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部90分鐘的電影裏,這一幕甚至不到一秒

估計就要全網推送了。

再聯系多年來父子不和的傳聞,“顧嘉然勾引方星遠引得方源大怒”大概也是板上釘釘了。

顧嘉然緩慢閉上眼睛:毫無退路。

那邊陸風深呼吸了幾口氣,快速說道:“方導現在在國外,電話接不通,我已經給他留言了。悠悠,你趕緊聯系微博方面,該給錢給錢,該删的删。那些記者也都趕緊聯系打點,直接給錢。嘉然,沒事,你別慌,現在是淩晨1點,大家都睡了,看到的人不多。”

顧嘉然支離破碎地接收着陸風的消息:都睡了,溫言也睡了嗎?

溫言!

顧嘉然驚醒過來:溫言呢?他會看到這條新聞嗎?

“去翡翠雲山。”溫言最近因為忙一個和電視臺合作的企劃,時常需要和屬下熬夜開會,便住回了翡翠雲山。

“嘉然你不要胡鬧,你現在不能去那裏。”

“去翡翠雲山!”顧嘉然看着陸風,雙眼通紅,不容拒絕。

陸風沒法拒絕他,他害怕顧嘉然心理崩潰。

“好。”

顧嘉然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顫抖着撥通了溫言的電話。

響了許久,電話終于接通:“唔……嘉然?”

似乎是剛剛從睡夢中醒過來,溫言說話的聲音異常低懶,顧嘉然一直狂跳的心稍稍平靜了下來。

“沒事,剛結束工作,想跟你說話。”

“嗯……”電話那頭笑了一下,“是不是想我了?”

顧嘉然也笑了起來:“是的。”

陸風一直從後視鏡注意顧嘉然的狀态,看他情緒還算穩定,略微松了口氣。

“那我陪你說話。”

“好,我不挂電話的話,你也不可以挂電話。”

“好好好,陪你打電話到天亮。”

顧嘉然閉上眼睛:“恩。”

任車窗外雨下的綿延不絕,顧嘉然窩在車裏和溫言打電話,陸風小聲地和悠悠交待事情。小趙一路開得飛快,原本兩個小時的車程,只用了一個半小時就到了。到達翡翠雲山的時候,顧嘉然的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了。他看向窗外:這麽多的高樓裏,有一個溫言在等着他。

他甚至都等不及悠悠給他拿把傘,就一頭紮進雨幕裏。

陸風嘆一口氣:也好,至少記者肯定找不到他了。

顧嘉然開門進來時候,溫言正拿着手機,一見他便笑了:“這麽快——怎麽沒拿把傘,身上都濕了。”

雨已經小了下來,然而顧嘉然這一路過來,還是淋得頭發上濕嗒嗒。

溫言去衛生間拿了條毛巾,正準備遞給他,手機又響了。溫言看了一眼,笑道:“今天怎麽回事,這麽忙,是紀——”

“不要接!”

溫言笑着疑惑道:“嘉然?”

“不要接……”顧嘉然露出哀求的神色。

溫言收起了笑容。

“一個小時,只要一個——不,半個小時就好。”

溫言定定地看着他,電話還在響着。

他手指微動,按下了接聽鍵,那邊傳來紀敘的聲音:“阿言,你快點——”

“紀敘!”溫言打斷了他:“嘉然在我這邊,有什麽事,你先按照你想的做,其他明天再說。”

溫言挂斷了電話。

“是不是出事了?”溫言沉聲道。

顧嘉然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我不希望你從別人那裏知道這些事,不管是紀總也好,還是微博也好,這些事,你應該從我這裏知道。”

“溫言,我告訴你所有關于我的事情。”

三十七、哥哥

顧嘉然是6歲那一年見到方星遠的。

那一年發生許多事:他明白了什麽是媽媽卻又失去了她;他遇見了他的爸爸,可是爸爸對他有點冷;他還跟着爸爸到了一個新的地方,然後便遇見了方星遠。

那一年方星遠不過12歲,半大的孩子。他趴在樓梯欄杆上笑嘻嘻地看着顧嘉然說:“你就是我的弟弟嗎?你好,我是方星遠。”

哥哥。

多麽奇妙,忽然間他多了個爸爸,又多了個哥哥。

可是顧嘉然心裏還是有點害怕的。顧安揚去世那會,老是莫名其妙的人對着他嘀嘀咕咕,還偷偷拍他,問他一些聽不懂的問題,有幾次宋心氣得直接和他們吵起來。

那個時刻他忽然意識到他平靜的生活可能不會再來。

他有點煩,卻無可奈何。

而當來到這個全然陌生的環境裏,他變得更加小心翼翼。所以在面對方星遠笑得過分燦爛的臉龐的時候,他只是默默地繞過他,躲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方星遠有點懵。

他覺得天都塌下來了,他一向人見人愛,為什麽新來的弟弟看他像看壞人一樣?!

他無法接受!

小孩子總是争強好勝的,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的魅力,方星遠開始沒完沒了地纏着顧嘉然。顧嘉然再怎麽戒備,到底是比他更小的小孩,因此當他的哥哥熱烈地邀請他去房間玩飛機模型的時候,他心動了。

“可是,方伯說那是你的房間,不可以亂進。”顧嘉然到方家的時候,方星遠正在國外。方星遠這人領地意識特別強,不喜歡別人碰他東西,所以家裏的管家方伯特地跟他說過那個房間不能進。

方星遠皺眉:“你是別人嗎?你是我弟弟!我的就是你的!”

“噢。”顧嘉然莫名有點開心。

在方星遠看來:顧嘉然很乖,特別乖,乖得有些過分了。哪怕連玩玩具的時候也不像其他小孩子會激動大喊大叫,他只是默默地一個人坐在地毯上,偶爾擡起頭笑着看他一眼,似乎很開心。方星遠坐在書桌前寫作業,見他這樣,就說:“一個人不好玩,等我寫完作業陪你一塊。”

“是嗎?我一直都一個人玩。”

“恩?你媽媽不陪你玩嗎?”

“我媽媽要工作。而且她現在死了。”

方星遠停下筆:“死了?”

顧嘉然看着飛機:“死了。”

死亡對于一個孩子來說,意味着什麽,他不是很清晰。可對于方星遠來說,卻已經足夠感同身受,因為他的媽媽也死了。他永遠都記得那個寒冷的夜晚,她睡着了之後就再也沒能醒過來。

方星遠把作業本一推,坐下來看着顧嘉然:“別怕,以後哥哥帶你混!有肉吃絕不吃菜!”這是他新學的電視劇裏的一句臺詞——“有我一口肉吃,絕對少不了你一口湯喝”,不知道他怎麽記成這個了。

顧嘉然看着他:“可是我喜歡吃菜。”

方星遠從善如流:“那就一邊吃肉一邊吃菜!”

就這樣,顧嘉然從此之後便成了方星遠的小尾巴。方源一直很忙,一年看不到他幾天,再加上方星遠從小特別皮實,自理能力很強,還有方伯照看着,因此連帶着照顧顧嘉然的工作就落在了方星遠的頭上。方星遠頭一次當人家哥哥,覺得自己是大人了,對顧嘉然特別上心:教功課,檢查作業,買衣服,連背課文簽字都是他模仿方源筆跡代簽,就差去開家長會了。

就這樣,一晃過了幾年。顧嘉然從6歲長到10歲,方星遠也上了高中。

顧嘉然的學校離家裏不遠,每天他都是步行上下學。然而有一天,放學過了好久他還沒回家。方星遠不太放心,便去學校接他,結果到了班上才發現,教室裏同學早就走光,只剩他和幾個男同學對峙着。顧嘉然的手腕上擦破了皮,臉漲得通紅!

他竟然跟人打架!他那一向乖巧的弟弟居然跟人在班上打架?!

方星遠一下子火冒三丈,立刻就沖了進去,推了一下為首的小胖子:“你誰啊你,啊?敢打我弟弟?”

小胖子吓了一跳,一見來人又嘴硬起來:“我知道你,你才不是他哥哥,你姓方,他姓顧!我媽說了,他媽是個第三者,他就是個私生子!”

“呸,你知道什麽呀!姓顧怎麽了,我媽就姓顧!”當着他面亂嚼舌根真是活膩了!

“他媽媽把你媽媽害死,你還幫他,你爸都不理他,你看家長會他從來都不來!”小胖子不知死活還在挑釁。

方星遠的血一下子沖到腦子裏,把小胖子踹到在地:“你再說一遍?!”說他以大欺小他也認了!

小胖子顯然沒見過這陣勢,眼眶通紅含着淚水不敢掉下來,另外幾個孩子也都吓住了。

“他,是我們家的小王子。”方星遠指了指顧嘉然,又指着自己:“我,是大王子!”

“我爸沒空參加家長會是因為他要賺錢,将來給我們娶公主!”

“公主你懂嗎?呸,你聽都沒聽過吧!”

不知道是不是“王子”和“公主”這兩個詞彙太有震懾力,直到方星遠怒氣沖沖拽着顧嘉然離開,那幾個人也沒回過神。

當然,小胖子身上的淤青瞞不了,這事還是被小胖子媽媽告到了學校。學校沒辦法,這裏面的家長都不是好惹的,他只能把方源叫來,說清楚整件事。

方源回到家就把方星遠拎到了書房。那時候方星遠正處于青春期,脾氣暴躁,什麽都敢說,他梗着脖子指責方源的不作為,兩人大吵了一架。

“你知道那些人怎麽說嗎?說他媽害死我媽,這還是被我撞見的!”

“這樣你就可以打人了?人家還是個孩子,你多大了?!”

“放屁!孩子了不起啊,孩子就可以胡說八道啊,嘉然才是孩子!他也受傷了!”

“你再說一遍?!你跟我說什麽?!”

“你居然還幫那個人說話!”

“是你有錯在先!”

“我沒錯!”

方源氣結:“你自己都是孩子,瞎摻和什麽,你告訴我,等我回來我自然會處理!”

方星遠不說話。

方源稍稍平了怒氣,正要開口,方星遠又說道:“《表演藝術》第121頁。”

方源愣住了。

方星遠看向他:“那一頁有一張照片,我8歲的時候就知道了,是嘉然的媽媽,是不是?”

方源有些震驚,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8歲的時候我拿着那張照片給媽媽看,她見到照片笑得很開心。”

“我問她是誰,媽媽說,是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她讓我悄悄把照片放回去,讓我不要問你,也不要說出來。”

“我後來才知道她是顧安揚。”

“我不懂你們大人那些事,可是我記得媽媽看到顧安揚照片的樣子,那是她生病以來笑得最開心的一次。”

“我想,她能讓媽媽開心,一定不是壞人。”

“而現在,她們都死了。”

“出去。”方源看着方星遠,“方星遠,滾出去!”

方源很少連名帶姓喊他,方星遠知道他生氣了,于是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顧嘉然站在樓梯拐角聽完了整場争吵,他們的聲音實在太大了。

他忽然有些茫然,又有些慶幸:還好,他還有哥哥。

不知道是不是那場争吵提醒了方源,又或者擔心方星遠再惹事,他漸漸地推掉了一些工作,而是待在家裏陪着兩個兒子。

一開始顧嘉然有些不習慣,家裏一直以來只有他和方星遠,還有方伯。現在忽然多了一個人,好像總覺得哪裏不對。可是,他又是有些開心。

一直以來,他都有些羨慕方星遠和方源之間那種肆無忌憚的感覺,很親昵。而他和方源之間,或許是長久的分離,總是有些生分。可能是方源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盡量多騰出點時間在家。

顧嘉然生日的時候,方星遠一直嚷着要好好補償嘉然,要去最貴的地方。于是方源訂了市裏最高級的頂樓景觀餐廳。在那裏,方星遠送了顧嘉然一支鋼筆,然後他推推方源:“爸,你的呢?”

方源拿出一個盒子,方星遠比顧嘉然還着急,打開一看,是一塊手表。方星遠看向顧嘉然,發出誇張的驚嘆聲:“哇,好漂亮!正好嘉然現在戴的那個摔了,爸你真細心!嘉然你快戴上給我看看!”

顧嘉然戴上了手表:深藍色的表盤,像星空一樣深邃。顧嘉然笑得臉都紅了。

等到上大學的時候,方星遠參加了學校的戲劇社,他愛上了表演。他帶着顧嘉然去社團玩過幾次,有一次缺人手,顧嘉然還幫忙拿DV幫戲劇社拍宣傳錄像,拍到方星遠的時候,他說:“一個人只有一輩子一種人生,多無聊。可是演戲,你就好像有了好多人生,超級棒!”

說這話的時候,方星遠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歪了歪頭,然後看了下鏡頭,又笑了一下。

回家的時候,方星遠一直說等到一畢業,他就當演員去。他問顧嘉然長大想做什麽,顧嘉然想了想:“想當老師。”

“為什麽啊?”

“因為有寒暑假。”

方星遠拍拍他的頭:“沒出息。不過——”他想了下又笑起來:“——你就當個語文老師吧,然後在寒暑假寫劇本,哥去演男主角,爸來導演!”

他越說越興奮:“咱們一家三口全力出擊,把大大小小的獎拿個遍!”

顧嘉然擠眉弄眼地說:“哥,你演男主角,菲菲姐演女主角嗎?”

方星遠“啧”了一下嘴:“你這小孩子,眼睛怎麽那麽尖呢!”

顧嘉然哈哈大笑:“哥,我要去告訴爸。”他笑着飛快地跑遠。

方星遠趕緊追過去:“看我不揍你!”

夕陽下,兩人的背影拉得很長很長。

然後,顧嘉然到了16歲。這時候方星遠的課業開始變得很多,他還兼職了劇組打工,因為方源反對他當演員,他信誓旦旦要靠自己闖出一片天。好在他二十歲的時候,方源送了一輛車給他,有車代步,總算沒那麽奔波。

顧嘉然16歲生日那天很興奮。雖然方源這幾天不知道為什麽有些消沉,把他生日也忘記了。但方星遠早早就跟他說好,會帶他去陽頂山上露營,據說那裏的星星特別美,顧嘉然期待已久。然而一直等到晚上,才等到疲累的方星遠回家。

方星遠看到顧嘉然期待的眼神,一拍腦袋:“啊啊啊,對不起,嘉然,我忘了!”

顧嘉然有點失望,不過他還是笑着說:“哥,沒事,咱們下次去!”

方星遠撇撇嘴:“真男人從不爽約,走,拿上東西!”

顧嘉然有些猶豫,他看出方星遠很累,可是他抵不過心中的誘惑,還是拿了東西順從地上了車。

從家到陽頂山需要走一段高速,車程不算長,也就40分鐘。方星遠雖然腦袋有些昏沉,但是看到顧嘉然高興地樣子,就覺得再辛苦也值得了。

顧嘉然坐在車上開心地想:真是超級棒的生日!

他真的很開心,開心到卡車撞上來,方星遠撲在他身上的時候,他的嘴角還是上揚的。

眼前一片血腥,他的身上、臉上全是血,分不清是他的還是方星遠的。顧嘉然的喉嚨好像被什麽扼住了,他想喊,可是喊不出來。留在他記憶裏的,關于方星遠的最後一個鏡頭,便是他微微張嘴說了一句什麽。

他已經發不出聲音了。

那張曾經那麽鮮活的面龐在顧嘉然面前迅速失去生氣。可他還是看出來了,看出了方星遠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別怕。”

太痛苦了,痛苦到顧嘉然哪怕回憶起一秒都是折磨。

“我受了輕傷,可是星遠死了。”

“我爸坐在急診室前,低着頭,一直沒有說話。我很害怕,想喊,想哭,可是我又覺得,我應該先安慰他。”

“我……”顧嘉然忽然渾身顫抖,幾乎不能維持聲音平穩。

溫言忽然意識到什麽,他強迫顧嘉然看着他:“嘉然,停下來,我不想知道了!”

顧嘉然勉強鎮定下來,露出一個笑容:“都過去了。溫言,都過去了。”

“我走上前……我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我爸擡起頭……他眼睛很紅……看着我說……”

“為什麽死的不是你?”

三十八、蜻蜓

話說出口,方源自己也愣住了,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對兒子說出這樣的話。他看見顧嘉然的臉白得像張紙,慌忙站起來想拉住他,顧嘉然卻忍不住退後了兩步。

已經遲了。

人類的話語很奇妙,有時甜如蜜糖,有時冷如刀鋒,還有的時候,像是巨大的漩渦,毫無防備的,你就已經深陷其中,毫無生還之力。這一瞬間的惡念終于成為壓死顧嘉然的最後一根稻草。

顧嘉然生病了。

他開始整夜整夜地發燒,頻繁地做夢。夢裏有顧安揚抱着他唱歌,有方星遠跟他在院子裏種小番茄,也有方源伸出手問他願不願意跟他走,他說好,轉眼一片猩紅,方源又說:“為什麽死的不是你?”

一遍又一遍。

方星遠的死和方源的話,迫使顧嘉然在歉疚和痛苦中煎熬。發燒的時候他在夢中面對方源的指責,清醒的時候他在房間看着方源痛苦的臉。夢境與現實交替,他開始變得混亂。開始的時候,他總是想:我在哪兒?這是在做夢嗎?

後來他又想:我是誰?

到了最後,他又想:噢,我是顧嘉然,我害死了星遠,我應該賠一個星遠給爸爸。”

可是這世上,哪裏還有一個方星遠?

那就把自己變成方星遠吧。

方源發現顧嘉然有些不對勁是在他持續發燒轉好之後,那天他在廚房熬粥,顧嘉然穿着拖鞋站在門口,輕輕喊了一聲:“老爸。”他向右邊歪了一下脖子,又抓了抓,有着一種才睡醒疏懶。

方源渾身冰涼。

顧嘉然從來沒有喊過他“老爸”,也從來不做這樣的動作。他永遠都是規規矩矩的把自己整理好才會跟他打招呼。只有方星遠才會這樣。

顧嘉然說完話,自己也呆住了。他似乎很困惑,看看自己的手,又看向方源,暈了過去。

情況開始變得糟糕。

顧嘉然的心中不知何時起,已然打響一場戰争。一方是顧嘉然,一方是想做方星遠的顧嘉然,他們撕扯,他們交火,他們在顧嘉然的心裏開啓一場又一場的戰鬥,一直沒有停歇。

顧嘉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瘦下去。他時而清醒時而混沌,他沒有辦法吃東西,吃什麽吐什麽;他也不敢睡覺,他害怕自己一覺醒來,“顧嘉然”已經消失了。多少個夜晚,方源握住顧嘉然瘦骨嶙峋的手,一遍遍地說着對不起,可是顧嘉然只是睜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方源的頭發一下子白了大半。

然後有一天,他問顧嘉然願不願意去英國,顧嘉然躺在床上看着他。

他分辨出來那是他的爸爸,他老了很多。他的眼睛有些紅腫,他的目光裏充滿了痛苦和自責。顧嘉然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從喉嚨裏吐出一個字節:“好。”

方源為他聯系了英國很著名的心理學教授,并安排住在教授家中。他不敢去看他,他害怕自己一出現在顧嘉然的面前,會影響到他。

治療是一個痛苦而漫長的過程。

唯一值得慶幸的事,顧嘉然很頑強,他始終在和自己做鬥争。這其中有多少不足為外人道的兇險,只有他自己清楚。

清醒的時候,他要一次次提醒自己是顧嘉然,不厭其煩,一次一次。他害怕少說一次他就會忘記自己是誰;大多數時候,他很茫然,又很害怕,等待自己的是無數個絕望看不到頭的日子。每一天,他都要努力向上爬,再危險再困難,也要爬上去。

沒有人知道到底是什麽在支撐着他,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麽堅持下來的。

就這樣,他終于從絕望的深淵中爬了上來。

似乎一切都開始好轉,即便不知道是不是受病症的影響,他跟方源提出要演戲。

方源同意了,親自把他安排進AT娛樂,并指派了陸風當經紀人。陸風在這一行許多年,也許能力比不上其他經紀人,但是他人品好,沒有那麽多亂七八糟的心思,有陸風看着他,方源也能放心點。

然後有一天,顧嘉然在做造型的時候,化妝師怕他無聊,開了電視給他看。正巧在播放娛樂新聞,藍海新換了一個總經理,顧嘉然好奇地看過去——

就是那一天,他遇見了溫言。

牆上的時鐘一分一秒過去,顧嘉然已經講完了整個故事。客廳燈火通明,照在靜默着的兩個人身上,似乎有些晃眼。

溫言覺得自己要瘋了。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一輩子不要知道顧嘉然這些往事。

顧嘉然的口吻一直很克制,甚至可以說得上平淡:故事輕描淡寫,一概而過。可是,一直以來他都不知道,顧嘉然如今能站在他面前,這一步一步走過來,有多驚心動魄。

他張了張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直看着他的顧嘉然卻愣了一下,伸出手指擦了一下他的眼睛,聲音裏有細微的安撫:“溫言,都過去了,不要哭。”

他哭了嗎?

他家庭幸福,生活順遂,從來不知道苦難為何物,就連眼淚,對于他來說,都像是回憶裏的糖果,帶着幾分記不起來的甜。從前顧嘉然說他活的随心所欲是因為他什麽都有,他直到今天才明白是什麽意思。

他受不了,真的受不了,如果不哭,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

溫言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個晚上,顧嘉然也是這樣平靜地講述了關于顧安揚的一些事,他為他眼底的暗湧而動容,而如今更甚百倍千倍萬倍。還有那條項鏈——

溫言一驚,清醒過來:“項鏈。你想要那條項鏈是因為——”

顧嘉然垂下眼眸:“是的,找到了蜻蜓,就找到了自己。不管她在什麽樣的情況下說的這句話,她曾經肯定也和我一樣,有過迷惘。我害怕迷失自己,所以想找到它,提醒自己。”

“而現在,我已經不需要了。”顧嘉然擡起眼睛看着他。

恍然間,溫言似乎明白了什麽。

像是湖泊裏的漣漪,顧嘉然的笑容一點一點暈開來:“我已經找到了蜻蜓。”

這個夜晚,漫長地有些過分。然而溫言希望它能夠再長一點,最好長得像漫無邊際的大海,永遠看不盡頭。

顧嘉然在他懷裏睡着了。現在是淩晨4點30分,還有兩個小時,天就要亮了。天亮之後,他們将要去面對另外一場戰争,也許會很麻煩,也許會很難堪,更多的,可能會很痛苦。

但至少這次,他在他身邊。

溫言一遍遍地親吻顧嘉然的頭發,臉頰,還有手指,仿佛确認他确實完好地在自己懷中。卧室裏開着一盞小夜燈,柔和的燈光籠罩着他們,也照亮了床頭櫃上放着的一張明信片。

這是在揚城的時候,顧嘉然寄給他的那張。比起溫言充分利用空白處寫足了三排字,顧嘉然的要簡潔許多,甚至連落款都沒有,只有端端正正的四個字——

我的蜻蜓。

三十九、故人

不過一夜時間,娛樂圈已經鬧翻了天。

方源和顧安揚的私生子顧嘉然是GAY?

顧嘉然暗戀同父異母的哥哥方星遠惹方源大怒對其冷淡?

方星遠死的那天顧嘉然也在車上,所以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

方星遠車禍死亡為假,真相是顧嘉然因愛生恨殺了他?

顧嘉然和方星遠同父異母居然那麽要好不正常,應該是兩情相悅?

……

本該是呼呼大睡的時間,結果大家都被一記驚雷炸起,再也無心睡眠。

溫言在第一時間聯系了陸風和紀敘到翡翠雲山。他不放心顧嘉然一個人在家裏,索性交待下去,暫時在家裏辦公。

陸風在來的路上眉頭就沒有松開過。他剛從AT娛樂大樓那邊過來,悠悠氣得大哭,恨不得一個人開300個號上網跟網民,噢不,或者說水軍對罵;高層直接把他喊了過去,因為顧嘉然身份的特殊性,AT娛樂也有點難辦。這事到現在開始往“亂倫”方向發展,影響特別不好,網上已經出現了抵制的聲音。高層讓陸風和顧嘉然盡快商讨出一個方案,公司會盡力配合。

而方源在接到留言後立刻給陸風打了電話,他交待陸風在做決定之前一定要跟藍海溫總商量,他現在必須去一趟新西蘭。陸風不明白都這節骨眼了,有什麽事能比自己兒子重要,但是他也不好說什麽,只說知道了。

陸風到達溫言家裏的時候,紀敘已經在了。溫言挂斷他電話之後,他就趕緊把藍海公關部全部喊起來做事:這則爆料發酵得太快,必然是有推手,既然有推手,總會留下蛛絲馬跡。藍海的員工接到電話簡直一臉懵:“紀總,AT娛樂的人出了事為什麽要我們幫忙?”

紀敘來不及解釋,只能吼道:“已經是你們藍海的人了!記着,不管稿子怎麽寫,一定要全部站在顧嘉然這邊,跟咱們關系好的媒體也都要全部打點好!這事辦好了,溫總少不了你們的紅包!”

紀敘見人齊了,便把一份文件扔在桌上:“國內最大的娛樂論壇4個月前有一個爆料貼,裏面爆了4條娛樂圈料,有3條已經被證實确實是真的,還有一條說的就是顧嘉然和方星遠。兩個小時前,這個貼被挖了出來。”

真假摻雜,一旦真的被證實确鑿無誤,那麽最後那條假的也會變成真的。

“已經準備了這麽久,怪不得一夜時間,這事就能發酵成這樣。從今天開始,普通人會看到各種‘真相’,先入為主,輿論很容易會被帶偏。”

這也是溫言最擔心的,他不知道對方手裏還有多少東西可以供人任意扭曲。

“診療記錄我詳細研究了一下,前面4頁無所謂,第5頁涉及到性向問題,咨詢了一下,心理醫生做診斷的時候需要考慮到每一個方面,這是一個正常問詢步驟,應該有第6頁或者醫生的判斷可以證明顧嘉然并未對方星遠有其他想法。還有那個私信爆料準不準?”

“我問過嘉然,有些是真的,但是添油加醋得厲害,還有些是編造的。”

“要不要出聲明辟謠,就說全部是假的?”陸風提議道。

“不行,是真的東西就不能說是假的。一個謊需要一百個謊去圓,一旦露餡,到時候情況更嚴重。”

一時間氣氛有些凝滞。

“我想開個發布會。”

三人轉過頭去,卻見顧嘉然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了客廳。溫言連忙站起身:“你怎麽起來了?”

“睡夠了。溫言,我想開個發布會。生病是事實,亂倫是造謠,私信爆料也不準确,我把事情講清楚,該澄清澄清,該追究追究,信不信随便他們,要實在不行我就退出娛樂圈。”

“不行。”陸風第一個反對。

顧嘉然想得太簡單,這麽大一個新聞,在一些媒體眼裏大概就跟掉入虎口的肥肉差不多,一旦開了發布會,就等着被記者圍攻吧。其他人到算了,顧嘉然這樣子,怎麽受得了?何況這事造成的影響太壞,不是開個發布會就能解決的。

“你們不要擔心我,生死面前,任何事都是小事,我沒那麽脆弱。我就是受不了他們抹黑星遠,星遠都不在了,還要被人這樣說。”

顧嘉然堅定地看着溫言。

溫言看着他沉默了好久,最後嘆一口氣:“紀敘,公關和媒體方面你去談,稿子一定要反複審,千萬不能有漏洞,最好讓AT娛樂那邊再安排個人,你是藍海副總,不太方便直接出面;陸風聯系律師,從醫院到營銷號,能告的全部告,最好能立案查下這件事,這事大頭應該還是圈裏人幹的。三天,等三天,三天裏我們盡力把輿論找回來,把影響降到最低,三天後還不行,就開個發布會。”

顧嘉然露出了笑容。

不用三天,哪怕只要一天,5頁診療記錄和1頁私信爆料足以催生出無數個關于顧嘉然和方星遠之間或傷感或狗血或令人咋舌的故事版本。

人人都以為自己看透了真相:他們激烈地在網上讨論、分析、争吵,他們逐字逐句恨不得從每一個标點符號中,找出足以證明自己想法的證據;他們耐心地翻閱有關顧嘉然的所有新聞、采訪、參加活動的視頻,從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中尋找蛛絲馬跡;他們熱烈又瘋狂,所有的辯解都是強詞奪理,都是徒勞,都是轉移視線,都是為了掩蓋肮髒不堪的事實。他們感慨——眼看你起高樓,眼看你酬賓宴,眼看你樓塌了——悲天憫人。

這大概就是娛樂圈最令人着迷的地方:如上帝一般,看着你“生”,看着你“死”。

第三天的下午,溫言開車送顧嘉然去AT娛樂商讨發布會的事情。到了停車場,溫言似乎不想讓他下車,一直沒有解鎖車門。

空氣裏有點悶。

顧嘉然難得有閑情開起了玩笑:“明天發布會,不管發生什麽事,你可不要沖出來替我出頭。”

溫言笑了一下:“我像是那種人嗎?”

“你就是那種人。你心疼我。”

溫言沉默了。

過了一會他啞聲道:“是,我心疼你。”

“溫言可以心疼我,溫總不行。溫總背後有藍海,不要沖動。”

“等這事結束了,你簽到藍海來。”

“好。”

陸風早早守在電梯口接應,見到他們出來,直接帶着顧嘉然上樓,溫言則在會客室等他們。然而不知道怎麽的,這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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