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在午夜來臨之前(中)

顯然,被這個“玩笑”逗笑的只有林覺自己,他偷着樂了半天,覺得宋寒章冷淡裏夾雜着一絲疑惑的樣子讓這個笑話風味更佳,到最後他已經完全是被宋寒章的反應逗笑的了。

宋寒章忍了他五分鐘,感覺這個一路上“吭哧吭哧”偷笑的活像個半夜溜出精神病院奔向自由的重症患者,而他是負責将人帶回去的苦命護工,要命的是他還試圖弄懂為什麽這個病人一路上都笑得像一團被沖上灘塗還在蠕動的海蜇。

林覺終于不笑了,開始一本正經地向宋寒章求教那只怪物的寓意,宋寒章給他分析了一通,因為涉及太多心理學的東西,林覺聽得雲裏霧裏,歸結起來大意就是他們在幻境裏的時候就像是在做夢,心理上的自我防禦機制被最大限度地削弱了,潛意識占據上風,于是原本被壓抑、替代、拒絕、投射的東西以不同的怪物的形式表現了出來。

林覺遇到的那只怪物,毫無疑問指代的是宋寒章,他會将潛意識裏的宋寒章投影在怪物的身上,無疑是因為恐懼,也正是這份恐懼讓宋寒章迷惑不解。

這只怪物身上最怪異的地方就是那雙沒有羽毛的翅膀。

怪物本不該有翅膀的,可偏偏在林覺潛意識世界裏,它有一雙羽翼,而羽毛卻已經凋零殆盡,沾染了絲絲血液,仿佛遭受酷刑的天使。

某種意味上來說,林覺潛意識裏的宋寒章是被神化過的,他将自己的一部分情感和信念寄托在了宋寒章身上,這份詭異的敬畏與崇拜裏又有不自知的憐憫,也許是因為宋寒章只言片語裏提起過的過往,他父母雙亡,童年似乎并不快樂——它沒有五官的臉和仿佛被肉色的薄膜緊緊束縛的身體也在暗示這一點,林覺認為他的內心是壓抑的。

可這一切仍舊不能解釋那份恐懼。

“人在面對危險的時候,很自然地就會産生恐懼的心理,這是來自基因的生物本能,例如面對死亡和痛苦的時候,人就會恐懼。更高級一些的刺激來自于社會因素,這就更加複雜了。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經歷,這些經歷構造出每個人獨一無二的‘恐懼’,例如家庭暴力的受害者,在看到有人做出施暴者習慣的動作時,哪怕這個動作稀疏平常,也可能會立刻觸發他的恐懼;又例如家長在孩子不聽話的時候用警察恐吓他,那麽他長大後可能就會害怕警察乃至穿着類似制服的人。從根本上來說,恐懼的根源還是‘危險’,只不過每個人對‘危險’的看法都不同,這也造成了恐懼的多樣性。”宋寒章侃侃而談,闡述了他對恐懼的觀點。

林覺回想了起來,他和宋寒章認識的時間很短,短到他只需要花上幾分鐘就可以将兩人在一起的記憶重溫一遍。

他害怕宋寒章嗎?也許有一點,在第一輪生化校園中,當他看到變成喪屍的宿舍管理員和從天而降一腳踢翻它的宋寒章的時候,他的确是恐懼的。但是這份恐懼很快變成了敬畏和服從,并沒有在他的心裏紮根太久。

在有關宋寒章的回憶裏,會讓他在噩夢中驚醒的畫面只有兩幕,一幕是喪屍咬傷了宋寒章的腿,而那個時候唯一一份病毒抗體卻被打落到了喪屍群中;另一幕則是在鏡子世界裏,林覺排除萬難找到幻境裏的宋寒章,在他的幫助下找到了脫離鏡子世界回到游戲裏的辦法,卻看着幻境裏的宋寒章在他眼前與虛假的世界一同灰飛煙滅。

其實他最深的恐懼不是對宋寒章這個人,而是對失去他的恐懼啊!

想通了這一點,林覺的心情反而輕松了起來:“學長,如果你非常喜歡一件貴重的寶物,對它視如珍寶、愛逾性命,可偏偏你無法把它鎖在安全的保險櫃裏,還随時可能失去它,你會不會感到害怕?”

“不會,寶物對我沒有意義。”宋寒章說。

“……我這只是打個比方!那換一個,那是一件對你生存至關重要的道具,但是你面臨着失去它的危險,你害怕嗎?”林覺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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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宋寒章終于有了代入感,深思了起來,卻還是說:“不,我不會。如果我意識到會失去它,我只會盡全力減少這個危險發生的可能性。但如果我竭盡全力仍然不能避免這個未來的到來,我依舊失去了它,并且不可能再奪回,那我也只能接受這個現實,想方設法減少失去它對我生存帶來的不利影響。”

林覺啞然,突然想起陸刃說過的一句話:他只會好好思考接下來該怎麽走,永遠往前看而不回頭。

這應該是一種值得欣賞的品質,林覺也深知宋寒章就是這樣的人,所以他不敢問——如果他死了呢,宋寒章會不會為他的死亡感到悲痛?還是說他可以理智到輕易從他的屍體邊走過,繼續獨自前行?

林覺拍了拍自己的額頭,試圖清醒一點,他又惱恨起了自己的患得患失。明明在第二輪的時候,宋寒章冒着生命危險進入鏡子世界引導他找到正确的方向,說明他已經為了他賭上性命、竭盡全力,他憑什麽還想要求更多呢?

宋寒章是否會因為失去他而感到憤怒、恐懼和悲傷,這都是在失去他之後才會發生的事情了,林覺希望自己永遠不要知道,他也的确永遠不會知道了——因為那時候他已經死了。與其糾結是生是死都不會有答案的事情,還不如好好活在當下。

兩人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宋寒章已經從林覺的假設中得到了答案,林覺也已經擺正了心态不再糾結這件事,畢竟現在他們要面對的危險還有很多。

學校最高的行政大樓樓頂。

異變後的夜晚的風裏帶着絲絲縷縷的血腥味,從樓頂看去,整個校園被籠罩在遠遠近近的路燈下,這種昏黃的光線更為這個被詭異力量入侵的校園平添了幾分恐怖。

從樓頂俯瞰着這個充滿鏽鐵和血跡的大地,他們仿佛置身于惡魔的體內,每一塊斑駁的大地都好似蠕動的肉壁,枯死的景觀樹木仿佛是一個滴血的肉瘤,而流動着紅黑液體的人造水系則是汩汩流淌着血液的血管。

詭異的是在星星點點的路燈之間,總有幾塊奇異的陰影區域,那裏像是住着一顆黑洞,将周圍的光源全部吞噬。

“那些黑乎乎的東西是什麽?”林覺奇怪地問道。

“不知道。”宋寒章說。

林覺很少聽到宋寒章說不知道,頓時更加好奇:“你也有不知道的時候?”

“當然有。沒有嘗試過的事情,我怎麽會知道?”宋寒章回道。

“這種時候你不是應該拿出一堆猜測嗎?”林覺已經很了解宋寒章了。

宋寒章抿着嘴:“好吧,如果你想聽的話。這些黑暗的地方明顯是在引誘我們去探索,我猜一旦走入那裏,就會觸發游戲一開始那樣的幻境,會以我們的潛意識生成不同的怪物。這些黑暗的區域很可能還會不斷變化,否則我們就可以無限次地去‘刷怪’,或者避開它,它不會允許我們這麽做的。”

“那我們現在出發?”林覺握着手中的長槍躍躍欲試道。

宋寒章記憶了一下附近的幾片黑暗區域,帶着林覺向最近的一片走去。

這些黑洞到底是什麽呢?從高處俯瞰的時候,它們就好像一團一團的無光地帶,但是真的從地面上接近的時候,林覺的感覺卻更奇怪了。

明明路燈就在幾米之外,可是從穿過某條看不見的界限開始,世界驟然暗了下來。他依舊能看到幾米外的路燈,可是卻好像隔了一層遮光玻璃,玻璃讓昏黃的路燈變得幽冷而遙遠。視線範圍內更昏暗了,林覺已經掏出了手機打開手電筒照明,可是這裏的黑暗卻好像是粘稠的膠質物,讓人渾身不适。

“學長?”林覺習慣性地叫了一聲。

宋寒章就在他身邊,手上拿着那把第一輪得到的匕首,目不斜視地向前走。

地面上黏糊糊的,像是塗了一層膠水,可偏偏又是暗紅色的,這種不祥的顏色讓人疑神疑鬼地聯想到了半幹的血跡,時不時的還會有一兩團蠕動的血肉,像是脫了皮的老鼠,飛快地蹿入更深處的黑暗之中。

林覺有點發毛,前方的黑暗仿佛無窮無盡,血腥味越來越濃,也越來越惡臭,林覺的胃裏胃酸翻滾,發出“咕嚕咕嚕”的痙攣聲。這種黑暗讓他想起很多東西,小時候獨自一人在家時看着太陽落山夜幕降臨的恐懼,晚上夜自習下課後一個人騎着自行車經過無人小巷時的恐懼,半夜醒來在黑暗中打開房間門向洗手間走去時的恐懼……

這種對黑暗的恐懼,與生俱來。

終于,眼前最後一點光也消失了,手機上的照明瞬間熄滅,林覺渾身一僵,握着長槍的手顫了一顫,眼前的黑暗卻又突然有了光。

昏黃的一點光,來自眼前這個沒有窗戶的密閉房間最深處的壁燈。

壁燈照亮着的一小塊地面上有一副桌椅,還有一具怪異的人形,它雙手抱在胸前,從頭到腳都被包在拘束衣裏,僅在口鼻的位置被戳了幾個氣孔,縱橫交錯的十幾根束縛帶緊扣在它的身上,讓它不能移動手腳,只能直挺挺地靠在牆角裏,像極了一具木乃伊。

這個密封房間是哪裏?林覺從來也沒見過,更不知道這個被拘束衣罩得密不透風的怪物,究竟是什麽東西。

可是宋寒章知道。

他從來也沒有忘記過這個地方。

PS:提到了一點心理學的東西,但鑒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論》和《夢的解析》大概是作者十年之前看的,除了個別名詞其他已經忘得差不多了,而且弗洛伊德的有些觀點也的确過時了,所以大家随便看看就好,不要在意:-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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