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番外之一·歸來 5
沒等陳軻反應,藤條再次像雨一樣落下來,毫無章法地抽在背後。
橫的,豎的,每一下都是割裂皮膚的痛,都是能引發出嘶吼與哀嚎的折磨,陳軻再也騰不出手來照着何景深的命令做他該做的事,他知道他該做什麽但是他根本就做不了,他挂在客廳裏沙發的旁邊,扶着沙發疼痛到沒有辦法呼吸。
他痛得幾乎要死了,恨不得找個什麽縫、什麽裂隙把自己塞進去,他渾身一片僵冷,耳畔除了風聲心跳聲藤條劈裏啪啦抽在身上的聲音什麽也聽不見,他一只手死死地攥着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腕,不能出聲。
忽然風聲停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拽起他的胳膊往大門那邊拖,他整個人都跌在地上站也站不起爬也爬不動。踉跄間被拖出去三五步遠,渾身的每一寸筋骨都嘶吼叫嚣,他才意識到何景深這是要做什麽——斷裂的藤條沾了血,扔在地上,何景深抓着他絕不猶豫地往外拖。何景深是要把他扔出去!
陳軻幾乎是下意識地掙紮了兩下,淚水再次從他眼角邊浸出來,眼底那些紅色的血絲就像這時候滿布在他身上七零八落的傷。他抱住何景深的手腕,無比潦落狼狽地跪在地上,他沒有擡頭去看何景深的眼睛,只嘴裏絕望地用嘶啞而近乎哭切的聲音重複這樣兩個字:“不要。不要。”
不要……
何景深站了一站,絕怒之後氣恨猶挂在他嘴角,彌足深刻的厭惡。
回頭一瞥,他甩了一下手,抓着陳軻又往外拽了一拽,他的手指在陳軻的胳膊上留下深深的淤痕。從他的角度看下去,淩亂的額發恰好遮住了陳軻的臉,遮住那些再也掩蓋不住的眼淚,他聽陳軻說着:“我不走……”
但這容不得陳軻,即便時間過去這麽多年,當年那個瘦弱的小孩已長得這樣高了,陳軻仍然沒有從武力上哪怕半點違抗何景深的可能。更何況這時候的陳軻多麽的虛弱啊!
防盜門嘭的一下,砸得整棟樓都一陣顫抖。
過了十來秒防盜門開了,陳軻的外套和鞋子一齊被何景深扔出來,防盜門又在巨大的一聲碰擊中關上。而陳軻那麽絕望地望着那裏,他剛來得及從地上爬起來,坐在門口,渾身的衣裳,頭發,沒有穿鞋的形容淩亂得就像飽受戰亂流浪的旅人。
他摸着自己的臉,腫起來的地方熱辣燙手,黃昏日暮的時分,長而狹窄的走廊盡頭,伴随着最後一線光明的過去,天色沉寂。
他的手扶在鋼制的門框上,冰冷得就像他的血液,他的心。
貓眼裏亮着一點點芝麻粒一樣的光,他看着那裏。
他看着那裏。
很久之後,凝固得像生鐵一樣的時間仿佛被什麽輕輕地一敲,電梯廳那邊叮咚一聲,腳步聲近了一些,又在路口往通道的那一頭去了。一位認識或不認識的教授推開公寓的門,又帶上門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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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道裏隐約着說話的聲音。萬家燈火的時節,夜餐的香味兒也開始在空氣飄散。似乎有哪家小孩兒在說笑——A大不乏年輕老師帶着自己的子女在教師公寓居住,孩子就在A大的附屬中小學就讀,放假過節才随父母一起回到別處的家。
陳軻時常聽見這些響動,過去,現在,他嗅見的是一種讓他足夠懷念和依存的味道。他存留不多的幼時的記憶,傍晚時分家門口的走廊,他父親下班回家的腳步聲。他的家,在那裏也在這裏,可是過去這麽多年他竟然從來都不知道。
他恍然地察覺到了。既然當年是他要走,他又有什麽資格再去叩開這一扇門呢?
他犯下那樣不可原諒的錯,他做出那麽多荒唐可笑的行為。何景深用一生的前程救贖了他,他回報給何景深的卻是整整三年不聞不問,遠走天涯一刀兩斷——莫說何景深現在不認他了,就算何景深還肯認他,他又有什麽資格去叩開這一扇門!
他因為痛苦而哽咽,終于失聲。
又不知多久,耳旁的門鎖咣咣地響起來。
隔壁鄰居開門——不是錢力,是14號公寓的住戶,開門出去。陳軻躲在門後恰好沒被人發現,但他從地上站起來。
他穿了鞋,潦草地把深黑色的鞋帶系上,披着外套一步一跌地走向了電梯間。按亮下行的按鍵,卻又忽然覺得這樣不妥當,學校裏認識他的老師真不算少,他這個樣子被別人看見指不定會給何景深惹多少麻煩呢。
于是他走到應急出口的樓梯間,扶着牆虛弱地向下走上兩步,坐在樓層的臺階中間。
他在黑暗中坐了許久,陰森的空間流竄着不知哪兒來的風,就像草叢裏伏匿的蛇一樣讓人懼怕和彷徨。而他又實在使不上一點兒力氣來,跪了一下午的腿哪怕輕微的一動都疼得他直是一陣冷汗,背後的傷也疼,渾身的骨節不知為什麽也都開始疼。他甚至一時無法再扶着牆站起來,他坐了小半個小時,一步一步地試着走下樓去,往下走了兩層,三層,又坐下來。
他打了個盹,渾渾然地也不知到底睡着了沒有,摸出手機看一看,竟然是夜裏的八點半了。
這已經不是住戶們活躍的高峰時間,陳軻走出樓梯間,二十二層的電梯廳裏空無一人。三臺并行的電梯都停着。按亮下行的按鈕,乘電梯下樓。
一路走出校門,北門外面依然是煙火的氣息。
走過兩排路邊的小攤,上幾階樓梯,二十四小時連鎖藥房燈光通明。陳軻走了進去,導購員一眼便盯着他的臉看,看啥稀奇似地。
陳軻沒有不好意思,他已經燒得不知道怎麽去不好意思了,問:“布洛芬?”
女孩兒拐過兩層貨架,給他遞一盒藥過來。
陳軻走到前臺,又要了一副醫用口罩,付了錢。錢夾子裏還躺着幾張美元,幾個月前他的作品獲獎,收獲到一筆不菲的獎金。他才想起他這次回來,本來是要準備還何景深錢的。
他走出藥店,在門外街邊背靜處的臺階上坐下,他一丁點兒多的力氣也使不出了,心慌又氣短,渾身冷得像打擺子似地。他知道自己又在發燒,不知道是感冒了還是怎麽的,這老毛病,好多年也沒犯過了。
他摸到衣兜裏的煙盒,但想了想,又罷了。随後他拆開手裏的藥盒子,掰下來兩粒紅黃相間的膠囊,一股子就塞嘴裏面。這時候他才察覺到渴,察覺到嘴唇的幹裂,擦覺到已然一點水沫都不剩的喉嚨。膠囊咽不下去,一會便軟了,裏頭的藥末哭得他心酸,呸的一聲被他吐旁邊花壇子裏。
他嗆了兩口氣,扶着路邊的水泥花壇,路燈下面稀稀拉拉的綠植凋敝得毫無生氣。他猶豫着要不要站起來去買瓶水,但他試了一下,還是一點力氣都沒有,軟軟地就沿着花壇滑倒下來,眼前成簇的火星兒直打轉。過一陣他又掰開兩粒膠囊,終于千辛萬苦地吞下了肚子。
藥進了肚,肚子卻又一陣劇烈的絞痛,就像電鋸在裏面亂割。他不得不蜷縮成一團,攥着還沒來得及開封的口罩,時而發出一些痛苦的低吟。過路的行人——大都是學校的學生在他面前來來往往,有人轉頭看他,竊竊私語地又走了。
這前半夜純粹在煎熬中度過。陳軻連回到旅店去過夜的想法也沒有。他坐在北門外兩幢舊式民宅的中間,靠着樓牆中間的花壇,他坐的這個地方,曾經坐過無數這座城市裏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多少年前少年時的他從沒有意料過有朝一日他也會如此潦倒地坐在這裏,他以為只要他足夠努力,只要他把握住自己的人生,他便是圓滿的,永遠也不可能被打敗。
但現在他不會這樣去想了。這三年在美國的生活,沉淪與堕落的後怕,死裏逃生的驚悸,重新回到太陽下的慶幸,還有如今,這種一瞬間又一次變得一無所有的落空感。他現在滿腦空白,但若有一些精神,他便要想,他是為什麽要活着呢。
他是個孤兒,愛他的,曾經愛過他的,他愛的,都會離他而去。他孤獨成這樣,沒有家,沒有親人,就算有再大的成就,再多的輝煌,有什麽用呢?
以前他以為自己可以一輩子只為自己活着,但現在他體會過了什麽是幸福什麽是愛,他知道有一些東西絕不是靠着“天分”,靠着“努力”,靠着“奮鬥”,就可以随随便便予取予奪,随随便便地說有就有。
他明明有過,卻又在某一天渾然不覺地把它們棄如敝履。
他的生命便從此缺了一塊,無從補救。
天越來越晚了。
路燈靜伫,人行稀松。
攤販收了攤,店鋪關了門,學校外的背靜區域沒有巡邏的保安警衛,陳軻坐了半夜,所有的精神都在疼痛中一絲一線終于耗盡,他不知何時靠着花臺便睡過去。
這是他頭一回睡在這樣的地方,他連髒也顧不得,連旁邊牆根下的下水道散發出的、老鼠腐爛的臭味也聞不見。他是病了,沒有辦法再照顧自己,這麽多年生病的時候如果沒有何景深照顧他,他便一直是這樣得過且過地過來。
這一道夜晚無比漫長,漫長得沒有溫度,漫長得沒有盡頭。陳軻沒有做夢,也可能做了很多的夢,也可能是噩夢。他都不知道。
就像一年多以前在特倫敦的那個冬天,聖誕前夜,他将要死去的時候。那時他也是渾渾噩噩地什麽也不知道,那時候他醉酒,燈影昏黃,零下十幾度的雪冷入膏肓。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對之前的版本不滿意,所以後面就是重新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