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番外之一·歸來 6

再聽見有關于陳軻的消息,已經是兩天之後的事。

何景深這個人就是這樣。早年在A大跟着導師從學的時代,他這一副冥頑不化的朽木作風就很是出類拔群。他嚴謹,刻板,說一不二,用他導師的話說何景深這個學生從外表到內心都被修理得像精致的工藝品(潛在話是可惜就是不太像人——這是當時何景深某位師兄的解讀)。何景深從不對任何無意義的事付出哪怕半分多餘的精力,他要和陳軻互不相欠,那就一定必然地是互不相欠。

趕走陳軻的那個晚上,夜深的時候,何景深最後一次推開公寓的房門。确認陳軻的确走了,他并不失落,也不怎麽擔切——這些擔切對他來說是不必要的,陳軻已經二十三歲,讀了那麽多書,去了那麽多地方,學業有成,也總算從過去的失敗和渾噩裏走出來。這樣的一個人還能出什麽事呢?

他總不能管着陳軻一輩子。他如今這般糟糕的處境也不容許他再和陳軻有什麽名分。他一開始收下陳軻,也只是想看着陳軻長大成人,能夠有所成就而已。經歷了這麽多波折,如今他教出來的第一個學生終歸給了他一份答卷,及格也好,不及格也好,畢業也好,肄業也罷,他可以把他的責任放下了。

接下來的日子,何景深的确再也沒有去思考任何關于陳軻的事。他照常生活和工作,晨起鍛煉,午間休息,自己給自己做飯或在教工食堂裏用餐。下午下班過後他回到公寓,略作休息,夜晚時分便又浸淫在只屬于他一個人的藝術和理想的世界裏。

星期二,清晨何景深出門前發現綠蘿黃了一片葉子,他把葉片摘掉,拎着他的提包出門上班。

臨近中午,辦公室電話響了。

“建築系辦公室。”何景深道。這是他在系部的工作崗位,接電話的時候他總會自報家門。

“請問是不是A大建築系?”對面還是再問了一遍。是個年輕女性的聲音。

何景深看了眼來電顯示,陌生的號碼,021開頭,本地的座機。他放下手裏的中性筆,推了推眼鏡:“是,請問——”

“您好我們是市一院急診科,我們這邊最近收治了一位病人。因為他的戶籍是你們A大的集體戶口,戶籍上沒有親屬信息,所以想向你們了解一下他家裏的情況,或者有沒有聯系人……”

何景深神色滞了一下。

“學生處……”他想告訴對面這樣的事不歸系部處理,應該由學校的學生處負責。但隐隐地便感覺到哪兒不對。果然,對面緊接着說道:“貴校學生處說患者是你們學校建築系07級的學生,11年畢業的。姓名叫陳軻。學生處說這位學生沒有留下家庭聯系人的信息,聽說你們系部可能會有其他的親朋好友的聯系方式……”

可能。也許只是可能。新建築館密不透風的系部辦公室飄進來一縷細不可查的風,何景深修得挺直的襯衣輕輕一動。

他把桌上的筆又握在手裏,唇線不緊不松地抿着,一個字一個字地聽完電話對面的消息,在這個過程當中,辦公室靜寂得就像一座無人的空墓。他是孤獨守墓的人。

“他怎麽了?”問出這四個字,何景深的語氣依然平淡如許,只中間兩個字稍微落重了一些。

“急性藥物中毒,現在還沒有完全脫離危險。是你們A大那邊報的急救,又是你們A大派出所送的人過來。請你們幫忙聯系一下他的家人好嗎?急救墊付是有限額的,遇到這種情況我們必須通知家屬。要不你們再和派出所的溝通一下……”話筒裏的語速明顯加快了。

中性筆杆發出刺耳的一聲——擦。筆蓋被何景深頂了起來。他的手指在發顫,手背青筋突起,臉色也因為突如其來的驚慌和痛苦白了一層。

而過了幾秒,何景深又恢複得全然無恙了,神色如常,筆帽也被他扣回了原位。他的語氣依舊平淡:“他沒有家屬。我就是他的家屬。我晚上過來,有什麽事你們打我電話……”

放下座機的聽筒,電腦屏幕已經自動關閉,電話上的液晶屏亮了一會,又在無聲無息中熄滅。

中午的時候何景深在忙着趕文件,連午飯也沒有來得及吃一口,而這一個下午,何景深卻是在一種時起時落的惶急中度過——哪怕是一些輕微的響動都會讓他神經緊張,手機和座機的響動更是讓他時不時地一顫,他怕聽見什麽突然地噩耗,他真的怕。盡管他面上從來不會表現出來他到底有多麽的怕,但這樣突起的情緒,一整個下午,都在這樣折磨着他。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一年前的那個冬夜在特倫敦的街頭找到陳軻時的情形。零下十幾度的雪夜,幾個流浪街頭的混混把陳軻全身上下翻了個透徹,大衣,錢包,連點煙的火機都搜刮走了。陳軻蜷在雪地裏竟然只穿着一件T恤,渾身大面積凍傷,酒精中毒深度昏迷。他抱着陳軻一路飛奔向兩條街道外的特倫敦州立醫院。他永遠都不可能忘記那個在搶救室外焦急等候的夜晚,不過才過去一年,這樣的情形又險些來到他面前。

他還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另一些問題。他恍惚記得星期天他一頓火把陳軻打成了什麽樣子,想起把人拖出去的時候,碰觸到的那只冰冷得就像屍體一樣的手,想起陳軻那時候絕望到幾乎死去的眼神。那時候陳軻嘴角磕出來的血在地上留了很久才被他擦去,陳軻的拖鞋一直遺落在門邊,這兩天裏他怎麽就一點都沒有想到這些情形可能暗示的後果呢。

下午,臨近下班,系部主任把何景深叫去了隔壁辦公室。

交上去的文件裏擡頭就是兩個錯別字,前後的數據也有一些對不上號——何景深是從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的,這在他身上是從未有過的事。主任發話訓人,何景深只能默默地聽着,花上半個小時返工把文件改好,這才收拾東西下班。

他破天荒地叫了一輛的士,風塵仆仆地趕到市一院,聯系上陳軻的主治醫師,給陳軻搶救和住院費用結了帳。八點過了個頭,他終于從醫院的夜間繳費窗口無比疲憊地拖行到住院部,呼吸科的病房。

病房的門口,遠遠地看見這個讓他到底一點辦法都沒有的家夥,他無比又無比疲倦地倚着牆站了一陣。他實在是太累了。

兩天不見,陳軻瘦得又退了一層皮,躺在被褥裏面的身軀就像一根細細的竹竿子。渾身上下插滿了線管,心電儀的導線,輸氧管,輸液管。陳軻臉上還積着腫紅的指印,眼窩凹下去一些,一抹碎發坍塌在額前。

醫生告訴何景深,陳軻雙硫侖反應中毒,幸好送醫及時,晚幾分鐘可能命就沒了。

陳軻還患有細菌性肺炎,程度不是很明确,最好等人醒了再去拍片。外傷輕度感染,不嚴重。目前指标已經控制住了,明天再看情況。

一整個晚上,何景深坐在陳軻病床的旁邊,聽着心電圖裏傳來電流靜谧的滴答聲,眼睜睜把人給看着。

何景深原本打算的陪上陳軻兩天——至少陪到人醒過來。不過這個計劃擱淺了,他沒能請到假。

他的工作,系部辦公室的管理崗,是一個除了他無人可以接手偏偏又上下不讨好裏外不是人的位置。三年前他因為學術事故不得不調崗,正好建築系的前任辦公室管理員年老退休,所以将好地就被學校塞到了這個位置上。

上班的時候何景深每天總是到得最早,也總是走得最晚。毋論多麽繁瑣的工作何景深總是能很有條理地處理得天衣無縫,甚至比任何人所能想的都要好。他也盡量避免去請事假和病假。然而三年過來,他的一切表現都還是不足以讓學校上上下下的領導對他多哪怕半分的好感——他對主任解釋說現在遇到一點急事,家裏面的事,很緊急的事,系主任直接把電話挂了。當沒聽見。

星期三的清晨,天還沒全亮,窗外淅淅瀝瀝地開始下雨。在病床邊枯坐了一夜的何景深看向心電儀上的數字。陳軻發着低燒,心率一百一十上下浮動,碧綠顏色的心電圖線峰谷分明。

值夜班的醫生下了班。何景深又和白班的醫生見了面。經歷過一系列必要的檢查,醫生說陳軻已經脫離危險,過一陣該醒了,不需要一直有人陪着。

周四,周五,陳軻醒來的時候,何景深已經不在他的身邊。

回想那兩天之間的事,陳軻也難免心有餘悸。

星期天他被何景深扔出了門,在學校北門外睡了一夜,從清晨坐到中午,從中午坐到傍晚。因為發燒一直不見好,胸口還疼,咳出來的唾液裏有血絲。他找到隔街的一家小診所買了幾粒處方藥,回到北門外頭,又買了一小瓶清酒。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病得這麽厲害,甚至他懷疑自己已經沒辦法再靠着“意志”堅持下去。可他不想走,潛意識裏他就想一直呆在學校外頭——何景深說學校不是他胡鬧的地方,那學校的圍之外總有他的容身之地——他想看看什麽時候能等到何景深出來,哪怕何景深不認他了,他得把錢還給何景深,他總還有什麽事沒有做完。

他以為酒可以幫一幫他,盡管已經一年多沒有沾過這東西了,他需要暫時減緩痛苦,這樣他才能有機會繼續在校門外等下去,等下去。

他不知道有些感冒藥是不能和酒一起吃的,盡管診所的醫生告訴了他,他沒聽清楚。

最終他昏倒在校門外大路中間,在暮色中當着一路行人的面栽了下去。路過的學生報了急救,校派出所的民警把他送到醫院——他的主治醫生把民警送他到醫院的大致經過告訴了他。這一段歷程中并沒有何景深的名字。

何景深曾在這裏陪護過他,就像一年多以前在特倫敦州立醫院住院時那樣。然而陳軻的确一直都不知道這些,他的記憶中這一段始終是缺失的,何景深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告訴他,從來沒有。

星期六的清晨,陳軻做完一單子的檢查,繳費的時候查詢到自己前兩天的費用已經全部結清了。一共是一萬多塊錢,人民幣。

這不是一個小數字,是誰幫助了他?

“你家屬給你結了。”主治醫生的辦公室忙亂得很,“今天感覺怎麽樣?”

陳軻還發着低燒,說感覺還好——他尋思着那個“家屬”會是誰。主治醫生又說:“吃藥不喝酒,喝酒不吃藥。下回喝酒到醫院來喝哈,帶好錢,管治,不然又喝到路中間讓派出所的民警救你?”

陳軻笑了笑,問醫生:“幫我結賬的是送我過來的民警嗎?”

“不知道。”

“他叫什麽名字?”陳軻又問。

“不清楚。這裏簽個字。”

打印機劃劃地響了一陣,吐出來一張白底黑字的紙。四十出頭就禿了一半的主治醫生把紙頁扔過來,繼續忙着敲他的病歷,目不轉睛對着屏幕。辦公室裏人來人往,嘈雜的聲音很快把什麽都沖亂。

過了一陣,陳軻晃着腦袋,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地往外面走。他想着以後有機會一定要把民警的這份恩情還上,何景深一直教導他要感謝所有給予他幫助的人。當然最後他也的确還了,他做了總裁之後給校派出所捐了一棟足夠體面的辦公樓。

走出醫生辦公室,他撞見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那個人從走廊那邊的玻璃門後進來,将好與他毫無避諱地照面。

那是多麽意外的再會,多麽意外。

陳軻扶着牆邊的不鏽鋼欄杆,看見何景深的瞬間他放了手,怔怔兒地站着。幾秒鐘的時間裏他仿佛凝固在原地,不能動彈。直到何景深一步步走近了,他猶帶着傷痕而蒼白的臉上才顯露出一些笑容,張嘴卻不知該怎麽稱呼眼前的人,就像一只挂着病號服的架子毫無存在感地豎在路邊。

何景深停在他面前,隔着三步遠的地方,什麽也沒有說地也沒有什麽表示地又拐進醫生辦公室去——三五分鐘後何景深出來,陳軻還守在原地,仍舊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地愣着:他當然不知道何景深是專程過來看他,他以為是何景深的什麽朋友生病了,正好和他住在一個醫院的病房裏呢。

果然,何景深轉身,朝與他的病舍完全相反的方向去了。

陳軻的心頭就那麽一落。空了。

“何老師!”陳軻追了上來。“何老師——”鼓着勇氣又喊了一聲。

何景深停了步,在走廊的門口又回過頭來,避開過路的行人,那眼神分明地在問:怎麽了?

陳軻簡直喜出望外了,憑他多年的經驗,追到何景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來不及去想何景深為什麽突然就願意停下來等他,陳軻把驚喜埋在神情的後頭,只留着一些惶恐,站在何景深面前他倉皇道:“您的電話。您可以給我一個電話嗎?”

何景深點了點頭,說了一串數字,他知道陳軻記得住。

“我。”陳軻頓了一下,何景深報出來的數和他心中的慌亂全攪在了一起,他的語氣也由此徹底打亂,他擡手卻不知道該怎麽擺弄地,比劃着說:“我會想辦法還給您的。我會想辦法。”他也沒解釋是還什麽,是要還錢還是還別的什麽債——也許都是。不過現在他剛交了住院費,實在拿不出多的錢來,也暫時不知道別的東西該怎麽去還。于是倉促地又問:“以後我可以,可以再去學校拜訪您嗎?我會提前和您聯系,您方便的時候,我……”

何景深又點頭。輕聲說:“可以。”

說完這兩個字,何景深側了側身,意思是問我可以走了嗎?

沒等陳軻反應,他便擡步離開了。他知道他這樣便算是給陳軻開了一扇門。本來他想下樓去給陳軻買點什麽東西,再聊上兩句,但被陳軻這一打岔,他又覺得算了。他知道陳軻還會來找他,有什麽話那時候再說不遲,他也知道他們還有必要維持一些關系——以後做師生也好,做朋友也好,固然不能夠走得太近,但也不能就這樣徹底了斷。不然陳軻是絕不會讓他省心的。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之一.歸來 完

這是寫出來的第三個版本了。

233333感覺還是不很滿意,後續可能還會修,先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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