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

周二,晨跑五公裏回公寓沖涼,煎雞蛋煮咖啡端進卧室,陳軻已醒了。

正抱着手機接電話,被窩裏一團子沖天火氣:“一周就一周一周很短?就一個機場你都搞不定?老子休年假年假你懂?拜托你能不能多長點腦子長好了總監位置讓你OK?”

電話那頭的聲音大得出奇,隔着棉被從裏頭炸出來。“不我說陳總,陳哥,陳前輩。占地一百多萬平的機場啊乖乖,南江那邊要求是現出,到時候按他們的要求現場改方案加東西,我們只是先出個草案要預設他們所有可能會提的要求還要照顧他們荷包的情緒,性價比技術難度什麽都要考慮。這壓根不是時間問題——”

陳軻啧了一聲,掀開被子呼哧喘氣。

話筒那頭還在繼續:“陳總,陳總,算我求您行不行。這任務我不是不想接是真接不下來,您看中設院都不敢随便接手才讓我們有機會。雖然不是盈利項目但是關系集團聲譽,畢竟是地标建築啊陳總,封總專門安排下周一和我們一起去議标,他的脾氣你知道萬一搞砸了……”

手機往床頭櫃一砸,電話挂斷,砰!

何景深這才把盤子放下,不輕不重的。

陳軻猛一個激靈。

“老師……”

望見何景深的臉,确定老師臉色還好,暗自把氣給松下來。

又看見盤子裏的東西,火腿雞蛋卷餅,手機塞枕頭下,從被窩裏爬出來,接過何景深遞來的一次性手套。

“小心燙手。”何景深道。

陳軻點頭,扯一扯盤子到近處,拿起卷餅啃上一口。

熟悉的味道。

“待會得去趟辦公室,晚點回來做午飯,中午想吃什麽?”

又啃一口卷餅,陳軻道:“唔。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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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不在焉的。

何景深也就不說話了。知道陳軻在想正事,不打擾他。等他吃東西。

過一小會陳軻擡頭,像才反應過來似的:“老師……我,中午随便吃什麽……”

何景深又問:“需要用電腦?”他有多餘的筆記本,學校給發的,可以方便在床上用。

緊跟着卻是又一陣沉默,只聽微風翻動紗簾,窸窸窣窣沙啞的聲響。

卷餅啃到一半,陳軻端起咖啡,粗壯的反射弧緊急剎車,拐彎,熄火,擡頭:“老,老師……”

何景深微皺着眉:“吃東西別走神。需要用電腦?”

陳軻似想點頭,卻被什麽絆着,沒動。

“沒睡好就別急着加班,休息好了再說。”

陳軻又愣了一下,做錯事地垂下臉,“嗯。”

收拾餐盤,搬來筆記本連上電源線,倒一杯溫水喂陳軻吃藥,敷冰袋。又把烘幹的衣服疊好,放在飄窗上面。

忙完這一大摞事,何景深才又帶上房門出去。

陳軻已進入工作模式,神情專注凝重,液晶屏幕下一長排PDF圖标,手指在鍵盤上飛速舞動,雲地內部的通訊軟件彈框閃爍、叮咛作響。

時間緩緩走動,仿佛一條深靜的河流。

如果不是那些清脆的、并不怎麽自然的聲音——完全區別于濱江路馳過的車輛、學校林子裏常年的鳥啼——整一個上午,陳軻或許會一直沉陷在工作裏頭。

但那聲音實在太過突兀。竟把人從沉思中剝離出來。

叮咚,叮咚。

陳軻啧了一聲,手指滑下觸屏,視線飄移到床頭櫃上,幾支煙杆,不知什麽時候點出來的,歪七扭八戳滿灰缸。

摸到枕邊的煙盒,翻開盒蓋搖一搖,還剩五支。點一支煙叼在嘴裏,屏住呼吸凝神去聽,門鈴聲卻再沒響起。

是誰認錯了門?

吸一口煙,敲掉頂端的灰末,拿過手機點外賣。

APP劃拉一大圈,找到常逛的國際商品便利店,距離十一公裏。算算明天應該能下床,後天能趕回公司上班。挑三盒煙下單付款,預計11:30送達。

才不到十點,少說還有一個半小時,陳軻看見手機屏上的時間,又和手表對一對時,确認無誤,繼續工作。

門鈴再次地響了。

這回陳軻撐起身子,猶豫着要不要給老師打電話。

剛碰到手機防盜門卻開了,對話聲随即湧卻進來。

“黃主任,肖主任,真的不用這樣客氣……”

“不不,小何你別多心。這不就鄰居來串個門——诶,诶,不用拖鞋,我換鞋套。”

一小陣腳步,何景深道:“你們坐。”塑料袋放進隔壁廚房,倒水,泡茶,飲水機灌入氣泡,咕嘟咕嘟響了一陣。

接着是幾個人說話的聲音,卻不像剛才那樣敞闊了。來來去去都是些套話。

偶爾也聽着客套的笑聲——對話的開場總是愉快的。

陳軻連滾帶爬地下床。

丢開冰袋穿上拖鞋。伸手撈過飄窗上的衣物,牛仔褲搭胳膊上,襯衣披着,爬到門邊擰扣子穿衣,耳朵貼門上聽外面說話。

“該把老紀也叫過來,那家夥不知道忙些什麽,對年輕一輩的工作一點都不重視。”

這是一句寒暄,中年男性的聲音,來自校辦的肖主任,正院級幹部,專管人事任命工作,黃奇海未來的親家、曾經的戰友、現在的同事。

領導基本把沙發占滿了,一個左邊,一個右邊。中間有空何景深不想去擠,拖了條餐椅過來,正正經經坐在一邊,恰好是離卧房較遠的位置。

“黃主任,肖主任。”

何景深道,一貫冷靜客氣的風格,聲音壓得略低:“上周紀主任才和我談過話,聊的就是職稱評定的事。”

“學校的規定我都了解,七年不進則退,明年評不上教授我就必須調任下級院校。你們還有什麽指示,不如就直說吧。”

陳軻驀地一怔。

耳朵貼更緊了,停下擰扣子的手,生怕聽漏哪怕半個字眼。

略停了兩秒,肖主任道:“小何同志,我們今天過來,也就是想聽聽你自己的想法。今年職稱文件下來,A大只有十個正高名額,算上你在內有資格參評的副高是一百八十七個……”

“我明白。”

何景深笑了笑,說:“實在不行明年就走吧,反正是教書,到哪都一樣。”

氣氛就詭異地默了一下。

黃奇海聲音懇切:“小何啊,你知道系部一直很器重你,雖然只有十個名額,你不一定就沒有機會……”

何景深道:“但是以我現在的條件,參評其實還差一點東西。”

“我看要不這樣。你也不要急着下決定,今年的職稱評定我們系先把你推選上去,肖主任這邊再給你放個行……”

何景深斂了笑,清清淡淡的,“不用了。自己的條件自己清楚。我不可能為了這種事去找陳軻,希望你們理解一下。”

完全就沒有商量的餘地。

卧房門後,陳軻手忙腳亂開始穿褲子。

黃奇海和肖主任四目相觑。

他們的确是很不能懂的。說個話怎麽就這麽難呢?怎麽就這麽難?

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不過是想求何景深幫個忙聯系陳軻——也沒真要何景深做什麽,兩位領導家裏的私事需要他中間套個近乎,在外人眼中不過就是一句話的事。

你看領導也不是空手過來,拎着水果,挑着時間。拿着幫你評職稱、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條件請你幫忙搭個線,怎麽就可以這麽難?

天底下怎麽會有這種人?

是肖主任先回頭,端起一杯他不認識的茶,悠悠地打量起四周。

調任A大工作五年,他還是頭一天知道建築系居然有這號人物。他需要仔細地觀察,分析何景深的背景厚薄,掂量待會說話的輕重。

黃奇海則繼續苦口婆心:“你好好想想啊。現在只剩一年的時間,錯過了今年還能有多少機會?”

“當年你犯下那麽大錯誤,學校不知道為你做了多少工作,好不容易才把你給保下來。你不為自己的前程考慮,難道也不怕前輩們為你痛心嗎?”

“而且你看,建築系年輕一輩的老師就你風評最好,我們把你推選上去……”

何景深已然不再說話。

眼色冷冷落在桌上,适時地笑一笑點一點頭,對黃奇海的話做出反應。

表示他在聽。

盡管不打算答應,但他也并沒有打算逐客。

就算最後要卷鋪蓋走人,他也希望能把這學期的課上完,給徐子荷找個好的導師,不帶什麽牽挂地走。

坐在這裏的兩位領導,無論哪一個他都得罪不起。

知道怎麽說都沒用,黃奇海嘆了口氣,端起茶杯潤一潤喉嚨。

該輪到他的戰友了。

沉默膨脹,擠占空間,令人窒息。

“何景深,我們來找你也是給你面子,你肯幫忙我們皆大歡喜,不幫我們也可以再去找別人。建築系不是只有你一個教過陳軻,你也別把自己當……”

“但他是陳軻!”何景深驀然站起,撞動餐椅刺耳的聲音。

隔着一扇房門,陳軻猛地抽了口氣。

猝然意識到什麽,何景深一眼看向卧房,不安地虛坐下來,語聲低得不能再低語速卻快得近乎失常:“抱歉肖主任,這真不是幫不幫的問題。他的确是我收的第一個學生,也是我到現在最看重的一個。但我收他不是為了用他,不可能因為私事幹涉他的工作,也希望你們不要去為難他。黃主任,肖主任,要不我們這樣……”

穿好衣褲陳軻跌撞着起來,呼吸錯亂。

紗布被他扔在床上——牛仔褲很緊,傷口又腫得厲害,綁着紗布根本沒法勒上褲腰——兩步到床頭收拾随身的什物。手機,錢夾,煙機煙盒,待會都可能用得着。

他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肖主任說的,疾言厲色入髓刻骨:“給錢你不收,給面子你也不收,你是不是故意要和我們過不去?如果一定要這樣,那以後就不要怪學校不給你機會……”

然後。

轉動門把,走出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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