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
洗菜,沒洗到一半擰上龍頭。一串水珠滴答斷續。
背靠竈臺站上一陣,視野焦距刻意地放空,靜物渾濁而模糊。
搖頭,嘆氣,繼續洗菜。
終于全洗幹淨,紅紅綠綠堆漏盆裏瀝幹。煮上一小鍋水。昨天才熬的肉醬,恰好是兩個人的分量,端出冰箱分成兩碗,稍多的一碗擱在一旁,另一碗扔進微波爐,高火兩分鐘,嗡鳴噪耳。
煮雞蛋,煮雞肉,煮面。切青菜,切番茄,切黃瓜,裝玻璃碗淋沙拉醬,拌勻。
一碗沙拉,一碗意面,一柄餐叉。端上桌案。
自打陳軻回國,隔上一兩個星期,何景深總會給打個電話。
問問陳軻最近忙什麽,有空沒有,有空就過來吃頓飯。
他是個耐得住寂寞的人。拿着一支筆,面對一幅畫,一坐就可以坐上一整日。
但陳軻不同,他知道陳軻是孤兒,知道陳軻需要比常人更多的照料。即便他并不擅長這些,出于責任也要學着去做,漸漸地就成了習慣。
吃飯是一定要上桌的,就算剛挨過打,陳軻站着也會陪何景深吃——未準還能沒事似的地聊天,前提是挨得不是很疼。
像今天這樣人在這裏,飯桌上卻只有一個人的情況,三年來真是從沒遇見。
倒不是不能叫人過來。不合約定罷了。
當年陳軻第一次受教,何景深就曾告訴過他:既然想做我的學生,就要學會無條件接受教訓;我不可能每次都讓你心服口服,如果覺得委屈,覺得不應該,那就趁跪省好好想,想通為止。
出國前陳軻總是氣呼呼的——當然是偷着生悶氣,哪敢讓何景深看出來呀——挨完打又疼,往往跪不幾分鐘就起來,假裝想明白了似的。
到回國過後,陳軻就變這樣了。常常一跪就半個通夜,跪到不知什麽時候睡在地上,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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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飯,何景深難得散漫地坐了一會。
他不抽煙,手放在桌上,十指交疊。不急着一定做什麽,所以坐在這裏,就這樣看向窗外。
也不必想什麽,就随便看看。
視線從他的角度延伸,恰好能看見數裏之外的跨江大橋。夜幕下大橋總亮着燈,美成一道奇絕的風景。
然而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可以讓人獲得暫時的安寧。煩躁的,麻木的,揪心而刺痛的,都一齊被撫整平息。
不過多時,他開口說話。
聲音因平靜而柔如江水,帶着一種特有的質感,沉厚而溫和。
“面放涼了不好。你什麽時候起來,我再給你煮。”
燈下的人輕輕一顫。
何景深斜眸,恰好捕捉到這絲微弱的動靜,不着痕跡地笑了那一下。
“差不多就行了,別老和自己過不去。”
他從餐椅上起身。一摞把餐具堆進水槽,擦過桌子又進了書房,關上房門。
八點十五。不知是有什麽事,何景深出來一趟。
恰好目睹陳軻爬上沙發的過程。
趕忙上前來幫了一把,拽着人胳膊上了沙發。然後便迎上陳軻的笑,一絲慌亂下歉意的笑。
“想通了?”何景深問。看見茶幾上的文件袋,彎腰拿手裏。
陳軻點頭,埋進臂彎喘息不已。他跪不住了,實在跪不住,再跪下去只會給老師添麻煩。這也能算是想通吧。
盤點裝訂整齊的文件,取出正好需要的那一份——2018年度職稱評定通知——墊着文件袋翻上兩頁。稍一擡眼,便看見陳軻身上那些傷:殷紅的,青紫的,當中凝着幾道血跡,交錯蜿蜒,令人心驚。
何景深不禁就蹙了眉,“等會。別動。”
陳軻又點頭,“嗯。”
放下東西對直進廚房,洗手,取冰袋,拆開紗布和雙氧水的包裝,回到客廳又翻出藥盒,給陳軻治傷。
過程都很熟悉,疼痛也很熟悉——陳軻咬着抱枕,直接給疼得脫了力,渾身透濕。
何景深遞來兩粒白藥,陳軻沒動。
索性把膠囊塞嘴裏,喂陳軻喝水。
那雙眼終于慢慢睜開,眉頭舒展,水光裏竟一抹淡淡的笑。唇畔牽扯,喉結聳動,口型似乎是一個謝字。
何景深颔首,表示他看見了。
又把手機給放過來,陳軻的手機。
屏幕恰好在這時亮了。
勿擾模式,沒有震動和聲音,微信語音電話。
畫面顯示熟悉的頭像,兩人都知道的名字。劉雨濤。
陳軻趕緊地要接,奈何只手指顫了顫,眼睜睜看着手機被拿走。一絲涼氣在肺腑裏打轉。
何景深淡淡看過來一眼,聲音壓抑而低沉:“是我,何景深。”
“小軻在我旁邊。他不方便接電話,有什麽事你可以給我說。”
陳軻微擡着頭,聽不清電話裏說了什麽。
只得倒下去。
啧。
又聽何景深道:“我剛和他聊了聊,他說不會追究你責任。派出所那邊也沒有立案。這事就這麽結了,你別往心裏去。”
“還有,你換導師的事應該沒什麽問題,許成教授已經答應了。這段時間有空,記得多和許老師聯系。”
劉雨濤在電話裏道謝。
何景深笑了一下,極沒有溫度而客套的,“不用了,沒事。以後好好跟着許老師讀書,腦子多用到正事上。”
一下把電話挂了。
陳軻竟有點轉不過彎。兩眼讷讷地睜着。
這是什麽情況?什麽追究責任不責任——對了,還沒問支票是怎麽到老師手上的呢,總不會是死胖子自己交出去的吧?
但他不敢開口。說不說是老師的自由,他可以回頭再去問死胖子。結果也一樣。
手機放了回來,鎖着屏。何景深起身,神色顯然就平和不少,“想知道是怎麽回事?”
陳軻怔住。又點頭:“嗯。”
“你存錢的這家銀行,兌取大額支票需要單位簽證。那小子來系部開證明,正好就給我逮着了。”
槽點太多簡直無從下口,陳軻不禁就摸了摸額頭。
低聲道:“這樣……”
手還在打顫呢,于是又放下,搭在枕邊。
後面的事已然不必再提。包括是怎樣盤問學生,包括劉雨濤到底都說了什麽——不用說陳軻也基本能猜得到。
何景深從來不多廢話,只問:“感覺好點了?”
陳軻點頭。
“餓了沒?我去給你煮面?”
仍是點頭。笑。
“好好呆着,有什麽需要就叫我。”
于是那笑意就更開了,完全不像剛被揍扁的樣子:“嗯!”
煮面,空心意面,煮面的同時拌沙拉,拌好了和面一起端出來,喂給陳軻吃。
陳軻沒有拒絕被喂,畢竟趴着吃不方便,而且還手抖。
喂完沙拉又喂小半碗面,喂到人搖頭不肯吃了,然後就把人給晾着,進廚房洗碗收盤子,又到卧房裏收拾東西。
陳軻有潔癖,每次過來小住,何景深都給他換一套幹淨的床具。
被單被套,枕套床罩,平整得像是新買回來的。何景深回到客廳,拿開融掉一小圈的冰袋,問:“我抱你去床上?”
這怎麽行呢。陳軻總是要扭捏那一下:“不,老師,我睡沙發就好……”
何景深皺眉:“聽話。”
這兩個字好像有什麽魔咒。
陳軻騰地就爬起來。
他當然不會讓何景深抱——有第一次絕不能有第二次。提着褲子拉着衣角半扶半攙地就轉移到卧室,一米五寬的小床上一趴,疼得背後又濕了一片。
冰袋很快又敷上,何景深遞一條毛巾給他,幫他脫掉下衣和襪子,擱在床腳,掩好薄被。
嗅見洗滌劑清新的香味,陳軻整個人都有了精神。
擦臉,擦過臉接着擦脖子,然後便看見床頭櫃上的相框,老師摟着女友的合影,背景是A大的明鏡湖,銀杏黃葉層層疊染,倒映在湖中,鋪展在水面,整座校園裏最美的秋色。
何景深拿走毛巾,又放下幾樣東西:陳軻的手機,錢夾,煙盒,打火機,玻璃灰缸,堆在相框前面,恰好把畫中的人影擋住。
“襯衣。拿來我給你洗。”
陳軻擰扣子脫衣服,脫完了遞給何景深,想起穿的是地攤套裝,道:“老師,這可以進洗衣機——”
何景深像沒聽見,仔細查看标識:不可機洗,手洗水溫不超過30℃,低溫熨燙。
撈起床腳那幾樣東西,轉頭出了房門。
十點半,何景深給陳軻換冰袋,添一杯水放在床頭,拉攏窗簾,倒掉煙灰,關燈。
陳軻早已經睡着了,濃黑的眼睫深深閉着,呼吸均勻而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