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又走了半柱香時間,崔小酒動了動耳朵,忽然道:“有海的聲音,快到了!”

顧三刀聽聞,精神一振:“太好了!”

撥開掩映的樹叢,視線豁然開朗,海風遞來腥鹹潮濕的氣息,入眼是藍黑的夜幕,雨不知不覺停了,黃色的圓月高懸。

顧三刀好奇的跑過去查看,發現這地方是一處斷崖,下面便是望不到邊際的深海。

崔小酒這時也被靈鈞放下來,她有些不自在的活動了一下身軀,臉頰、脖頸的熱意散了些。

海面幽邃闊大,波光粼粼,緊緊攥奪她的視線。

前世她一輩子困鎖在病床上,讀過壯美的文字,看過父親照回來的照片,卻從沒有這麽切身親臨的、真正的看過海。

原來它是這麽的……漂亮,神秘,令人心折。

靈鈞立在一邊,悄無聲息的觀察小姑娘。

這個人不是崔酒。

崔酒的眼睛是污濁的,充滿了塵世的不甘、貪欲、嫉恨,而這個人的眼中很清澈,就像是初入塵世的雪。

潔白又無垢。

小姑娘看着海,眼睛亮閃閃,就好像看到了什麽稀奇的玩意兒,雀躍又滿足。

崔小酒很快收回眼,給二人分避水珠:“含進去,入水的時候,水就能自動分開了。”

顧三刀看了看她的傷,崔小酒說:“沒關系,有避水珠,海水滲不進去。”

顧三刀松了口氣,這才跑到懸崖邊,躍躍欲試:“那我們,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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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小酒彎了彎唇:“跳吧,趁着那些人還沒趕來。”

聽了這話,顧三刀就像一個得了家長準許的小孩,含住避水珠,躍了下去。

而崔小酒和靈鈞也往前一步,面前是深海和懸崖,

這幾天崔小酒經常忍不住去想,靈鈞跳下罪淵的時候,究竟想着些什麽呢?她會不會覺得痛苦,會不會……害怕?

于是她轉過頭,認真看着靈鈞,說:“不要怕。”

靈鈞想,有什麽好怕的。

她輕輕“嗯”了一聲,轉而又想,會不會是小姑娘自己害怕?這個小騙子,經常口是心非。

于是她主動過去,握住小姑娘的手。

崔小酒怔住了。

靈鈞看她:“不走嗎?”

崔小酒攥着靈鈞的手緊了緊,唇角彎起一個大大的弧度:“走!”

那一瞬間,靈鈞仿佛看到,小姑娘眼中盛滿了星星。

……

下面是蔚藍的深海,風在耳邊呼嘯。

往下急墜,靈鈞想起來,這個情形似乎是有那麽一點眼熟的。

前世在差不多的時間點,她也做過一樣的事。

只不過跳的是罪淵。

那時的她抱着一些執拗的可笑的堅持,覺得正義與公理真的存在,相信自己一定能沉冤昭雪。

多可笑啊。

她身上戴着沉重的鎖枷,挺直背脊如一柄劍,沒等任何人驅趕催促,維持着體面與傲骨,只身墜了下去。

落入罪淵的時候,軀殼其實是不怎麽痛的。

她感到刺骨的冰寒聚攏過來,刺入識海,刺入靈魂。她聽到萬千人的號庫,屬于她、不屬于她的惡念不斷翻湧,一點一點,填充滿這個軀殼。

下墜,不斷下墜。

這時,絲絲冰涼自手掌交接處傳遞過來,靈鈞回過神,下意識偏頭看去。

小姑娘認真的盯着水面,發絲飛揚,緊抿的雙唇洩露她本身的緊張。

她告訴她,“不要怕”。

不怕。

撲通入水。

避水珠發揮作用,隔開周圍的波濤,幾人像是被裝入了一個“泡泡”裏,周身有一層看不到的膜。

崔小酒好奇的擡手貼上去:“啊,冰冰涼涼的!”

顧三刀就在不遠處等着。

深藍的海底,不時可以看到魚群游過,它們成群結隊,色彩斑斓,簡直是夢幻中的景色。

……

而此時的聖山,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第一日的清談會謝幕後,山主發現熔岩牢空,大為震怒,發動全峰的人尋找,從日漸西斜到深夜,所有的峰上燈火通明,處處有弟子奔走。

來自東洲的各大派以及有名的散修都還沒走,紛紛目睹這場鬧劇。

聖山的閣主們也頗為惱火,其中以湛霖和晁文光最甚。

湛霖咬着自己指甲,恨恨:“怪不得她不肯放我們去見靈鈞,原來是計劃着這個!”

晁文光沉着張臉,這讓他顯得更加刻薄了:“各大派近來本就對我們有異心,不太服氣,現在搞這麽一出……這是讓整個聖山變成笑話!”

可事情都發生了,人也找不到了,還能怎麽辦呢?

望月亭外松柏簇擁,亭中,山主輕抿一口茶,喜怒難辨,聽老妪和刀客彙報。

“……就是這樣,您看……是否要組織人手去尋?”刀客垂着頭,提議道。

“尋?”山主輕笑,“尋不到了。”

“把人都叫回來吧,這些日子找人留意一下東洲西洲。”

刀客:“那是否要額外注意一下西洲?”

在他看來,西洲是魔修的地盤,崔酒一行想要躲避聖山,最好的選擇就是西洲。

山主不語。

老妪教訓刀客:“山主吩咐什麽照做便是!少動小心思!這裏哪輪的到你來添亂?”

刀客不太服氣,但想起自己想要加入聖山,只得閉了嘴,恭恭敬敬應一聲“是”。

山主把茶盞放到一邊,笑道:“下去吧。”

崔酒洞府內——

飲山與飲河送走搜查的人。飲河手中攥着那從石桌上取下的小瓷瓶,和飲山對視一眼,眸中俱很複雜。

瓷瓶中裝的是解藥。

崔酒多疑,連最親近的童子都不信任,給他們下了毒藥。這毒藥和蠱近似,服用者無法生出不臣之心,也無法把這件事說出去,且每過一個月便得服下崔酒給他們的東西,不然就會以稀奇古怪的方式死去。

這次崔酒留給他們的,竟然是完全解除毒性的解藥。

她是想做什麽?

以崔酒的個性,哪怕是叛逃出聖山,也不該管他們的死活才對。

飲河數了數,解藥的份數,剛好是丹閣中服用毒藥的人數。

“我們該怎麽辦?”飲山有些拿不定主意。

飲河捏着瓷瓶神色幾變,最後嘆口氣:“發下去吧,具體怎麽給還要想想辦法,這東西容易引起貪念。”

……

在深海潛行是一件枯燥又很有意思的事。

曾有只小魚撞到崔小酒眼前,紅底金紋,它膽大的繞着崔小酒的手指轉了幾圈,崔小酒小心戳了戳,小魚兒張嘴吐了個泡泡。

崔小酒大為驚奇,叫靈鈞過來看,可惜靈鈞剛靠過來,小魚兒就像受了驚一般,抖了抖尾巴,游到遠處去了。

第三天,顧三刀有些撐不住。

海底世界雖有趣,但呆久了不免頭昏腦漲,于是崔小酒提議去淺海看一看。

浮到淺海,顧三刀吃驚看着頭頂:“那是什麽!?”

一塊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不知不覺四周的小魚小蝦都不見了蹤影,令人恐懼的寂靜蔓延。

顧三刀喃喃:“它在動……這麽大,這得是一座島?會移動的島?”

崔小酒也有些驚奇的看着。

“是島龜。”靈鈞說。

兩個腦袋轉過來,眼巴巴的等着解釋,靈鈞接着解釋:“一種壽數悠長的靈獸,性溫和,喜漂流。因身形龐大,其上伴生着諸多生命,有移動島嶼的稱號。”

“哇……”顧三刀仰着頭驚嘆。

崔小酒則想到別的方面去了:“也就是說,我們說不定可以去島上歇息一下,搭個順風船?”

看靈鈞沒有表示反對,崔小酒就知道島上沒什麽風險,拉她往上游。

浮上海面,久違的碰觸到陽光,顧三刀差點哭上來。她小心翼翼的摸上島龜的邊緣,那處覆着黃沙,看上去和一般島嶼也沒什麽不同。

“這樣不會驚動它吧?”顧三刀小聲問。

“不會。”靈鈞說。

于是顧三刀放松下來,噠噠游上岸,跑到海灘上。

“有貝殼!”

崔小酒和靈鈞也上岸,靈鈞自然而然松開崔小酒的手。

手心空落落的,崔小酒有些不習慣。她拍拍臉頰,甩開這種感覺,朝靈鈞遞過去一枚戒指:“儲物戒,給你,我在裏面放了些換洗衣物什麽的。”

靈鈞沒有推辭。

那是一枚通體銀白的戒指,蘊含空間力量的礦石被打造成镂空樹葉的形狀,戴上去,就像一個個玲珑的小葉片包裹住指節。

“好啦,”崔小酒走到邊上,撿起一枚貝殼看了看,說,“我們盡量不要散開,島上說不定會有其他未知的生物。現在先去撿些柴?傍晚快到了,我們需要生上火。”

夜幕降臨。

沙地升起了篝火,火裏烤着獸肉和撿到的貝類,上面懸着支架,支架上挂着煮了濃湯的鍋,三人圍坐,不遠處矗立着簡易的矮屋。

顧三刀不愧是煉器師,在很短時間內就搭出幾人過夜的房子。

逃離前,在顧三刀昏迷的那三天,崔小酒考慮過可能遇到的諸多情況,在儲物戒中遇險準備了許多東西。

其中就有鐵鍋,還有現在烹煮的養殖靈獸肉。

貝殼則是靈鈞撿的,崔小酒覺得每個人都要參與進來,于是主動問靈鈞能不能撿些沖上來的蛤蜊,烤着吃一定很鮮香。

靈鈞看了她一眼,轉身去沙灘上撿了。

崔小酒被看的心裏毛毛。

四周一片漆黑,暖烘烘的篝火給人予萬分安全感。

崔小酒悄悄偏頭看靈鈞。

靈鈞舉着一串肉正烤,她新換了一套衣服,黑色勁裝,窄袖,束腰勾勒出纖細勁瘦的曲線,胸口、衣擺上繡了朱紅的寒梅。

冷極,豔極。

肉烤的滋滋冒油,撲鼻的肉香,顧三刀拿起一串,不怕燙的放進嘴裏:“嘶……別光看着,快吃啊!”

崔小酒抱膝坐着,把半邊臉埋進手臂裏,偷偷笑了。

真好。

前世,在長大之後,她在藥理中看到一個更廣闊的世界,不再需要從一本裏尋求出路與慰藉,但仍會經常翻一翻《奪天》。

每當讀到有靈鈞的片段,掃到這個名字時,她會忍不住臉頰微燙的挪開眼,拿手指遮住。

很快視線又移回來,做賊一樣的從指縫看。

怎麽辦,好喜歡啊。

沒想到她有一天,她真的能和靈鈞遇到,還同靈鈞一起,看到了這麽多、這麽美的景色,更結識了新的朋友。

一旁,暖色的火光似乎消融了靈鈞身上的冷意,在崔小酒看來,就像是剛破開的雲層,在邊角處露出個小縫隙,金色的光小心從縫隙裏探出一個頭。

她想:時間還有很長,她願意陪着靈鈞,直到靈鈞再不需要自己。

蛤蜊很鮮,仔細品還帶着點甜味,肉湯完美的保留了食材的鮮香。

正吃着,崔小酒一撫掌:“啊,想起來了,我還有這個!”

顧三刀嘴裏咬着塊肉,含混道:“什麽?”

“飯後怎麽能少了點心呢?”她從儲物袋中拿出那盤桂花糕。它依然是放進去之前的樣子,小巧玲珑,帶着點桂花的清香,在周圍馥郁的肉香中如涓涓流水般悄然占據一席之地。

“锵锵,桂花糕!”

這原本是她之前想帶給靈鈞的,不過,現在由大家分享也不錯。

顧三刀眼睛一亮,咽下嘴裏的肉,拍拍自己的小肚子,眉毛打結到一起:“嘶……早知道我就不吃那麽多肉了,快塞不下了……”

崔小酒笑成一團。

……

借着島龜漂流了兩天,三人再次含着避水珠上路,沒過幾天,便摸到了岸。

預料到聖山可能已經在東洲派人追捕,上岸前,三人都進行了易容。

顧三刀僞裝成一個容貌普通的女人,崔小酒則給自己捏了一個和前世相同的臉——杏眼,彎彎的眉,有點嬰兒肥,笑起來右頰會有一顆梨渦。

三人避開可能有盤查的港城,随意找了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直接上了岸。

擔心下通緝令之類的東西,他們沒有到附近的漁村,直接走野路,去了離海岸線較遠的一座小城池。

站在林蔭裏,仰頭便可見到遠處恢弘磅礴的城門。顧三刀忽然停住腳步,提出辭行。

崔小酒有些意外。

顧三刀撓了撓臉頰:“淖城附近有一個季縣,我打算去那。我們三個人走一起也挺惹眼的對吧,容易暴露,而且……”

“跟在你們身邊太|安心了,一直這樣的話,我可能永遠都無法思考該怎麽生存,怎麽在這世上行走,因為有你們擋在前面。”

這姑娘經歷這麽多天的冒險,漸磨去身上的青澀,整個人沉穩許多。

她下意識摩挲了一下右腕,其上的金色印記灼人:“正好我打算四處轉一轉,看其他地方有沒有關于‘它’的傳聞。你們應該也有其它的事做吧?”

崔小酒這便明白顧三刀去意已決,嘆出口氣,笑了笑:“那你一定要小心啊,記得保護好自己。”

能有自己的目标,她自然為朋友感到開心。

頓了頓,她又不放心的說了一些叮囑的話:“不要輕信陌生人,遇到禍事一定要避開,不要亂湊熱鬧……”

“嗯!”顧三刀重重點頭,“謝謝你們這段時間的照顧,你……和傳聞中完全不一樣。”

崔小酒認真的說:“傳聞是真的,曾經的‘我’是個壞人。”

“我知道。”顧三刀好像已經看出了什麽,心照不宣的朝她擠了擠眼,“對了,我的俗世名字是顧漪,顧三刀是我那個……憨憨師父給起的,你就記住我叫顧漪就行了,雖然這名字以後估計也沒什麽機會用……”

“好!”崔小酒輕聲說,“我會記住的。”

顧漪後退兩步,以手枕頭,看着遠處的城池,有些感慨道:“以前覺得仙途遙不可及,覺得聖山是傳說中才有的仙域,現在想想,原來也不過如此,都是浸在紅塵中罷了。”

“如今的煉器師過于注重外物,我卻覺得并不該如此,我想試試走自己的路,不知道能不能走通……這次一別,也不知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見到了。”

顧漪說着說着,自己反倒有些傷感。

崔小酒給她幾枚傳訊符:“以後你若有困難,或是想我們了,可以用這個來聯絡。”

見顧漪還是愁眉苦臉,她安慰道:“好啦,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說不定有一天,我們會偶然在某處地方重逢。又或者等我們可以正常的行走在陽光下時,你過來找我們。”

顧漪吐出口濁氣,半晌,揚起大大的笑臉:“好!”

她就這麽往官道上走,崔小酒靜靜的看着,直至再看不到遠行人的背影,才收回眼。

蒼鷹自頭頂掠過,她同靈鈞向城門走去,仰頭看這座歲月侵蝕過的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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