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旭日初升。
封北沒寒暄太多,便帶着聖山弟子離開了。
崔小酒總覺得,封北臨走的時候,似乎是往自己這個方向看了一眼。
她心中升起一種怪異的感覺。
不過,大概是錯覺吧,封北并不認識自己啊?
村長應付完聖山的人,渾身都出了一層虛汗。見崔小酒和靈鈞二人也在,整個人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您看……”
“不用太擔憂,”崔小酒道,“我已經遣靈傀監視沈盟,至少在秘境開啓之前,他無法同聖山告密,也就是說,只要按原計劃搬離就可以了。”
村長松了口氣:“那便好!我這就召集村人們先做準備。”
說完村長便匆匆離開了,其餘村人也散去。
這天果然安穩度過,第二日,天空突現異象,霞光陣陣,仙音渺渺。來到雪境的修真者們紛紛升到空中,令牌在手中發出湛藍微光。
崔小酒也混在其中,她拉着靈鈞的手,若仔細去看,會發現兩人腕上均系了金色鎖鏈。
——這枚鎖鏈是一個靈器,進入秘境時,可使兩人進入一個地方,不致迷失走散。
手中令牌發出的光愈來愈亮,空中顯形出一座仙宮虛影,如夢似幻。崔小酒感覺自己像是變成了一束光、一道洪流,在令牌的牽引下,往那座仙宮撞去。
剎那間,眼前和腦海俱是一片空白。
崔小酒眨眨眼,入目是素藍的純色窗簾,透過現代化的窗戶,可以看到外面柔軟潔白的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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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芃芃。”
那是一道很熟悉的聲音,音色柔婉,浸滿了溫柔,帶着些激動和劫後餘生的慶幸。
崔小酒如遭重擊,不可置信的轉過頭去:“媽媽?”
“媽媽在呢,”葉伊女士朝她安撫一般的笑了笑,“芃芃醒啦?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崔小酒迷迷糊糊:“我……這是在哪?我不是已經……”
葉伊拍了拍她的手:“別說傻話。還好趕上了,老崔從道友那裏借來法器,為你施了續命的術法,感覺怎麽樣?”
順着葉伊的目光看去,崔小酒看到了廣袖長衫、拿木簪束發的男人。
她嘴唇動了動:“爸爸……”
風沿着窗子溜進病房,把淺藍色的窗簾吹得揚起來。
“還有一個好消息。”葉伊見她眼圈紅了,以為她是難過,忙哄道,“我們找到了為你改換命格的法子,等你出院,我們就去試試。如果成功的話,以後我們一家人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一直在一起,真是個讓人挪不開眼的承諾。
崔小酒喃喃:“……媽媽。”
她兩臂張開,像是在讨一個擁抱。
“又撒嬌。”葉伊把女兒抱進懷裏,輕撫她黑軟的發,有些感慨的說:“我們芃芃啊,已經是個大姑娘了。還好,還有時間。媽媽要看你長大,看你嫁人,一輩子和和美美……”
崔小酒搭在葉伊後背的手顫了顫,頭埋進葉伊肩膀。
葉伊問“怎麽了”,崔小酒再也抑制不住,瘦小的身軀就像伶仃的落葉般顫抖起來。
“媽媽……”有一種龐大的無力的悲恸亘在胸口,她先是小聲抽噎,到後來連一聲哭號都發不出,只能揪緊葉伊的衣服。
葉伊察覺到不對,把她從懷裏挖出來,看清她的模樣噗嗤一笑,用白膩的指腹擦了擦她的臉頰,語氣寵溺:“小花貓,不是已經沒事了嗎?”
“不是。”淚水大滴大滴的湧出來,模糊了葉伊的模樣,“我……我不想再也見不到您,不想沒有家,我還想再吃一次您做的飯……”
“等芃芃好了,媽媽回家就給你做。”
“回不了家了。
”崔小酒似哭似笑。
她看着投來疑惑目光的母親,終究是松開手,眼圈紅紅擡起頭,下颌骨繃緊,辰光勾勒出堅定而不容情的線條。
她的聲音帶了些哭過的軟糯,但能讓聽者明白她的認真:“……夢都是要醒的,您說對嗎?”
她看到葉伊臉上帶着明顯的錯愕。
随後眼中的畫面分崩離析,寸寸碎裂,什麽病房、什麽父母,全都不見了,紫紅的瘴氣從心口剝離開來,消散在空氣中。
她看了看四周,廣袤無垠的冰原,風怒號着,雪茬子紛紛揚揚打在臉上,麻麻的痛,寒意順着骨頭縫往裏鑽。
淚珠子順着頰邊滑落,還未堕地便化作冰晶。
崔小酒抹了把臉,吸了吸鼻子,還有些脫離不出剛才的情緒:“是心魔……剛剛的難道是,心魔幻境?”
這是她離開家來到這個世界的第六個月,偶爾夜裏會夢到從前的事,醒來頰邊濕潤。
幾個月間,她走的越遠,見過的風景越多,便越是想念夢境裏那小小的一隅,想念那一個個熟悉的面龐。
無怪乎在心魔幻境裏會看到那樣的畫面,大概還是想家吧。
崔小酒拍了拍自己臉頰:“振作一點,振作一點。”
人要向前看,雛鳥總會飛離巢穴,崔小酒很明白這一點,所以最終才能從那個幻境中出來。
“不過也好,趁這個時候做了了結,總比以後爆發出來要強……等等,”她動作一滞,“壞了,靈鈞!”
因為有靈器相連,兩人落地的地方并不遠,崔小酒順着指引,很快找到了靈鈞。
靈鈞還沒有從心魔幻境中出來,閉着眼眉頭微蹙,眉宇間隐約籠着一股戾氣,使她看起來多了幾分陌生感。
心魔幻境會讓人看到心底最渴望的東西、最憎恨的東西、最恐懼的東西。處在心魔幻境中的人,一不小心就會被心魔侵蝕內心,或耽溺于美夢,或沉浸于殺戮複仇。
而對于有那種經歷的靈鈞來說,一不小心就會陷在裏邊。
崔小酒從儲物袋中拿出件刻了保暖法陣的狐裘,給靈鈞披上,眉頭皺着。
“不行,得想想辦法……”
……
靈鈞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矗立在一處荒原。
鼻端充盈着腥甜的氣息,枯黃草葉上可以瞧見尚未幹涸的血珠,一滴一滴往下淌,土壤之中仿佛飽蘸了血,呈現一種髒污的黑紅。
遍地都是屍體。
“魔頭!”
那是一個穿着聖山服飾的弟子,赤紅着一雙眼,提刀朝她砍來。靈鈞微微偏頭,不假思索的一劍遞去,刺進那人胸膛。
鮮血噴濺。
“這裏是……”由不得靈鈞細想,半人高的草窠中站起一個又一個人,他們嘴裏喊着“除魔衛道”之類的詞彙,悍不畏死的擁上前來。
“尊座,我來為你掃清這些路障!”
靈鈞提劍的手一滞。
偏頭看去,“羅剎女”不知什麽時候立在她的身側,揮着節鞭,悍勇無匹的蕩開一條血路。
羅剎女?
這不對。靈鈞想。
耳邊喊殺聲沖天,“羅剎女”為她浴血而戰,右肩被靈器貫穿,魂體飄忽了血多。
靈鈞卻立在一旁,蒼白面龐如不化的寒霜,劍尖随意的點在地面,就像是一個無關的過路人。
“尊座!!”羅剎女急道。
靈鈞好似這才注意到她,擡起眼,頓了頓,溫聲道:“那你想要怎麽樣呢?”
羅剎女幾乎喜極而泣:“我們攻進去,去聖山裏面,去……唔!”
她不可置信的低頭看向心口,那裏刺進去一節筆直雪亮的劍鋒,動手者是她口中的“尊
座”,她最尊敬的人。
“睡吧。”
靈鈞掩住她的眼。
羅剎女的身形漸漸透明崩解,就像曾經在聖山的殘垣上一樣。靈鈞眼睫顫了顫。
下一刻,眼前所見忽然變得扭曲,黑與紅混雜在一起,像是被打亂了又重新組合一樣。
等扭曲靜止,還是那篇荒原,天地一片昏黃,自空中落着血雨。
手中的劍往下滴着血,遍地都是屍體。
靈鈞垂下眼,眼尾透着些譏諷、
我不殺,便直接把結果擺在我面前嗎?真是……
擡起手,手中沾滿了血污。這東西如影随形,像是一輩子都擺脫不了。
“沙沙……”
身後傳來些腳步聲,靈鈞神色漠然,提劍轉過去,卻在看到來者的那一刻,劍尖一顫。
穿着藍衫的少女怯生生看着她,帶着點嬰兒肥的臉上滿是恐懼和失望。
“靈鈞,你怎麽能這樣呢?”她抖着嗓子說,“我以為你可以變好的,我以為……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
“我是什麽樣的人?”靈鈞動了動喉嚨,聲音有些嘶啞,像驟雨前的寧靜。
她一步步朝“崔小酒”走去,脊背挺直如勁竹,帶着無匹的壓迫力。
“崔小酒”像是被恐懼攥住心神,回答的話卡在嗓子裏。
靈鈞譏諷的笑了。
重生是她最大的秘密。
——就像之前崔小酒對她小心翼翼、關照備至一樣,如今的情形反了過來,她不敢對崔小酒提起重生的事,她……怕崔小酒失望。
她知道,崔小酒喜愛并憧憬的是那個劍尊,那個救人無數、正直熱忱、哪怕性格變得偏激也還有回頭路的“自己”。
“劍尊”和崔小酒志趣與性格相投。而真實的她卻是那個讓整個大陸生靈塗炭、手中沾染無數殺孽的西州魔尊,二者天差地別,就像是永遠不會交彙的兩條線。
她沒有辦法把碎掉的那個自己拼回去,沒辦法把“劍尊”還給崔酒。
而這個幻境,把她心底裏最不願看到的景象投射了出來。
靈鈞走到“崔小酒”面前,垂下眼。
面對幻境造出來的僞物,靈鈞替她說了下去:“嗜殺,暴虐,殘忍,沒有人性……你想說這個嗎?是啊,我就是這樣的人。”
她就是這樣的人。
“崔小酒”抖了抖,似乎還想說些什麽。
靈鈞卻已經揚起手,劍尖映着天光,一瞬間劃過冷寒的線。
“冒充她,你也配。”
“崔小酒”驚恐之色愈重,往後退了一步。可她躲不過那劍。
靈鈞手臂垂下,背轉過身去,劍尖淌下刺目的血。
眼前的景象,猶如鏡花水月一般散了,什麽荒原,什麽屍山,都沒有了蹤跡。
靈鈞立在一片虛無中,眼皮垂下去,瞳裏帶了點厭棄——不知道是對剛剛那個僞物,還是對自己。
腳下所踩的地方不知何時起成了一片水鏡,靈鈞這麽垂着眼,正好能看到水鏡中的人。
那人身着一身黑衣,其上繡着反複邪獰的花紋,模樣和靈鈞一般無二,只是臉頰上不知何時印上了可怖的疤痕,覆蓋了大半張臉,層層疊疊,醜陋的令人作嘔。
這是前世西洲魔尊的模樣。
靈鈞漠然的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沒能從幻境裏出去。
反而陷得更深了。
要破開幻境,不是簡單的殺死境中人就可以的。若無法離開,歸其根本,還是放不下,堪不破。
便在這時,心底有個聲音開始喋喋不休,讨嫌的很——
【說到底,還是沒有人在意“你”,真正
的那個你。】
【怎麽會有人喜歡你呢?怎麽會有人喜歡一個滿手鮮血的惡徒?】
靈鈞攥劍的手無意識使力,手背暴起青筋。
那道聲音仿佛無所覺:【曾經羅剎女或許真心效忠過你,可是她已經不在了,所有人都不在了。你将在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世界,戴着假面孤零零的活下去,直到生命走到盡頭!】
【你甘心嗎?】
靈鈞:“聒噪!”
她運起靈力朝水鏡轟去,水花四濺,整個水鏡都四分五裂。
可是等恢複寂靜,一切又變回原樣。
水鏡中的人雙唇緊抿,眸子黑又沉,眼底積着從前世帶來的、經年累月的疲憊。
靈鈞想:不能留在這兒,要出去,可是……
可是什麽呢?
這麽想着,耳邊忽然想起清脆的銀鈴聲,一聲又一聲。
似乎有些耳熟……
在悅耳的有節奏的銀鈴聲中,靈鈞靜靜立在水鏡之上,閉了眼,沉郁的、焦躁的心忽然被安撫下來。
是啊……現世還在有人等我回去。
再睜開眼時,來自外界的冰寒頓時席卷了全身,并不刺骨,反而讓她有種活在現實的真實感。
她嘔出一口污血。
漫天風雪之下,小姑娘擔憂的看着她,一雙眸子如剪水般,溫潤又明亮。
“靈鈞!你沒事吧?”
靈鈞靜立片刻,唇角彎了彎,安撫一般的摸了摸小姑娘的頭:“沒什麽,只是聽了些瘋話。”
沒等崔小酒再問,她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我也沒探索呢,我們一起去看看吧。”崔小酒很自然的牽住靈鈞的手,給她手上戴了那只毛茸茸的兔子形狀的手捂子。
“靈鈞靈鈞,你說這座冰原上會不會有奇遇秘寶什麽的?我還是第一次來秘境呢。”
“會有的。”
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