮羞辱得體無完膚,一眨眼,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許家人在校門口等她,許父拉風的加長版豪車,許母一身闊氣的珠寶首飾,以及站得筆挺的許夢書。許漫兮回頭沖跟她一起出來的人揮了揮手,這四年,好也好,壞也罷,總算全部都結束了。
上車時候,許夢書坐在後座,如往常般的噓寒問暖,她沒了耐心和興致同他嬉笑,低着頭看着手機上方才拍下來的照片,指尖劃過屏幕上的教學樓,頓覺心如浪翻。
那一棟教學樓,正是她第一次見到她的地方。
世間之事總是奇妙的,因為它會在恰當的時候給所有的事情一個終結,而在這個終結點,過往所有的錯誤都會統統被原諒,被釋懷。比如畢業。
每個人都一定經歷過畢業的沖擊,而之所以畢業生會在畢業的這一天變得格外感傷,是因為那些不好的事情都會在這一天被無限的縮小,甚至被選擇性的遺忘,轉眼看着漸漸消失在視野裏的學校,內心的柔軟只能回憶起曾經的歡笑和幸福。
對于許漫兮來說,清華是一個新天地,換了一個新的環境,總歸是一種新的洗禮。
李英旭自然是欣喜的,因着許漫兮的到來,他也更加有了學習的勁頭,為了能夠順利考上本校的研究生而努力起來。偶爾還是能夠從他的口中聽到有關于李并溪的瑣事,比方說她最近成功評上了副教授。其實她可以選擇讓李英旭不再提起李并溪的,但她發現她仍然下不了那個決心容許她完全消失在自己的世界裏,縱使自己在李并溪心裏輕如鴻毛,她也想留住李并溪在自己心裏存在過的痕跡。
國慶假期結束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許漫兮沒有見到李英旭,這并不符合他的作風,李英旭一直很黏她,假期裏還發微信說要帶好吃的給她吃,但在那之後卻整整半個月沒有聯系她。許漫兮雖然覺得奇怪,卻也沒有多想,或者做些什麽,李英旭長大了,不再是以前那個冒冒失失的小男孩了,他已經成長為一個男人了,他對自己是一種什麽情感許漫兮不知道,但許漫兮知道自己不該給他多餘的期望。
從圖書館出來的時候是晚上八點,比許漫兮往日回寝室的時間要早一些,那一日她得了重感冒,一直發着高燒,但是沒辦法忍受躺在床上浪費人生,還是硬着頭皮來查了一會資料,但暈眩的感覺愈來愈重,讓她不得不提早回宿舍。
“哥哥。”許漫兮按下接通鍵,等待着那頭許夢書說話。
“漫兮,你現在馬上去學校門口等我,馬上。”
“哥哥,怎麽了?”許夢書的聲音聽起來很焦急,一向沉穩的他居然字句都在顫抖,“出什麽事了?”
“媽出車禍了,現在在醫院急救。”
許漫兮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從北京到家裏的距離有這麽長,許夢書一路超速,一路飙車,最終随着一個急剎車,市中心醫院的字樣才映入他們的眼簾。那一刻她突然害怕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蔓延至她的心頭,讓她沒有勇氣往裏頭挪動一步。直到許夢書握住她的手,拉着她一路到了六層。
看到了手足無措的爸爸,看到了熄滅的“手術中”的紅色字體,看到了摘下口罩從手術室裏走出來的大夫。
親人之間真的是存在一種特殊的磁場的,或者也可以說是心電感應。所以在大夫搖着頭說“對不起我們盡力了”的時候,許漫兮居然覺得,似乎沒有那麽意外,沒有那麽意外,卻崩塌了她世界的半邊天,那個從小到大那麽愛她的女人,居然說沒就沒了。
當一向孝順的許夢書上前揪着父親的領口質問他吼他的時候,許漫兮拉開了糾纏的兩個人,望向許夢書:“你要丢人丢到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嗎?”
許夢書用指腹擦了擦眼眶,伸手指着許父:“你不配為人父,更不配為人夫!”
空氣突然變得很安靜,許漫兮看着自己年邁的父親抱着頭蹲在地上哭出了聲,她只覺得頭痛的感覺愈發明顯,到最後迷迷糊糊的失去了意志。
往後的幾天她已經記不得是怎麽過得了,就像死屍一樣的躺在床上,甚至不記得跟自己的導師打電話請假,以至于最後導師聯系到了許夢書,才把事情的原委弄清楚。許母出殡那天下起了小雨,刮在許漫兮的臉上,像一把一把尖銳的刻刀。
林湘也來了,林家同許家是世交,但林湘不得不承認,在為阿姨的去世惋惜的同時,她更加擔心許漫兮。好容易從情傷中走出來,去了一個新的環境,開始了新的生活,卻又遇到了這樣的事情,許漫兮,不是女金剛。
“死亡離我們真的這麽近。”那是那天許漫兮開口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只見許漫兮輕笑一聲,充滿了苦澀的味道,“是不是覺得我很不孝,母親死了,卻一滴眼淚都沒掉。”
林湘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安慰終究只能徒增感傷,她能做的,也許只有聆聽和陪伴。
“我媽是個挺傻的女人,她覺得我爸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永遠都不會背叛她,永遠都會寵着她。從小到大,我不記得我幫我爸收拾過多少次爛攤子,他在外面搞的那些女人,成熟的有,性感的有,年輕漂亮的也有,多的就像後宮的妃子。”
“我知道,他改不了花心的毛病。但除了花心之外,他對我媽一直都挺好的,幾乎算得上百依百順。”
“而至于我媽,就像是活在童話故事裏的公主一樣,天真無邪,一點心眼兒都沒有。脆弱,單純,愛我爸,在她的心裏,我爸就是她的天。這就是我選擇沉默的原因。我寧願她過得傻一點,快樂一點,也不想她活得太明白,因為我媽這個人,一旦她把這件事情搞明白了,她整個人也就徹底地完了。”
但紙哪能包得住火,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不透風的牆,許漫兮去了北京,許父又犯了老毛病,可是這一次他沒有那麽幸運,沒有許漫兮幫他處理這些事情,許母終于發現了自己最愛的丈夫偷腥的事實。一氣之下離開了家,然後也就發生了後來的事情。
林湘看着許漫兮蒼白的臉色和發白的嘴唇,格外的心疼此時此刻的許漫兮,許母是可憐的,很可憐,可許漫兮呢,她承受了太多不是她這個年齡應該承受的東西了。
“我媽死了,意味着這個世界上最疼我的人沒了,我很難過,很傷心。”許漫兮擡起頭,一雙眼睛直勾勾望着天花板,“但也許是因為太傷心了吧,因為太傷心,反而哭不出來了。”
林湘走了之後,客廳裏終于再次傳來了争吵的聲音,許漫兮原是不想理的,但即便現在不理,将來也是逃不過躲不開的。
“許夢書你能不能別再鬧了?”許漫兮把又要打起來的兩個人拉開,對父親說道,“爸爸,我餓了,我想吃薯格,孜然味的,出去幫我買一份行嗎?”
“許小仙。”待許父出門之後,許夢書一臉不可置信地看着許漫兮,“這還是你嗎?你是不是中邪了?你知不知道我們的母親是怎麽死的,是被那個你口口聲聲叫‘爸爸’的人逼死的!”
“然後呢?”許漫兮迎上他的目光,冷冷道,“我問你然後呢?”
“什麽然後,你告訴我這他媽還需要什麽然後!”
“許志國是個混蛋,一個風流成性的王八蛋。這一點都沒錯。但就是這樣一個王八蛋,是跟我們血脈相連的,我們的爸爸。我知道你想問我什麽,你想問我你就一點都不為媽感到難受嗎,你想問我我就這麽在乎這一份廉價的親情嗎,我告訴你,我難受,我在乎。”許漫兮放柔了語氣,心中酸楚難忍,“哥哥,你是我們許家的頂梁柱,我不能看你跟爸爸的關系弄得這麽僵,因為那樣你的日子是絕對不會好過的。我在乎親情,沒錯。可是比起在乎爸爸,我更在乎你。”
許夢書轉過身子,無聲地掉了淚,許漫兮從後面抱住他,希望能給他自己的力量:“哥哥,我都可以坦然接受現實,你比我大那麽多,你該給我做個榜樣的不是麽?振作起來吧,別讓媽媽在天上還為我們擔心。”
她恨許志國,從很小的時候就恨他。她也愛許志國,因為他疼她寵她愛她,因為他是她的爸爸。好像在很多人眼裏,她敢愛敢恨,倔強偏執,但這并不是她幫着許夢書一起“孤立”父親的理由。雖然她不得不承認,她對許志國的情感不可能愛大于恨了,因為這份愛已經随着母親的死而變質了,但當愛變質的時候,就算不能繼續呵護,也至少不要去粉碎罷。
她能做的,只有這麽多了。
回到房間之後,看着手機屏幕上的未接來電以及旁邊的李英旭三個字,許漫兮按了回撥。
都說船到橋頭自然直,都說柳暗花明又一村,可上天才不會這麽仁慈呢,當你以為你已經過得舉步維艱的時候,只要再往前走兩步,它就會讓你知道,什麽叫做雪上加霜。
“不是出了頭七才走的嗎?”見許漫兮紮了頭發,背上了背包,客廳裏的許夢書問道。
“有點事情要處理,我明天會趕回來。”
許漫兮剛走到門口,就遇見了提着好幾包薯格回來的父親,她接過來,遞給坐在沙發上的許夢書,見他遲遲不肯接,她就一直舉着,最終許夢書沒辦法才接了過來,只聽許漫兮說道:“記得替我吃完。”
看着眼前熟悉的建築,以及不遠處屹立在夕陽裏的筆挺的身影,許漫兮恍然覺得時間倒退回了幾個月之前,尚且不曾畢業的時候。
“漫兮姐。”
“英旭。”
他的眼睛周圍一片紅腫,看起來是哭過了,許漫兮拍了拍他的肩膀。
“漫兮姐,對不起,我不該打擾你的,可是我現在真的覺得走投無路了,我大哥入了獄,我爸爸着急地犯了心髒病,我們家又欠了一大筆債,現在連姐姐都不見了。我,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英旭,你先別擔心,這樣吧,你先回醫院去照顧叔叔,你姐姐的事情交給我,我一定會找到她的。”
李英旭揉揉眼睛:“真的嗎?漫兮姐,你知道我姐姐在哪裏?”
許漫兮點點頭:“嗯,你先回醫院。”
而事實上,許漫兮怎麽可能會知道李并溪在哪裏,之所以那樣說,只不過為了讓李英旭暫時安心,能夠回去照顧父親罷了。她跟李并溪那麽久沒有聯系,不知道她有什麽朋友,更不知道她有什麽愛去的地方,唯一能做的只是在A大轉一轉,尋找她的蹤跡。在許漫兮看來,現在李家出了這樣的事,李并溪會消失,只是想要給自己一點安靜的時間,她不會走太遠的。
許漫兮不知道她是用怎樣的心情去尋找李并溪的,她去了很多地方,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走到出現了兩次幻覺,一次是聽到媽媽在喊她的小名,還有一次是看到李并溪就站在她的眼前。
“李老師。”
C大的夜晚跟A大沒有什麽區別,但C大的操場卻比A大大了不少,遠遠望去,人只有一個渺小的黑點,可以被包裹,湮沒在這無邊的夜色裏。
“漫兮。”李并溪把手裏的易拉罐放在旁邊,“你怎麽來了。”
她卻不答她,只說道:“李老師,你看。”她伸手指了指天邊的一輪彎月。
“怎麽了。”
“李老師,你看到了什麽?”許漫兮問道。
“月亮啊。”李并溪苦笑一聲,“這麽大的一片天空,卻只有一個月亮,形單影只,很寂寞,也很孤獨。”
許漫兮搖搖頭:“它不會孤單的。”許漫兮側頭,望着李并溪,“因為還有星星陪着它。”
李并溪看着天邊的月亮,旁邊一片漆黑。
許漫兮繼續說道:“小時候幼兒園的老師對我們說,天空中是不可能同時出現月亮和星星的,我信了。但長大之後才知道這種說法是錯誤的,其實月亮和星星是可以同時出現的。只是因為月亮的亮度太大,掩蓋了星星的光亮,加上有時候雲層太厚,所以大部分時候我們沒辦法看到而已。”
“是這樣嗎。”李并溪吞下淚水,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些。
“就像有的時候,我們總覺得自己一個人面對着很多的困難,所有的重擔都壓在了我們的身上,沒有人可以幫我們分擔。可就像是天上的月亮一樣,它只看得見自己的光芒,卻看不到周圍還有很多小星星在陪着它。”
“漫兮……”
“李老師,我唱首歌給你聽吧。”
——踏過荊棘苦中找到安靜,踏過荒郊我雙腳是泥濘。滿天星光我不怕狂風,滿心是期望,過黑暗是黎明。
她唱的是鄧麗君的《星》,這首歌是她很小的時候母親給她唱過的,那個時候母親總是教育她說,未來不管遇到什麽挫折,都要敢于去克服。可惜的是,她做到了,而給她唱這首歌的人卻沒能做到。
“漫兮,謝謝你,無論你是出于什麽原因來到這裏,說這些話,我都要謝謝你。”
“李老師,你如果真的想感謝我,就別再喝酒了。”她俏皮道,“我對酒味過敏。”
李并溪把易拉罐的拉環放到許漫兮的手心裏:“給你。”許漫兮望着她,她便解釋道,“拉環你保管着,我不會再喝酒了。”
那一天晚上月亮一直很亮,皎潔的月光灑到她們的身上,讓她們看起來像是一副潑墨畫,綻放着無窮無盡的美好。
林湘放心不下她,翹了課來了A市,在第二天李并溪去醫院之後找到了她,對林湘,許漫兮向來沒有隐瞞。林湘問她:“為什麽不趁着這個機會告訴她你的心意?”
許漫兮說:“她的生活已經陷入了一團糟,李家的外債,李大哥的入獄,李叔叔的身體狀态,無一不是壓在她身上的大石頭,而我的心意,只能火上澆油,給她添亂。她需要的,是一個有着寬厚肩膀,結實臂膀,能夠在緊要的關頭為她分憂解勞的人,不是我。”
“遺憾嗎?”林湘問她。
“遺憾,但遺憾也是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