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番外之一·歸來 3
連推帶搡被帶下了樓,回旅店取證件,又配合工作前往派出所接受調查。
十點半陳軻總算排除嫌疑,既不是流竄校內作下多樁盜竊案的慣犯,也不是窩身北門老區的傳銷組織頭目——離開何景深的視線,他總算找回點缺失的智商,先是表示自己不是有意去叩十二號的門,又表示自己是建築系畢業的學生,回學校探望自己的輔導員。住在25樓13號的錢力老師。
精明的矮個子查到錢力的電話。打電話問錢力你認不認識一個叫陳軻的,你學生找你你知不知道——錢力是個明白人,很快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在那邊答知道知道,哦,我這會不在學校,讓他明天再來。
這下好了,值班的民警輪番上陣堵着陳軻耳朵教訓,畢業了就是校外人員,要回學校探望老師請走正規渠道約好時間再來,教師公寓不得随便入內再讓人看見你上去拘起來了啊。陳軻連連點頭是是是是,筆錄本上簽字畫押,走出派出所的大門,遠方雲霭低沉,被燈光浸染成沉暗的橘色,覆蓋整座城池的天空。
沿着濱江的小路往北,路過通往教師公寓的岔道,不自覺又往裏走了幾步。越過一叢叢榕樹的樹冠,二十五層十二號公寓的窗戶仍亮着燈。
摒着氣走到樓下,輕手輕腳怕驚動了誰似的,又在樹下的長椅落座,整個身軀都埋沒在黑影裏。
他沒有辦法,實在沒有辦法就這樣離去,也沒有辦法把目光從那扇窗戶移開——無力和悲苦,心酸和無奈,翻江倒海在肺腑裏翻騰。
當那扇窗熄了燈,他蜷了下去,捂住臉,一聲聲低低地抽噎。
哭着哭着他跪到了地上,手抓着長椅的扶手幾乎抓得出血,又哭着哭着他搖晃那把椅子,額頭在扶手上磕得砰砰地響,再後來他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抽搐得完全不能自已,就這樣一直哭到十二點過後,他才終于緩和了些,精疲力盡地回到椅子上。
兩手撐着椅子,擡起頭,努力地睜開腫脹的眼睛,細成一條縫的視野後面高聳的建築仿佛一座直通天際的黑洞,黑洞直通到他心裏,寒風從裏頭肆掠盤嘯,把什麽希望、喜悅、終于回家的溫暖,一絲不剩全都卷走。
他總算明白過來,老師是真的不要他了。
不管什麽原因不管什麽理由,不管他是不是認錯不管他能不能改正,或許去年特倫敦老師就已經不想再見到他。他想起離別時老師說過的話,也終于明白那句話的含義——老師累了,從疲倦到厭倦,乃至于厭惡,現在看他就真的只如一個陌生人。甚至還不如陌生人。
陌生人還可能重新認識做朋友。他呢?
夜晚很冷,草木凝結了霜露,霧氣像潮一樣層層地撲散,沾濕了衣袖,濕了頭發,也濕了眼睛。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他在這裏睡過去,也顧不得髒還是不髒,也顧不得冷還是不冷,蜷在椅子上就這樣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發亮。天色就像一塘深山裏的湖,沉得像要從那裏掉下來。草叢裏聽不見蟲的響動,風裏也沒有花香,榕樹的樹梢偶爾有露水滴落,落到陳軻的頸後跟,冷得人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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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地一縮脖子。陳軻擡起頭,揉揉眼睛迷蒙地張望了一會。
視野泛開又漸漸聚攏,看看腕表上的時間,六點四十。
一晚上就這麽過了?
我在這睡了一晚上?
他扶着椅背起來,渾身像被壓路機軋過似地僵成了一塊薄脆的餅子,屁股離開椅子還沒直起腰就打了個踉跄,鼻尖上一癢又是一個噴嚏——連着幾個碩大的噴嚏。終于他站穩了,吸溜一下鼻涕,頭重腳輕地木在那裏。
眼前的樹幹,草叢,花壇的邊緣地面的鋪路磚,來來去去天旋地轉。他搖了搖頭,松開扶着椅背的手,理一理睡得歪七八遭的衣服,拍拍腿上沾着的泥灰。
卻感覺有什麽人出現在身後,悄無聲息給予他注視。
他轉過身,腫得燈泡一樣的雙眼正好對上何景深沒有表情的臉,和眼睛。
濃霧掃過地面,微風蕩過衣角。
耳畔有露水滴落的聲音。
僅僅一眼的遲疑,何景深收回目光,旁若無人從陳軻身邊經過。
不知道是哪來的勇氣,陳軻追着何景深上了樓。
可能,剛才何景深的目光松動了?可能,何景深手上拎着的煎餅散發出磁鐵一樣引人的味道?他急匆匆地就跟了進來,也顧不得老師會不會生氣,也顧不得自己有多麽不堪,甚至和何景深乘上同一部電梯,在電梯裏小心地縮在角落後面。
仰望曾經追随四年的背影,無可名狀地感受到心安與撫慰。就像一只出門覓食的崽子終于回到溫暖的巢穴,就像迷路多年的孩子終于回到親人的身邊——這一段不過半分鐘的同行,卻讓過去一夜的寒冷都融化消散,哪怕是短暫的,易逝的。
他壓抑着不抽噎,不哭出聲——可淚水怎麽才止得住呢?
25層到了。
走出電梯的廂門,何景深反手按亮朝下的按鈕,送客的意思。
過了一會12號房門關合,聲響震開了走廊裏所有的燈,陳軻還讷讷地站在電梯門口。又過了一會他乘電梯下樓,無力地坐倒在樓門外的椅子上。
風寒帶來的骨節酸痛,長久不規律飲食造成的胃部絞痛,饑餓,心慌,他完全感受不到,驀地他擡起臉,兩眼直直地把樓頂上望着。
暈動的水光混雜臨別的留念。就好似這一眼看盡過後,他企及的,他渴求的,便永遠都不會失去。
大概八點半,陳軻剛從椅子上起來——似乎是打算要走了——耳旁一聲熟悉的:“陳軻?你怎麽還在這?”
是錢力,這個高胖的年輕人,對學生總帶着些善意的關心。
這會陳軻淚已經擦幹淨了,但實在提不起精神,無力地:“錢老師……”
錢力往樓門口看了看,“你老師昨晚上報警了?”
難免是失落地,陳軻點了下頭。
“唉。”錢力嘆了一聲。“你臉色不太好,沒事吧?”
陳軻搖頭,笑,沒事。
左右沒見着外人,錢力稍近了一步,壓低聲音道:“他是這個樣子,孤僻,平時看上去客客氣氣,但是和誰都不親近。”
“我覺得他是壓力大……學校對他的處分一直都在,因為他我們系這幾年也遇上些麻煩,該拿的獎拿不到,該申的資金申不下來。上學期末有幾個學生酗酒,他送人回學校結果引起點誤會,又遭了個行政處分。現在外面說他閑話的多得很,什麽難聽的都有……”
這話就像一道雷,轟得陳軻劇烈地一震。
“不是。”陳軻忍不住問:“不是過幾年就會好嗎——”
“這才過幾年?”
陳軻:“三年……”
錢力跟着笑笑。學術事故是終身責任,沾上了就得後悔一輩子——三年,浪頭都還沒過去,只怕正是人最難熬的時候。但他畢竟沒親手帶過陳軻,不好去說教誰,只道:“你也別想多了,他這樣說不定也是為你好,以後你在建築行業裏混,不管國內還是國外,都最好別讓人知道他教過你。而且你瞧他女朋友都和他分了,學校裏但凡知道點內情的,不管是誰都巴不得能離他遠點……”
這時候樓道裏又走出個人來,花白頭發的瘦高中年,有模有樣地向錢力打招呼:“小錢,周末沒回家?”
錢力忙不疊地:“張處長。哦,昨天回去了,趕着回來做資料,報表一會給您發過去。”
張處長在兩人身邊停了步,把人名字給忘了似地,看着陳軻:“咦,你不是——”
陳軻哪可能記得他是誰,禮貌地回應:“張老師。”
錢力介紹:“陳軻,張處您忘了,我們系11屆的學生,那一屆的學生代表……”
張處長卻問了句:“是何景深那個——?”
眼睜得渾圓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搞得錢力和陳軻都有點不明所以。
張處長把錢力摟過去,低聲貼耳說了幾句話。
語速很快,頗有點埋汰意思。大意是你最近是不是和何景深走得比較近?你們系新來的紀主任特別不喜歡那姓何的,這個月黨辦作風整頓搞不好頭一個拿他開刷。我還等着你資格夠了好往我們這邊調,你老師催着我天天問你怎麽還沒調還沒調。你就不能注意和他保持距離?
錢力應着沒有沒有,我知道我知道,您看我現在就差個評優嘛,上學期系部評優給了申老師,她明年退休,趕着加評一級工資,我主動讓的,沒別的原因。陳軻難得回來一趟,也是我們系的學生,就随便和他聊兩句。
張處長的話陳軻沒聽清楚,錢力的話陳軻沒聽明白。但連起來又基本能了解個大概——怔怔地丢了魂似的。
沒等片刻張處長走遠,錢力回頭過來:“你也別老在這等,實在不行就先回去,過段時間再來試試。我還忙着有事,先上去了哈。”
随着錢力的離開,陳軻最後一絲精力都被抽走了。
他癱坐回椅子,仰望樹蔭後昏沉的天,仰望天空下那扇緊閉的窗戶。天邊一線雲開,玻璃窗扇反射的光束恰好照進眸中——自私的、肮髒的,他那一道漆黑的魂魄仿佛被生生地剖開,化作利刃刺入心骨。
九點陳軻再次上樓,不聲不響地跪在25層12號的公寓門口。九點半錢力出門,撞見這一幕也只嘆了口氣,随即匆匆地走了。
公寓大都是臨時住戶,逢上周末就靜得鬧鬼。一整個上午陳軻都沒再被打擾,直到十一點過何景深出門買菜,開門的時候發現了他。
他就一直這麽木樁般地跪着。
可能哭過,領口沾了水漬,滿臉的淚卻早已風幹無存。看見何景深,也沒有什麽太大的反應,只眼珠子輕輕晃了晃。風衣衣擺垂落在地,攥成拳頭的手被袖口遮住,微微的顫動,帶起一絲清淺的漣漪。
何景深下樓,買一大摞菜回來,陳軻還跪在門口邊。
拿出手機又想報警,電池恰好退到最後一格,手機屏幕明晃晃地一閃,當着何景深的面關機了。
眉頭微微一皺,伸手拔鑰匙開門,鑰匙在鎖孔裏轉了兩圈,咔咔地像老舊的縫紉機踩出來的鈍響,突然一聲——嗙。
靜了一陣。
五秒,十秒,靜谧中仿佛能聽見彼此的呼吸,秒針在表盤裏嘀嗒走動。陳軻這時候站了起來,踉跄着上前,也不避着何景深什麽,直接伸手去抓那把鑰匙。
知道他是來幫忙,何景深主動退開,半空裏兩只手無意一碰,陳軻的手很冷,冰一樣。
鎖孔又咔了幾聲,鑰匙像焊門上似地拔不下來,陳軻判斷:“鎖芯斷了。”
這四個字出口,神情平靜而認真,就像在剖析一道困難至極的多重函數題目——不顯得害怕,也不倉皇。
他很中肯地建議。“叫個修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