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番外之二·初識 1
回想起2007年九月的那一天,陳軻記得最清楚莫過于那一場瓢潑的雨。
那一場雨下得可真大呢。雨聲就像山谷裏瀑布飛洩,雨幕大得天和地之間什麽都看不見,間而一場驚雷,間而一股狂風,水浪一潑又一潑地揮灑被風吹得淩亂肆掠,那一場大雨。
他打着傘在雨中奔跑,雨濕了他的鞋,濕了他的褲腿,濕了他的袖子。他跑得上氣接不了下氣。風一刮過,傘兜着風幾乎要把他一起帶飛,就像噴頭一樣淋過一潑水他連領口都濕透了,只剩一張冰冷的臉龐在狂雨中驚慌奔波,他在跑,用盡所有力氣地奔跑。
半路當中他索性把傘收了起來,徹底沐浴在混雜泥土氣息的雨浪裏頭。他跑在一條緩慢的坡道上,這是從計算機系大樓通向老建築館的必經之路——那時候新建築館尚未落成,建築系教師們的日常工作都在老建築館,距離計算機系部的大樓要跨越大半個校區,一公裏路。
陳軻跑着,混不顧他全身都徹底濕透了!鞋底灌滿了水就像灌了鉛,踩在幾乎沒過腳背的積水裏,那積水一灘灘地向下流去。他滿臉是水。他的襯衣,他的牛仔褲,全都和他的肌膚緊緊粘貼在了一起。
他這樣跑,胸膛裏呼哧呼哧地喘個不歇,時而手膀子往臉上一抹,緩緩地走上兩步又繼續跑。他肩膀底下掖着一把黑色的直傘,比他手中的傘結實多了也沉得多了,是他從同學那兒借來。他也不撐這把傘,任冰點似的雨砸到肩頭砸到臉上。他把自己破爛的小傘卷起來握住,傘已經被吹得斷了枝。
跑到建築館的大門外面,熟悉的華爾茲旋律正好響起,像透穿混濁天地間的一段清音——雨像得了指令似地驀地就小了,雷聲依舊在天際滾動,戀戀不舍不肯遠去。他放慢腳步走到建築館大門外雨篷的邊緣,冷得一茬茬地打起了寒顫。
時值下課,大樓裏便陸續有人走出來。學生們紛紛在雨篷邊止步,打着電話給寝室裏的同學,或左右商讨着讓誰先跑一趟寝室給他們送傘。
有人向雨裏面走去,有人仍在屋檐下踟蹰。拎着袋子抱着書的學生,也有幾個提着黑色皮包的老師教授,這雨仍舊是不小呢,他們要等一等。
陳軻抖了抖折傘上的水,一截斷裂的傘骨突兀地岔在外面,他惱恨着學校裏好像沒有可以修傘的地方,只好湊合着再用一陣子了。他不想這麽快就換新的。
忽然,他視野裏出現一道身影——他幾乎像老鷹看見兔子一樣敏銳的捕捉到了它。一個二十出頭身材高挑的年輕人,穿着襯衣和服帖的長褲,戴着和他人一樣溫和的薄框眼鏡,從老建築館的大門款步出來,永遠那樣吸引周圍人的注意。
陳軻一眼便把他認準了,
毋論周圍多麽多的阻礙,毋論什麽時候出現在哪裏,陳軻總能一眼就認出他。就像一個月前他在軍訓操場上看見他從不遠處經過,那時候他坐在團營的隊伍裏和一群揮汗如雨的同學放聲高歌,而那個人穿着一身運動服夜跑。陳軻是那時候就把他認了出來。陳軻記得他的照片記得他的課表,甚至能清楚地背誦出他在校網上公開的簡歷:世界名校P大2006級建築學博士,國家青千計劃領頭人,美國AIM注冊建築師,世界建築學會迄今唯一中國籍成員,年僅25歲就享受正教授級待遇、百年名校A大建院最受矚目的青年教師,建築系前任系主任、蘇老院士的關門弟子,何景深。
“你們怎麽回去?”
何景深剛走出來,身邊便圍上了幾個建築系大二的學生——他們對他問好,他禮貌地報以微笑。一名男生把傘遞過來:“老師您拿我們的傘,我們幾個擠一下就走了。”
這四個學生才帶着兩把傘,給了他一把還怎麽能擠得下呢?何景深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總是一副溫和的笑意:“你們先走,我……”
“何老師。”陳軻撥開擋路的人,湊了過來。
這會是07年,他剛過十五歲的生日,八月下旬的軍訓過後整個人黑瘦黑瘦的。他站在人群裏天然地就可以組成被忽略的背景板。他把傘遞給何景深,目光小小地瞧了眼旁邊的男生和女生一眼。
何景深竟看了他一陣,看清了他冷得發青的嘴唇,看清了他那雙撲閃着各種各樣羨慕的眼睛,才想起印象裏有這麽個人似地——那笑容動了一動:“是你?”
陳軻撓着腦勺兒笑,也不知道怎麽接話,旁邊的男生女生都趕着上課,和何景深道別。
何景深沒有接陳軻的傘。
“轉專業的事我幫不了你,你要真喜歡建築,就自己考過來。”他這樣說,也總是那樣溫和的客氣,系上帆布袋子的拉鏈,邁開從容的步子便朝雨裏走去。
雨已幾乎停了,只飄飛着零零散散的細絲,就像是專程給何景深讓路似地。而雨篷旁邊的排水孔像龍頭一樣噴出水柱,噼噼啪啪地飛流到地上,仿佛剛才一場大雨落幕後的驚魂不定。
“何老師!”
剛下臺階不久,何景深聽見身後的動靜。
這動靜可不小,回頭一看,陳軻從臺階上摔了下來。
有學生收了傘來扶陳軻,然而陳軻已咬着牙自己爬起來了,一面對身邊的學長說謝謝一面拄着直傘站起來,他把直傘撐開,沖到何景深這邊來給何景深撐傘,步子明顯地瘸了兩瘸。
他矮,一米六五,剛夠上何景深的肩膀,傘柄更是要放得很長才能把何景深罩住。他整個人幾乎全浸在斜飛的雨裏。傘很大,陰影下兩人面對面,竟還能隔着小半步遠。陳軻又笑了笑,扯了扯袖子想要掩蓋住手腕上的擦傷,露出幾小瓣潔白的牙。
何景深也笑了一下,目光裏的溫和卻褪了兩分,檢點地像觀察一件錯誤得好笑的作品:“上哪去學的這些?”
陳軻眼睜得大了一些,還沒有脫去稚氣的目光總是那麽無辜,他撓了撓腦勺,手指裏勾着的折傘晃來晃去,又聽何景深道:“每次見面你都能從臺階上摔下來。第三次了。”
再笑了笑,何景深轉身便走,陳軻緊趕着攆上來:“何老師!”
追着攆着一直到一教學樓,何景深一語不發,陳軻便也沒敢說多少話。踏上一教學樓前臺階陳軻被校紀委員給攔住:“同學,傘收一下。”
一教學樓的門庭鋪上了暗紅色防滑地毯,校紀委員忙着給帶傘的同學分發一次性塑料套子。正值上課前夕,學生裏裏外外進進出出,竟就這樣把人給沖散了。陳軻一面手忙腳亂收拾手裏的傘,一面探長脖子往裏面望。哪裏還有何景深的影子?
失落的陰影就像一層雲,将他濃濃地罩掩在下面。
一教學樓外的長階,階梯兩側是坡狀的花壇。九月菊花剛打出花苞,被一場狂雨摧折得七零八落。
陳軻在一教學樓門外坐下,就坐在花壇邊,透濕的衣裳下是冷僵的軀體,匆忙趕課的同學魚貫着從他面前經過。
他記得住何景深的課表,現在是上午第二節課後,今天何景深已經沒有課了。他不知道何景深會去到一教學樓裏具體哪一個地方。他在大樓下渺小得就像一只蝼蟻,教學樓裏四百多間教室近十萬平方建築面積,四通八達到處是出入口,找一個人何其容易。
于是落寞地回到宿舍,他洗了澡,換了衣裳。上午第二節沒課,舍友們都不知道去了哪裏。他把自己的書本收拾上,連帶着他的繪稿和畫本,黯淡沒落地出門去自習室。
被稱作A大新生戀愛寶典的新生白皮書此刻恰巧攤開在他桌上,學長們分享戀愛心得的頁碼被折了一角。他把這些手段幾乎全使喚過了,他在猶豫要不要等中秋節去教工公寓下面許願點蠟燭。
跟着何景深以前,陳軻每個晚上幾乎都在圖書館裏過去——占據一個隐蔽的位置,左手是計算機入門課本,右手是建築學專業書冊。他的繪圖本也擺在桌上,初中的時候他就開始自學素描,照着家裏留存的一些書稿寫寫畫畫。他并沒有多餘的娛樂,不喜歡和人交流,繪畫是他唯一的愛好。
正好就是他給何景深送傘這天,這晚上他依然在圖書館自習,曾無意中感覺到有人在身後。陰影恰好落在紙頁的邊界,注視的目光令他後頸生寒,但他沒有回頭去看。他做任何事都足夠專注和認真,哪怕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他正在臨摹伯尼尼的巴貝裏尼宮殿外側造型,修長的鉛筆捏在指尖,他時常咬一咬筆頭上的橡皮,睫毛下一雙透徹的眼眸看着自己創作的作品微笑,仿佛是在與自己孤獨的靈魂呓語,對影成雙。
何景深在他身後站上片刻,大約是不長的半分鐘。也沒有說話便轉身離開。
每一年九月中旬,A大為新生組織轉專業資格考試,經由筆試和兩輪面試過後成績優異的新生可以由原專業轉往所申請的專業就讀。建築系歷來是搶手的香饽饽,幾乎年年都有成千上百的學生來争奪轉入建築系就讀的資格。
07年A大共計招收本科生七千人,除去三百名建築系的學生還有六千七百人,六千七百人裏就有七百七十二人報名參加建築系的轉專業考試,陳軻也在其中。筆試科目是英語數學和專業素養:徒手繪圖及建築史基礎。陳軻筆試成績全校第一,幾乎科科滿分,筆試試卷上他所畫的素描圖甚至被四散傳閱當做範本,當然也傳到何景深手裏面。
然而面試很尴尬。
面試剛一上臺,陳軻就迎來一陣來自他未來老師們的調笑,臺下有老師問:“小朋友你是不是走錯地方了?你今年多大呀?”
陳軻四處捕捉何景深的身影,仿佛想給自己找到一個暫時的倚靠。畢竟何景深是他唯一一個比較熟識且喜愛的人。然而他失落了,何景深并不在。臺下坐的這些人,一板一眼目光如炬的,亦或是戴着面具一樣生硬微笑的,他一個個全能叫得上名字,但沒有哪一個能讓他感受到喜悅。
十五歲的他尚還沒有學會無論何時保持禮貌的笑容,他的目光透露着失落,不安和倉皇。他回答說,我今年十五歲,來自計算機學院軟件科學專業。
有老師讓他在黑板上用粉筆描繪天壇的構造,他照做了,但從沒有用過粉筆的他并不能發揮自己全部的水平。
有老師問他新古典主義與舊古典主義的相同和區別,他支支吾吾答不上來,這遠遠超過他現階段所有儲備的認識。
最終他面試成績第三十六名,綜合評分第十二名,理所當然被刷了下來。然而直至如今他都并不清楚,進入面試的五十名考生和學校領導攀得上關系的正好有十一個,這十一個人占據了前十的位置,他們全都知道當天考試會需要用粉筆描圖,也全都知道新古典主義與舊古典主義的區別。
作者有話要說:
本部分未做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