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番外之一·歸來 4
目光失去重心似地,在半空裏打了個浮飄飄的旋兒。陳軻僵冷着手從兜裏掏手機,摸排門框邊開鎖疏通的小廣告——教工公寓是十幾年老房子,各家門口都少不了這些玩意。找一個留座機號碼的,撥通。
“你們那邊有資質嗎?”陳軻對電話裏問:“特種行業備案登記證,我要看原件。”
對面叽叽呱呱問牛答馬,唾沫子幾乎能從話筒裏飛濺出來,陳軻直接把電話挂了。
循着牆邊再找一個,又提出同樣的問題,還是沒有。
陳軻蹙了眉,索性打開浏覽器搜索同城的開鎖公司,撥上好幾通電話才終于找到個有資質的,談好價錢告訴對面地址,手機屏幕合上,埋着眼怔了一會。
瞧見何景深手裏拎着的東西,一大包菜葉黃瓜西紅柿,陳軻伸手,輕聲道:“我來。”
“他們說還有一陣才到,您拎着累。”
足有十來秒的僵持,何景深緩緩松手,菜兜兒到了陳軻手裏。
鑰匙還挂在鎖孔上,匙扣随風輕輕擺動。陳軻兩步退到對面的牆邊,盡量避開何景深的視線,緊抱着鼓囊囊的菜兜兒,靜靜地站着。
餘光裏何景深垂手站立,像一座海邊站了千萬年的石碑,也像山裏自得清淨的古木。
這一段靜止的時間,不知道多少情緒在醞釀和發酵,又不知多少情緒随着過道裏的風,随着時間的逝去悄然泯滅——靜寂之下是恒久的沉默,足以貫通時間與生死,直到海枯石爛。
修鎖匠來了,陳軻就着手機登陸網頁查詢證書的真僞。
确信對方資質符合要求,陳軻放下手機,這才側身讓修鎖師傅開門換鎖。也就三五分鐘的事,防盜門甫一打開,整座客廳毫無遮蔽地映進眼裏,陳軻驀地就看見電視櫃旁架子上的綠蘿。
白瓷的花盆,竹質的花架,幾支藤蔓垂懸到地上,在一陣小風中微微招展。
修鎖匠換上鎖芯,又把尚未開封的鑰匙交給陳軻,陳軻這才把目光收回來,想要搶着結賬被何景深一把推開。
開鎖匠找了零錢,提着工具包走了,陳軻嘴角牽出一絲笑,一包兒蔬菜和鑰匙都還給何景深,退到走廊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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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再次關了。
陳軻摸了摸胸口,心跳慢慢撫平下去,在門前跪下。
沒過多久卻又有了響動。
盡管只是虛虛地一條漏光的縫,連句請進都沒有——但門竟然開了!陳軻驚愣幾秒,從地上爬起來拍掉腿上的灰塵,迫不及待地進門換鞋,衛生間裏洗個手,順便把臉也沖上一沖,扯兩張紙巾擦幹淨沖進廚房。
“沒你的事,出去。”
何景深忙着洗菜,水龍頭噴着涼水四散飛濺,見陳軻不動,又一聲不悅的——“出去!”
陳軻往後退了兩步,退到廚房門邊。
過上片刻他回了神,找到挂牆邊的棉布,自己給自己找事似把把餐桌擦了一遍,又過了片刻何景深端着兩碗面出來,陳軻站餐桌邊,餐椅和餐墊都擺放在合适的地方——趕上來接了一碗面過去。
何景深吃面,從頭到尾一眼沒看他,吃到一半又去茶幾上把Pad搬過來,查看系部群今天新發的消息。
陳軻說:“我去加點湯……”
躲進廚房,碗裏的面拌了又拌拌得肉沫都瞧不見了可就是吃不下,明明已經餓得力氣都沒了就是吃不下,模糊的視線裏菜葉和面全裹成一團。
他蹲到地上,渾身發顫。
不知過了多久,何景深在外面道:
“請你吃頓飯,謝謝你找人開鎖,沒別的意思。”
“碗放在那,我回頭來洗。吃飽了就自己走吧,有多遠走多遠,學校不是你胡鬧的地方。”
話音剛落,書房那邊傳來關門聲,陳軻重重地哽了一下,碩大一顆淚掉進面碗。
一小時過後何景深從書房出來,碗已經洗幹淨竈臺也擦了。陳軻跪在客廳,正朝着書房的門。
何景深眯起眼睛:“你是不是要逼我動手?”
他拎着袋去給重修班上課用的東西——也只有這種學校裏沒誰愛接的課最後會落到他頭上。一瞬間他動起報警的念頭,卻又想見報了警最多也不過把人趕到樓底下而已。瞄一眼手機上的時間,再次清點袋子裏的東西,書本,尺子,筆,砸了門重重地走了。
下午一直陰着,天沉沉地辨不出別的顏色。
房間裏光線轉暗,濕潤的空氣密而濃稠。
大概六點,陳軻起了身,挪着步子走進廚房,把泡在水桶裏的藤條取出來,擦幹,桶裏的水倒掉。
藤條已泡了一整個下午,漲得發亮。回到客廳他把藤條放上茶幾,慢慢地走到隔斷旁邊,灌兩杯涼水進肚,沏了茶,捧上茶幾,到沙發邊跪下。
心慌氣短,渾身脫力,眼前黑雲壓城般一派混沌。做這麽多動作疼成這樣,卻是一點汗沒出。
扶着腿他很喘了陣氣,驀然擡眼,那一叢綠蘿再次闖進視線。
思緒在腦海裏層層盤旋。
三年,三年了,這裏什麽都沒變。新買的鞋套沒有拆封,女朋友送給老師的花瓶還擺在窗臺,而這盆綠蘿只多長了幾片新葉,每一片葉子都被擦拭得纖塵不染——他該是有多孤單才會有至于這樣。
如果我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你替我陪着他,好麽?
房門打開的時候,何景深回來的時候,那一盞茶仍舊氤氲薄薄的煙霧。
細碎的綠葉在杯中沉浮。
靜寂,死一般的靜寂——就如暴風雨前空氣膨脹到極點,就如天崩地塌前萬物肅殺——猛然何景深兩步過來,袋子随手一扔,伴着嘩地一聲他揪起陳軻的衣領:“你到底滾不滾?!”
陳軻只看着綠蘿的影子,那影子似被一股風帶得曳了一下:“不……”
啪——!
直一股兒血腥氣沖上腦門,右邊的耳朵都像給打沒了,嗡嗡地聽不清聲音——然而陳軻把臉轉回來,搖頭說:“對,不起……”
又一聲——啪!
這下扇在左臉上,先浮出幾道煞白的印子,旋即像右邊那樣醒目地腫了,紅了。
“你是以為我不敢把你怎麽樣,還是以為我真舍不得動你?”何景深撒手,任陳軻軟泥一樣落到地上,伸手就去解左手袖口的扣子:“不走是吧。”
出乎他意料陳軻竟跌撞着爬起來,拉住他的袖角說:“您不方便,我來。”
這只身影已經虛弱到極點,只靠勉強消化掉的幾口面條撐着——那碗面他全塞進肚子,卻在下午稀裏嘩啦吐出來大半——臉頰誇張地浮腫,沿着腫痕周圍一圈是死人一樣的慘白,而眼底積攢的陰影像兩口幽深的枯井。觸碰到何景深,削瘦的指尖的在發顫,手腕發顫,整個身子連帶呼吸和目光都跟着顫了一陣。
但他竭盡所能地跪直,仿佛腫痛麻木的膝蓋不是他的,仿佛生了鏽一樣的脊椎也不屬于他。莊重,仔細,虔誠地做一件極有意義的事,解開何景深袖口的紐扣,捋一捋底衫蜷曲的衣袖,連着襯衣一起卷起來,挽上三圈,扯扯确實固定住了。又兩下打理好自己被抓亂的衣裳,把還紮在褲腰裏的襯衣都扯出來,微帶着喘息勉力說道——“求您,不要打臉,桌上有藤條,如果要用別的,您說一聲。”
“對不起,我不能走。除非您打死我。您打死我我就走——”
第三記,扇上左臉,陳軻頭偏到一邊,扶着腿跪端正,沒礙着說話:“如果您留我一條命。當年的事您手上一定留得有證據,求您把它給我,我想……”
又一記耳光,這下陳軻直接撲地上了。
血順着嘴角流下來。
何景深攥着手,鏡片後面兩眼泛紅,猛一個抽身抄起茶幾上的藤條:“起來!”
陳軻擦掉嘴角的血,很無力地掙了幾下,攀着沙發一點點地爬起來,脫下風衣。
便聽見一道疾厲至極的破空聲。
他感覺肌肉被生生撕開,肩骨劇痛,眼前一陣昏花,氣屏在喉嚨上一口也不敢多出。第二記,第三記,毫無章法地抽到背後讓他不得不撲到沙發上頭。還好還有沙發,真是還好有個沙發,不然他不知自己會狼狽成什麽樣。
十幾下,也可能是二十幾下,單薄的襯衫下現出道道血痕,他沒吭聲。
趁着何景深停手。他并不知道何景深為什麽停手,不敢問,也不敢回頭去看。擰開胸前的紐扣試着把襯衣脫了——卻聽何景深命令道:“脫褲子。”
還沒反應過來屁股上已挨了一下,隔着層牛仔褲都能疼得人窒息,嗡鳴聲中一道斷然的呵斥,爆在頭頂上似地:“進了這扇門該怎麽做,是不是還要我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