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眼前一片喧鬧,靈鈞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小時候,劍峰最高的那棵樹下,每逢日頭西斜,師父總會給他們講故事、講處事的道理。
師兄師妹們擠作一團,她仰頭看着師父,夕陽的餘輝從師父肩頭照下來,又暖又亮。
師父講到:“徒兒們,為師問你們一個問題。我輩修真之人,最應追求的是什麽啊?”
“這個題我知道,論道堂的長老講過!”紮丸子頭的師妹舉起手,她搖着腦袋,壓着嗓子,換成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我輩修真之人,當追求飛升之大道,摒棄外物,抱元守一……”
“不對!”
師父嘀嘀咕咕埋怨:“鴻信師弟怎麽老教這麽些個東西。”
片刻,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修真者修得是通天之道,修為至大成者可移山填海,我毫不懷疑,在座的大部分未來可做到這一點。但為師要告誡你們,在獲得力量的同時,萬不可迷失自己,失了為人的本分。”
有師弟問:“什麽是為人的本分?可我們是修真者啊?”
“混話!修真者就不是人了?”師父瞪了他一眼,“我輩修真之人,當懲奸除惡、匡扶正義,為師醜話可說在前頭,你們之中要是有人為了進階突破、不擇手段,為師就當沒有過這個徒弟!”
見大家害怕又不解的樣子,師父有些無奈:“也罷,轉變也并非一朝一夕。”
他緩下嗓子:“換一個你們比較好理解的說法,種善因自有善果,種惡因則會有惡報,冥冥間,因果早就締結而成。你們想想,是不是種下善因比較好啊?”
師妹嚷嚷:“我懂了!為了得到好報,我們要做個好人!”
“你啊……”師父笑着拿戒尺拍了一下師妹的頭,師妹眼淚汪汪,捂着頭上的包。
靈鈞一直文文靜靜的坐在一邊,這時開口問道:“那為什麽要做好人?為了修己,為了立心?”
“你能思考到這一步,為師很欣慰。”師父沉思了一會兒,說,“這确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們每個人聚在一起組成了世界,我們的一言一行,也在影響着世界。若每人能做到這些,世界将會有大改變。”
Advertisement
她似懂非懂點點頭。
她一直篤信着老師的教導,要正直,要與人為善,哪怕被誣陷囚禁,她的同門、她所幫助過的人對她冷眼以待,折磨她、欺侮她,她也這樣篤信着。
直到她被推入“惡川”,她所期待的正義并沒有來臨。
太疼了,實在太疼了。她茫然的想,師父,好人不一定是會有好報的。
這時,手心到指尖忽然感受到一片溫熱,靈鈞垂下眼,看到崔小酒的手與她相握。
暖的發燙。
“我這個朋友沒有惡意的,”崔小酒朝長者笑笑,“這麽晚了,大家先去休息吧。到時候若是有什麽需求,盡管同我講,我與友人定竭力相助。”
靈鈞閉了閉眼。
師父說,人的一言一行都在影響着這個世界。種善因便會有善果。
曾經她是不信的。現在她明白了,她只是得到的太晚。
或許在前世,曾經也有這麽一些人,真正的為她打過抱不平,只是她沒有來得及看到,便已被時光所掩埋。
她做過的事,幫過的那些人,并不是沒有意義。
“就算聖山不插手,也務必盡快完成遷移,離開這裏。”她忽然道,“雪戶村位于雪山之中,屆時秘境若生出波動,必然引發積雪坍塌,後果不堪設想。”
從得知王姣是羅剎女、雪戶村是前世被掩埋的村子之後,她便在考慮,如何把這件事透露出去。
現在說出來雖不是什麽好時機,但這種事情,是越早做出準備越好的。
村長瞪圓了眼:“此話當真!?”
靈鈞略微颔首,道:“一般而言,秘境相對穩固,但也有靈力外洩,鬧得天翻地覆的例子。總之,做好防範。”
“不,是一定要搬!”崔小酒說,“有一個人……有一個人是沖着秘境基石去的!萬一阻止不及,秘境會塌!”
在原著中,男主的目的便是那秘境基石——這件事對于常人來說天方夜譚,但封北畢竟是世界的主角,在随身老爺爺的幫助下,他陰錯陽差就把秘境基石拿到了。
封北之後為了避免惹到麻煩,直接離開了雪境,再然後的事,書中便并未描述。
如果靈鈞所說成真,那這座村落豈不是……
村長氣的手都在發抖:“那群……那群……”
老者拍了拍他的肩:“好了,如今得知,能預防便是好的。二位,那所謂的秘境會持續多久?我們好做準備。”
崔小酒想了想:“如無意外,秘境将在後天開啓。秘境內外時間流速不同,外界的話,大概會持續三日吧。”
老者嘆了口氣:“三日……”
聚集的人群散了,老者和村長等主事的準備徹夜詳談。
崔小酒朝靈鈞伸出手,說:“我們回家吧。”
她什麽都沒有問,就仿佛是像往常一樣,抓到不穿禦寒衣物、偷偷去觀雪的靈鈞,然後拉着靈鈞的手,一步一步往家中走去。
靈鈞說“好”。
她眼皮垂下,形狀姣好的眼尾委婉,弧度像是在笑。
四周都是雪,本該是冷的,可同崔小酒雙手相連處,灼熱的溫度傳遞過來,驅散了寒意。
她就好像頭一回來到這世間,頭一回這麽真切的感受到周圍的溫度。
清瘦的腕上依然綴着那金紅珠子,現在的她大概能理解,這顆珠子的存在不是為了束縛,而是為了保護。
就如同曾經崔小酒把那個匕首收起來,也只是為了不被其他人得到。
只要摒棄偏見與狹隘,原來這些都是那麽容易看見的東西。
“你是對的。”她忽然說。
崔小酒微怔,随後會心的一笑:“噓,我們今天不談這個哦。待會兒想吃點什麽?今天晚上發生這麽多事,你一定沒吃好……”
“啊!下雪了。”她有些驚奇的擡起手,接住一片雪花,冰冰涼涼。
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落下,世間恢複靜谧,只能聽到呼呼的風聲。
……
或許是日有所想,當晚靈鈞很少有的做了一個夢。
她夢到了上輩子發生過的事。
那是和西州衆一起攻上聖山的時候。
遍地都是血。
手下們死的死,走的走,她身邊也只剩下一個羅剎女,而聖山的閣主連同長老還有八位。
宗主戴雨薇以為勝券在握,垂下眼憐憫道:“師侄,何必走到這一步呢?”
靈鈞沒有與其交談的興致,身後黑紫魔焰高漲,像是能吞噬萬物。
這一戰打到天地變色。
羅剎女燃燒精魂,阻住三名閣主,靈鈞得以沒有損耗的處理掉在場所有敵手,掃清障礙。
血水染紅了主峰峰頂,高高在上、目下無塵的宗師們,最終還是墜在了髒污的泥裏。
戴雨薇屍首橫陳,雙眼暴睜,像是想不明白,她最終怎麽會到了這一步。
“羅剎。”靈鈞低低道。
魂與魄是鬼修之基,燃盡了精魄,鬼修便會消散于世間,再難入輪回。
羅剎女倚坐在斷壁旁,魂體已經消融到了大腿根部。
她熟視無睹,右手扣肩,艱難欠身行了一禮,朝靈鈞說:“尊座,障礙已經盡除,您可去往聖山的核心
了。”
“嗯。”
漫天火海,靈鈞一身黑袍,如化不開的濃墨。她微微偏頭,像是在疑惑:“你本不該如此拼命。封北已死,你之仇恨已銷,為何助我。”
羅剎女笑起來,笑的無比開懷,半晌才答道。
“許是有您不知道的淵源吧……”
她氣息微弱,魂體漸透明。
“到如今還不忘同我開玩笑麽。”靈鈞神色不辨喜怒。她足底悄無聲息的蔓出黑水,如影如墨,那是罪淵底下流淌的東西,是世間最為純粹的“惡”。
接觸黑水的人或者魂,但凡有思維者,皆會被其同化——那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永生。
靈鈞的情況比較特殊,她算是被同化了一半,憑借強悍的意志保有自己的思維,在某種意義上占據主動權,因而能在世間行走。
黑水快要觸上羅剎女的時候,羅剎女似有所覺,艱難睜開眼。
“尊座不必為我費心了……”
她視線空茫的看着暗沉的天空,喃喃:“羅剎現在只願作為‘自己’,作為‘人’死去。”
她慘笑:“之前瘋瘋癫癫,到死時反倒清醒……”
“羅剎這一生殺人無數,其中可憎者有之,無辜者亦有之,如今落得這樣的結局,無非是因果循環罷了,尊座不必煩憂。”
黑水止住蔓延,靈鈞靜立着,不知有沒有在聽。
羅剎女輕聲道:“尊座,我早就想說,您是一個值得追随的人。”
“請您……放過自己吧……”
魂體透明的接近虛無,點點金光散逸,斷壁旁再看不到鬼修的影子。靈鈞收回眼,看向聖山拱衛着的、接連天地的光柱。
放過自己。
什麽叫“放過”?
靈鈞睜開眼,些許晨光自窗子透進來,太陽穴突突的疼,她擡手掩住額頭,有些痛苦的□□一聲。
“怎麽了?”
崔小酒正在一旁假寐,聞言睜開眼,擔憂的為靈鈞查看。
他們所居住的小屋是村人們所閑置的,條件比較清苦,只有一個小榻。兩人這麽多天來,都是憩在一個榻上。
崔小酒讓靈鈞枕在她膝彎,蘊靈力于指尖,輕輕按揉其太陽穴:“是神魂出了問題?什麽時候開始的?”
在崔小酒的按壓下,靈鈞蹙起的眉頭漸漸舒緩下來,她低語:“不是什麽大事,可以自行恢複。”
崔小酒松出一口氣:“怎麽忽然這樣?”
“大約是因為忽然回想起了一些往事吧。”靈鈞嘆道。
“往事?”
“嗯,一段……讓人有些遺憾的往事……”
比起這個,夢境裏有一處細節讓她很在意。
羅剎女說,她可以去聖山的核心了。可是……在她記憶裏,明明在屠戮完聖山衆人便止步了。
是夢境中的聯想,還是她的記憶出了問題?
這個疑惑暫且放到一邊。
靈鈞忽然道:“芃芃。”
驟然被叫到小名,崔小酒指尖微顫,心髒咚的重跳一下——靈鈞并不常這樣叫她。
小名這種東西,長輩可以叫,摯友可以叫,無論哪一種,都意味着超乎尋常的親昵。
“怎、怎麽了?”
“若你眼前有一個改變一切的機會,”靈鈞像是忽然變成了一個牙牙學語的幼兒,很生疏的吐露着,“你會去做嗎?”
這話說出口,她自己反倒覺得有些好笑。誠惶誠恐,畏首畏尾,都不像是自己了。
意識到自己重生是真的,那些糟糕的未來還未成真,還可以改變,她就像一個習慣了孑然一身的人,手中忽然捧了易碎的寶物。
會擔心會不會把一切搞砸
。
“當然會去做了啊,”崔小酒撓了撓臉頰,“嗯……這句話裏是不是少了什麽前提,譬如會粉身碎骨什麽的?”
“那便加上,一樣的。”
“也是,如果真的想做成一件事,也就沒有所謂的前提了,”崔小酒點點頭,有些好奇的問,“你要改變什麽?”
“這個啊,”靈鈞眼睫顫了顫,閉上眼,“要先保密。”
崔小酒并不強求,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隐私:“好。那需要我幫忙的地方,一定要講啊。”
天光已大亮,二人起床梳洗穿衣。
剛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崔小酒連挽發都不熟練,要靠靈鈞幫忙,現在已經可以自己獨自完成了。
窗外一陣喧鬧。
崔小酒撐開窗子往外看,原來又有一行修真者到了雪戶村。
看清這些修真者身上所穿的服飾,崔小酒心裏一咯噔,她回去扯了扯靈鈞的袖子:“聖山的人來了,我們……要不要出去看看?”
靈鈞眉頭微蹙:“走。”
村口圍了一圈村人,崔小酒走到後排,不着痕跡的打量。
聖山為首的是一少年,器宇軒昂,劍眉星目。他有禮的朝村長一抱拳,道:“在下封北,接下來可能要叨擾幾日了。”
崔小酒心中一驚:封北?那不是《奪天》的主角嗎?
上一次清談會的時候,封北還是不受重視的守山弟子,如今才過了短短半年,他就成了這次秘境之行的領頭者?
也未免太誇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