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
十點二十,第三節課上課的鈴聲、華爾茲舞曲從天方傳來。
晴日高懸,碧空雲動,一幕天風貫穿空室。
攝人心魂。
是黃奇海先站起來。
從側目一瞥到呆若木雞到震驚失措。更要命的他都站起來了肖主任還在說話——說的還是那些不友善的話。他叫了聲“陳總”,又叫了聲“老肖!”
難得雄渾一次,轟得整座客廳都顫了顫。
然後肖主任也站起來。
一個矮小而胖的,一個高大而端正的。一絲不茍的黑發,見不着半條褶子的襯衣,在這所學校裏從來冠冕堂皇挺胸闊步的人物。
竟然都站起來。
陳軻面無表情——像是沒聽見誰在叫他——偏了偏脖子惺忪着眼,反手把門給帶上。
站定了,眼神輕飄飄環上一圈——掠過沙發邊兩團空氣——撓撓碎亂的頭發,看見何景深,整個人驀地便頓住,低聲道:“老師……”
何景深坐着,目光從鏡片後穿透過來:你出來做什麽?
黃奇海又喚了聲:“陳……陳總?”
陳軻走了兩步,步調略有點慢,但并不顯得異樣。是往衛生間的方向。
關上塑鋼玻璃門,反鎖,開燈。擡眼便看見鏡中的自己,那張年輕而張狂的臉,眉目糾葛,痛苦不堪。
踉跄地撲到水臺邊上,指節摳住臺面,心跳得很快,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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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麽要怕?
為什麽要怕?!
……
咬着牙狠吸上一口氣,竟又癡癡地笑起來了。
倉皇的笑,不屑的笑,而那笑容漸漸舒展,化作一個平和的、像一灘淺水倒映着天空、廣闊無垠而淺淡的笑。
腦海一下子放空,又卷起別樣的潮水,如一江暖流徐徐徜徉,漫徹心扉。
你是陳軻,你是陳軻。是他收下的第一個學生,是他最最看重的一個。
三年了。三年。好不容易等來這一句話,好不容易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終于有勇氣推開房門出去,為什麽又躲起來?
擡手摸一摸鏡中的自己。鏡前燈下臉頰冷白,深黑的瞳仁裏閃爍星點困惑。那麽的冷。
為什麽要怕呢?
就算斷絕關系,就算他不肯認你,你願意認他不也就夠了。
有什麽好怕的?
你該出去。現在的他是多麽需要你。難道你還想像當年那樣,又躲到太平洋遙遠的彼岸,準備一輩子傷心後悔嗎。
不管他願不願意,不管他會不會生氣,不管他到底會怎麽樣。你都應該出去。
去吧。
洗臉。一抷冷水撲在臉上沾濕碎發,抓過那張屬于他的毛巾擦幹,擰開衛生間門鎖,關燈,客廳裏倆家夥還站着,木頭似的。
陳軻又走出來,這回拿正了目光,雲淡風輕看着沙發邊的兩個。
“老師,家裏來客人……怎麽也不叫我。是找我有事?”
何景深仍然坐着,端正而局促。
他捧着杯茶,杯子裏水已空了,銀毫白針鋪滿杯底,橫着的,豎着的,如一片雪絨輕盈潔白。
過幾秒才擡頭,微鎖着眉道:“哦……建築系黃主任,校辦肖主任。”
人來了總不能裝沒看見,何況這都搭上話了。起碼的尊重還是要有。
走一步是一步吧。
介紹領導就行了。陳軻是不必他介紹的,陳軻會自己介紹自己。
而且他也沒法介紹陳軻,因為他總記不住陳軻的頭銜,更不知什麽場合該拿哪幾個出來——太多了。商界的政界的學界的,什麽亂七八糟的都有。
陳軻走了過來。走到何景深面前。
接過茶杯,到飲水機旁盛滿熱水,又捧着送回到老師手裏。
一個笑。您別擔心,這裏我來收拾,您看着就好。
何景深愣住。
不及老師反應,陳軻背過身,這才把目光投向黃奇海。
竟是內斂而謙和的,禮貌得挑不出半點毛病。
這可是在老師面前,場面功夫怎麽都得做好。
兩步上前,伸手:“陳軻,何老師的學生。全國青年領袖聯合會名譽主席,國家建築學會常務理事,現在雲地任職,你好。”
黃奇海躬腰兩手相迎。手心一層濕汗。
陳軻趕緊抽手,看向另一個,微笑:“那這位就是肖主任?初次見面,陳軻。你好。”
握手。肖主任的手很冷,臉僵得像木頭。
陳軻刻意握緊了些,目光更有一些針對,趕在對面察覺異樣前撒開,請道:“兩位坐。”
轉身往餐桌邊走。
既然要談事情,總不能站着談吧,太不正式。
他得搬一條椅子過來。
沙發他是不會去坐的——盡管坐沙發必然會更好受一些。青年領袖聯合會名譽主席,國家建築學會常務理事,任何一個放到學界都足以和A大校長平起平坐。怎麽能和兩個主任坐一塊呢?
路過何景深面前,卻見何景深看着他,憂慮,擔切,溢于情表。
停了步子,淺淺地又一個笑出來。是叫人放心的樣子。
于是何景深起身,放下茶杯搶先搬來一條餐椅,放茶幾邊上。
搖一搖扶正,側對着沙發的位置。再把自己的座位挪旁邊一點。
不急着落座。眼看三人坐下,想起什麽又進了卧房,隔幾秒出來,煙灰缸帶着半缸舊灰往茶幾邊一落。
砰地一聲砸上耳膜,陳軻怔了一下。
含着笑擡頭,張了張嘴,是想謝謝的意思。
何景深點頭,表示他看見了。又像在問:還需要什麽?
水?咖啡?止痛藥?布洛芬?
陳軻搖頭,轉臉,摸出兜裏的煙盒煙機,問對面:“兩位抽煙?”
明顯的顫音。
不抽,不敢抽,不能抽。都是搖頭。
咔擦,火苗舔亮煙卷,煙盒煙機一道攥手裏。長吸一口煙抖掉小撮的灰,又吸一口,再一口,這才不緊不慢地道:“兩位別見怪,我腰不太好。腰肌勞損,一坐就疼。”
“昨晚上和老師讨論問題,忙得有點晚,所以就住在老師家。趕巧今天不用上班,一覺睡到這會——兩位找我是有什麽事?”
無人說話。
何景深仍然站着,站在陳軻身邊,眉峰間溝壑起伏,鎖得極深。
他看得見陳軻的顫抖,看得見那眼底壓抑的苦痛,更看得見一顆顆滾圓的爬出額角的汗——豈止一個疼字,是不可想象的疼。
大步邁進廚房,不多會端來一杯咖啡,加了許多的糖在裏面。大概可算是安慰劑。
收獲到又一個笑,感激的笑。
給黃奇海和肖主任續茶。
忙過一陣何景深坐下,稍有些靠前,目光在三人間來走。
無人說話。
直抽完一整支煙,陳軻很長地緩了口氣,才感覺骨架子結實了一些,硬挺了一些,不再那樣疼得渾身發軟了。
視野也跟着真實起來,不再是滿天亂轉的花影子。
點上第二支煙,輕挑挑地捏在手裏,向前小心地挪上一挪,試圖控制受力的方向、盡可能避開傷重的地方——順便将手裏的煙盒放下。
開口,依舊是慢而講究的言辭:“老師一向不喜歡找我,不是刻意難為你們……A大是我的母校。雲地和A大一向交往很深,去年的A大新區項目規劃也是我親自接手,兩位主任的事就是我雲地合作夥伴的事。有什麽話不用見外,直說就好。”
卻換來何景深凝重的目光,沙發那邊尴尬的對觑。
陳軻笑,“要不這樣,兩位留個我的電話,以後有什麽需要……”
“陳軻。”
何景深提醒,話音很輕。
陳軻埋着臉,解鎖手機目不旁落,抿着點歉意:“老師。您說了不幹涉我工作。”
何景深抽了口氣,蹙眉。
遲疑着坐穩,倚上靠背十指交握。沒再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