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
官面上的場合,有些現象當真有意思。
上級找下級幫忙,那真是一點隔閡都沒有,找的越多未準對面越開心。但如果是下級對上級——下級要找上級幫忙……
竟花了不知道多少時間,黃奇海才把十一位數字從嘴裏抖出來——中間打了整兩串省略,無數臨場告退的頓號。
陳軻抽着煙,單手撥號,渾一個沒事似的:“黃主任最近調來A大,又是老師的直系領導,做學生的按理該給您接個風。要不就今天中午?”
何景深看他一眼。
電話通了。來電顯示一串驚豔的數字。黃奇海慌手慌腳往通訊錄裏收:“呃,這,這,等會十一點還有個例會,我和老肖都得去參加。唉這都十點半了……不如下周,下周,陳總您公開課過後,系部——”啞然意識到級別不對,轉頭問姓肖的:“學校是該請陳總吃個飯吧?”
肖主任手動記錄陳軻的號碼,嚴肅得像在做工作筆記。記好了,保存。生硬道:“啊,是,是。這次公開課是國建會主辦,學校肯定要給陳理事和各大高校代表接風——回頭我問問總支那邊是怎麽安排。”
陳軻笑,看向一旁的何景深:“也好。老師在這我不陪老師不行。下星期吃飯老師也來?”
何景深沒答,眼神低低垂落在手上。不知在想什麽。
“老師?”輕喚。
何景深擡頭:“嗯?”
陳軻又問:“下星期公開課,學校請吃飯,老師也來?”
何景深沒動。
隔那麽幾秒,點頭道,“來。”
未免是有些意外的。
然後陳軻就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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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發對面,黃奇海渾圓的脖頸探得長長地,挂着兩層肥碩的下巴,欲言又止的嘴張了好幾輪:“陳總?”
“陳總?”
陳軻還在那笑,撿了什麽寶貝似的笑。
他為什麽不笑?能把老師拖出去吃頓飯,不管吃什麽,都是這輩子從沒遇過的大喜事!
何況還是那樣的場面!那樣那樣那樣的場面——他的公開課,代表國家建築學會面向全國高校的公開課,全網同步直播,全程中英雙語同聲傳譯,最後一天更是國建會第十九次高峰論壇的報告會議。他做報告!
那頓飯得會有多少大佬參加,不僅A大的高層,還會有整個A市、華東地區乃至全國高校的代表——他終于可以帶着老師去一次!
何景深就看了他一陣,平平淡淡的,什麽表情都沒有。
又緩緩地把眼神落下,落在自個的手指尖上——右手食指和中指,因為昨天用力過度,直到此時仍微微泛紅。
還是欠收拾。
又一聲:“陳總?”
陳軻驀地就轉臉,撐直腰杆吸了口氣,抽一大口煙抖一抖煙灰——順便把激動的汗粒給抖掉——“剛才說到哪了?”
黃奇海堆一挂谄笑出來:“這,我和老肖待會要去開會……”
恍然:“哦,既然兩位要開會,那不如就下次……”
“啊,不,不,是這樣。”
人都找上了怎麽能不談事。黃奇海搶斷了他的話。
可,這,又實在是太艱難了。連出一口氣都那麽的難。但這口氣又不得不出來否則一定會把他給憋死——“我直說了?”
眨眼間又把臉轉過來,向肖主任求助:要不你來說?
肖主任嫌棄,壓低聲音:“你到底在啰嗦個什麽?”
瞥一眼陳軻又把臉埋下,若無其事取杯子喝茶。
黃奇海不安地搓手,眼神在茶幾上走來走去——姓肖的怎麽端我喝過的杯子——“哦,哦,是這樣。啊……”
“就是我有個侄兒……去年秋招進的雲地,現在在雲地實習。聽說雲地好像有個規定,本地院校的學生必須派去外地,一定不能留在本地工作。然後……”
陳軻抖煙灰,差點把煙頭一起抖掉。
捏穩了,拿起來又抽上一口,哭笑不得:“是有這個規定。然後呢?”
黃奇海手停了。
小心謹慎打望。陳總是沒聽懂?
這不應該呀?
又搓兩下手,動一動坐得僵硬的腿:“是真有啊?唉這小子就是一根筋幹什麽不好非要——”打住,另起個話頭,試探着問:“您看這……”
陳軻就只是笑,不做聲。
他當然不是沒聽懂,這有什麽不好懂的?
黃奇海的侄兒應聘到雲地,因為集團規定不能留在本地工作,又舍不得放棄雲地的高薪另找下家——不想找下家所以就來找他咯。
可他手下能解決這事的,區域總監以下,人事部門經理以上,少說一百七八十號人。
這拉近關系的好機會該給誰?
啧。
連眉毛都不知怎麽擰才好。勉勉強強還是擰上了,又敲一丁點細灰下來,凝視灰缸裏的碎末,認真說:“這規定是董事會審批,我動不了。”
“啊?”
黃奇海張了嘴手擡到半空:“可我聽說……”
陳軻直看着他:“聽說什麽?”
“我聽說,您好像可以內調?”
“跨區域內調有三個條件,連續三年績效A+,無工作失誤,區域總監以上批準。這也是集團的規定。”
這個不行……這個也不行。陳軻心裏又劃掉倆名字。
真是麻煩。
黃奇海眼睜得老大,兩手不知該放到哪。
嘴皮子都開始哆嗦起來:“诶,行不行求您給個準話,我是真的急啊。他和女朋友一早訂了親,酒席都訂好了就等着落實工作回來結婚。現在他說要不就不結婚了,就在C市那邊工作——幾千公裏啊,我們一家就他爸帶了這個兒子,全家都希望他能回來……”
說完一大段黃奇海直起腰,咽一口唾沫往旁邊看,想讓肖主任也給說句什麽。道個歉也好,賠個禮也好——他侄兒的未婚妻,正好是肖主任外甥女,兩個人的事總不能讓他一個人扛着,何況人還是姓肖的給得罪的——或者再看看何景深的臉色,看看何景深能不能松口幫給句好話。
那可是他全家的命根子!
卻見陳軻拿起電話,解鎖屏幕點開通訊錄,似是而非地問:“您侄兒叫什麽?院校?專業?現在在哪個部門實習?”
知道這是有戲,黃奇海大氣都不敢多出:“叫黃舒,就我這黃,舒服的舒,學校是隔壁T大。專業是……哦,土木工程。現在在雲地C市建設投資總公司……”
通訊錄一直給翻到底部,一個極度不起眼的名字。西南地區區域總監,陳軻直系下屬的下屬,C市建投老總上司的上司。
等待接聽。震得人耳聾的小蘋果。剛唱完一句沒了。
那頭傳來激動的抖音,天然免提大嗓門:“陳,陳總?陳總?!”
陳軻把電話拿遠幾公分,“是我,小鄭。有件事你處理一下。”
隔着幾千公裏都能感受到那邊的陽光燦爛:“有事您說!”
“就你們那邊,C市建投,最近招了個T大的實習生,叫黃舒。黃色的黃舒服的舒,找一找是不是有這麽個人。給他買張機票,叫他明天回A市,下周一直接來總部上班。”
聽那頭應幾聲好好好好,陳軻扣掉電話,抽一口煙吐掉煙雲刷刷翻動屏幕,找到王筱的名字。
隔三秒接通,熟悉而溫甜的女聲:“陳總!”
“叫總部錄個人。”陳軻拿下煙頭,問黃奇海:“您侄兒是研究生?”
黃奇海連忙:“對,對。研究生。”
又對電話裏道:“叫黃舒,T大研究生應屆,土建專業……先放設計部看看能不能用。和西南區鄭銳接頭,你負責安排。走我的推薦,特招。”
放下電話,鎖屏,揣兜。
就像大雨下透久旱的地,就像陽光照穿陰霾的雲,就像快死的人春光複蘇一下活了過來。
後面的話就不必再說了,反正都是些沒用的套話——主要圍繞陳軻以後如何關心黃舒和領導們以後如何關心何景深展開。哦,不,更确切地說應該是——“嚴格執行學校各項規定”“對何老師這樣優秀的青年老師保持全方位關注”“不能因為單方面原因否定職工全盤工作”“何老師是個好老師,對專業工作一絲不茍,對職稱評定克己讓人,今年推送他當之無愧,以後要號召全系老師向他學習”……
門口,黃奇海彎腰又彎腰:“陳總留步,留步。”
點頭示意,拉上防盜門,腳步跌宕疾疾地遠去。
陳軻站在門邊。手扶着門把,半晌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