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達裏爾疼得要命。

他胳膊上的傷口看着并不深,實際上,幼蟲前足切進去的距離,足以襲擊到裏頭的白骨,他哆嗦着、抱緊着胳膊,額頭的汗滾落下來,幾乎要在地上打滾。可是他到底是不敢的,他聽到他的光腦裏,有後勤人員正在叫着他的名字,緊急确認着他的狀态如何,但他疼得說不了話。

“B級保育員達裏爾·勃朗特,傷勢:撕裂傷,請及時派人來處理。”朱利安替他回答,然後跪在達裏爾的身邊,快速将止血噴霧噴在達裏爾的胳膊上。

保育員的服裝雖然能暫時止血,可那也是暫時,起不了醫治的作用。朱利安皺着眉頭處理着達裏爾的傷勢,嚴肅的模樣讓緩過勁來的達裏爾打了個顫,一時間也不敢說話。

達裏爾心虛。

這場違規事故,說到底還是他的責任。

如果不是他冒然去觸碰幼崽,壓根不會發生這場事故。現在可好,他因為朱利安所飼養的動物出了意外,也會連累到朱利安的評分。

達裏爾的嘴巴慘白,說話沒什麽力氣,“你過來給我處理傷口,給幼崽上了防護罩嗎?”

朱利安:“上了。”

防護罩不只是為了保護這些珍稀生物,更多的是保護這些保育員工。這道屏障無形隔開了保育員工和珍稀生物的距離,如果遭遇襲擊,屏障在最大強度的撞擊下也可以維持15星秒,算是聊勝于無。

達裏爾有一個,但是他沒帶出來。

就剛才的情況,他怕是也想不起來要搗鼓這個。

朱利安神色古怪,“你的傷口,看起來像是被刀片劃過一樣。”止血噴霧裏有鎮靜和止痛的藥效,達裏爾的臉色好了一點,“對,它的速度很快,看起來不是普通的生物。你要小心,它對你似乎很依賴。”

朱利安剛想說什麽,卻下意識側過頭去。

達裏爾看着他,留意到他的喉結緩緩滑動了一下,優雅漂亮的脖子近在咫尺,透着緊張的紅,讓達裏爾忍不住分神了一秒,醒過神來,又想抽自己一巴掌。他連忙打斷自己的胡思亂想,“朱利安,你在看什麽?”

朱利安皺眉,漂亮的眉頭緊蹙在一起,“我好像聽到了,翅膀振動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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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裏爾一愣,随之輕松地笑道:“不可能,你的防護罩還開着,那只幼崽再厲害,也不可能穿過你的防護罩,那動能還是百分百沒損耗過的呢。”他試圖寬慰朱利安,但朱利安的情緒并沒有因此變好。

達裏爾:“你覺得這幼崽是什麽種類?”

朱利安心思不在這裏,說話的語速慢吞吞,“它看來不像是普通的生物,沒有太多血肉,更像是節肢生物,類似……重蝶?但看起來不太相似。”

這只幼蟲太漂亮,漂亮得朱利安有些害怕。

他不知道那種害怕的情緒從何而來,卻阻止不了它越來越肆虐。他确保達裏爾能夠支撐到後勤人員趕來後,就站起身朝着幼蟲的方向走去,心中古怪的擔憂越來越強烈,以至于朱利安都沒留神,他垂下來的手指都在輕微地顫抖起來。

桶,是空的。

在防護罩之外,朱利安止步,看着空無一物的飼料桶,腦子空白了一瞬。

“……達裏爾,有什麽生物能穿過防護罩嗎?”

“不可能。防護罩可是第一研究所研究出來的東西,就算真的要穿過,也必須是将充能耗盡,我們可一點撞擊聲都沒聽到。”

朱利安摸上無形的防護罩,100%,的确是100%,可是……

幼蟲呢?

朱利安的心口狂跳,就像是一把火在燃燒着恐懼的心髒,他的呼吸一點點急促,聲音也低了下來,緩緩往後退,“不對,達裏爾,你立刻退到電梯那裏去,我覺得有點不對勁。”他倒退的時候,甚至不敢移開自己的眼睛,冷汗從額頭滑下來,滲進眼睛裏,酸疼得朱利安連續眨了幾次眼。

他摸上光腦,聲音急促,“後勤呢?怎麽到現在都沒過來?”

朱利安似乎聽到後勤回複了幾句什麽,但他沒有聽清楚,因為他剛想起另外一件恐怖的事情。

——達裏爾是不是沒有回話?

朱利安一下子站住,立在原地。

他聽到了羽翼輕輕顫動的聲音。再一次,遠比之前還要清晰。

他僵硬地、緩緩地扭過頭。

一只漂亮、夢幻得仿佛在童話故事裏才會出現的生物撲閃着輕盈的翅膀,無數星光散落而下,好像一場動人的舞蹈。伴随着無盡流淌的血紅,趴在地上的男人歪着腦袋,斷裂的脖子正如泉水般“咕咕”湧着紅色的液體,将朱利安的鞋底都染紅了。那妖豔古怪的生物落了下去,正巧落在男人趴着的頭顱上,小巧靈活的前足撕下一條皮肉,撕開的紋理如同崩裂的布塊發出奇怪扭曲的聲音。

它的身軀,翅膀,乃至于揮動的翅膀,染上了刺目的紅色。

朱利安緩緩地往下看,正看到達裏爾的胳膊。

他恍惚地想,原來人的骨頭是這種顏色……森白到發青的地步。濃郁的腥臭味撲面而來,伴随着還在啃噬着人體的幼蟲,朱利安的胃部開始痙攣。他慘白着臉撲過去,想要救下達裏爾,但他的動作反而刺激了幼蟲。

它開始發狂。

總而言之,等到後勤人員趕到的時候,達裏爾沒了半個,朱利安被強烈的刺激弄得暈厥了過去,而他的懷裏,他的鎖骨上,正栖息着那只剛剛胡作非為的惡獸。它心滿意足地落在它最鐘愛之物上,小小的前足抵着鎖骨,攏着漂亮小巧的羽翼,盡可能将所有的地方和人類接觸——

像是一種無盡的渴望。

這是一場小小的意外。

在第一保育園裏,時有發生。

只是朱利安來這裏後,還沒遇到過這麽嚴重的異動,這是第一回 趕上了。保育園的評估員趕來後,将這只剛孕育出來的生物評定為A級并且帶走了。

朱利安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從一堆濃液裏爬出來,他嫌惡地抹了一把自己身上的痕跡,爬出治療的艙體,立刻沖進去隔間沖洗身體,将這些黏糊糊的液體都洗幹淨後,他才換上自己的衣服。

醫生在外面等着,會一項項檢查他的身體狀況。

這是保育園在出事後的一套流程。

朱利安算起來,才來第二次,比起很多剛來三個月就進來三次的人好太多了。他不喜歡這裏冷冰冰的環境,将有點濕潤的頭發紮起來,慢吞吞穿過兩道慘白的走道,在醫生的辦公室坐下。

“達裏爾怎麽樣了?”

醫生笑,“不先關心你養的動物嗎?”

朱利安:“A級,這已經與我無關了。”他也才B級,是養不了A級的動物。

醫生:“達裏爾的情況不算危急,送去搶救的時候,心髒和腦子都還維持着一定的活性,可能要在醫療艙裏泡上三個月,不過命是保住了。”這冷冰冰的話聽起來沒有半點溫度,卻是最好的消息。

朱利安的臉色蒼白,“那是什麽?”

他這話不該問。

每一個級別的保育員只能知道自己級別的物種資料,但提及達裏爾,朱利安很難不想起那一天的驚悚。其實到最後,朱利安已經想不起來自己到底遇到了什麽,他只記得自己……暈了過去?但是為什麽暈過去的?暈血?

可朱利安并不暈血。

醫生觀察着朱利安的表情,冷靜地說道:“研究所派人過來,将它評定為A級,但實際上,它的等級,應該不止A級。你覺得,誰來飼養它比較合适?畢竟你是它的保育員,你的意見是有一定的參考價值的。”

朱利安沉默了,他猶豫了一會,幹巴巴地說道:“……将它送回研究所,或許才最合适。”

醫生在醫案勾上潦草的字體。

——該對象對代號A存在強烈的抗拒。

朱利安本以為事情就這麽結束了。

他從醫生那裏回來後,得到了三天假期,在家裏痛痛快快睡了幾天後,朱利安才回去上班。這一次,他不用再去地下十七層,只需要喂養地上那兩只“動物”就好了。

雖然這兩只動物也是奇形怪狀,脾氣暴躁。

但總比地底那只好。

朱利安聽說出事的那一天,不只是第一研究所來人了,好像還來了軍/隊。具體發生了什麽,他們這些B級保育員也不清楚,唯二可能知道的朱利安和達裏爾都不記得發生了什麽,只能讓這件事潦草過去。

半個月後,朱利安已經将這件事忘得差不多了,他的上司鮑利斯卻把他叫了過去。

鮑利斯的辦公室布置得很溫馨,在他的桌上,甚至還擺放着他家裏人的動态錄影。朱利安見過鮑利斯的夫人和她孩子,非常可愛。鮑利斯也是個有趣的小老頭,平時總是愛樂呵呵地和他們說話。只是現在的鮑利斯僵硬地站在門口,看起來如同速凍的老臘肉。

他的位置上,正坐着一個冷冰冰的男人。

他穿着白,從頭到腳都包裹在白色裏,鼻梁上架着平光眼鏡,正冰冷地看着桌上的資料。

鮑利斯是那種很傳統的人。

就算科技已經發展到這個階段,他還是習慣用紙質版的資料。

朱利安站在鮑利斯的身邊,注意到那桌上的資料……那張臉,是他自己。

那個男人推了推眼鏡,擡頭看向朱利安,他的眼睛很黑,注視着朱利安的眼神好似他是躺在臺子上的肉豬,又或者是壓根沒有生命的爛肉,那不只是高高在上,更是對生命的純然漠視。

朱利安看向鮑利斯,“這位是?”

鮑利斯擦着汗,尴尬地說道:“這是第一研究所的所長馬庫斯·吉爾默,他來是為了之前那只A級生物的事情。”

朱利安并不喜歡這個消息。

他冷着臉說道:“關于那只生物的詳情,我已經在出院的時候說得很清楚了。”

馬庫斯笑了笑。

鮑利斯哆嗦起來,汗流得更快。

馬庫斯:“那只……動物,回到研究所後很不配合,我想知道,你是怎麽讓它安靜下來的?”

朱利安:“我沒有這個能力,不然達裏爾就不會受傷了。”

“不,你有。”馬庫斯生硬打斷了朱利安的話,他嘴角微笑的弧度沒有任何變化,就好像是經過精确的度量,“他沒有死,他本該成為它的養分,但它因為你的抗拒停下來了,告訴我,你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朱利安已經不耐煩了,眉頭蹙起,瞳孔裏染着兩簇小小的火光,雖不明顯,但也看得出淡淡的怒意。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恍惚讓人想到孕育的種子,逐漸豐滿,逐漸充盈,還未到成熟,卻已經蠢蠢欲動。

馬庫斯的視線銳利,仿佛要将朱利安一點點解剖成肉塊。

朱利安:“……或許只是因為它吃飽了呢?”他被鮑利斯背在身後的手狠狠撞了一下,不情不願地回答。

這個猜測不無可能。

後勤人員後來告訴朱利安,他們趕過去的時候,并沒有看到什麽蛋殼,也就是說,那碩大的蛋殼已經全部都作為幼蟲補充的能量被吞噬了。

馬庫斯沒有說話,将指間的一個小東西丢了出來,随之彈出來一段錄像。

朱利安在看到錄像的畫面時就僵住。

——那是地下十七層的監控。

監控中的朱利安跌跌撞撞地朝着達裏爾撲過去,像是要在幼蟲瘋狂的攻擊下救人。可是朱利安的參與似乎更加刺激到了幼蟲,幼蟲幾乎發了狂,将達裏爾的身體撕扯得不成人形。

朱利安的手裏染着血,那是他護着達裏爾時碰到的。

可是這麽一小只東西實在太過敏銳,肉眼壓根無法看到它的行動軌跡,達裏爾的血越來越多,身上的保育服也徹底失去了效用。他死死瞪着一雙黑黝黝的眼,空洞無物,瞳孔逐漸散開,已是彌留之際。

朱利安看着錄像裏的自己惡狠狠地扯住頭發,猛地擡起眼。

……奇怪。

面無表情看着錄像的朱利安心裏一跳。

那一刻的他,好像捕捉到了幼蟲的行動軌跡?那個神态,連他自己都有點陌生。

下一星秒,監控突兀黑了。

朱利安奇怪地眨了眨眼,緊接着監控裏傳來了其他的聲音。

“快快快——”

“救人。”

“還活着嗎?”

“噓——”

人聲突然出現,猛地消失。

仿佛指甲劃出一道刺耳的噪音,又戛然而止。

監控也适時恢複。

就見錄像中的畫面驟然發生了變化,原本只有兩個倒黴保育員和一只暴走幼崽的地下十七層裏擠滿了人。朱利安看到無數手持武器的人嚴肅地站在房間的兩端,看到好多個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如同馬庫斯一樣,還看到身穿防護服進來的後勤人員,他們拖走了即将死去的達裏爾,如同拖着一塊爛肉。

也看到了他自己。

他昏倒在地上,紮起來的微卷長發不知何時崩斷了發繩,正披散在臉上、脖子上,顯得狼狽又可憐。他蜷縮着身體,仿佛是在害怕抵禦着什麽外物,可那只攝人心魄的怪物卻在他三步開外飛來飛去,不知為何就是沒有靠近昏迷的朱利安。

它飛了很久。

整個地下十七層的人就等了它多久。

如同一場被按下暫停鍵的奇怪演出,參演的演員都尴尬地停留在臺上,滑稽又僵硬。

很久、很久,那只幼蟲落在角落裏的大黑蛋上,以一種緩慢、又飛快的速度啃噬着殘留的蛋殼,蛋殼內似乎還有着什麽奇怪的液體,但都被它吞噬幹淨,就連一點都沒有殘留。

然後,幼蟲重新慢悠悠的、似乎帶着一種小心翼翼的姿态靠近朱利安。

仿佛那種無形的阻隔消失了,幼蟲心滿意足地落在了朱利安的身上,合攏起翅膀,盡可能地貼着暖烘烘的皮肉——

在無數人的眼皮底下,它的表皮逐漸分泌出一種奇怪的物質将自己包裹起來,最終變成一大塊凝固的晶體。

直到這個時候,整個十七層才像是活了過來。

人,開始動了。

仿佛一場電影重新開始。

朱利安沒有去看後續的處理,也沒有必要看。

馬庫斯:“它對你很依賴。”

朱利安卻問了一個毫不相幹的話題,“在我們被它襲擊的時候,你們早就在外面等着。”隔着一扇門。

馬庫斯扯開一抹冰冷的笑,“是。”

朱利安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幾步上前,一拳狠狠地砸在馬庫斯的臉上。

噠噠。

噠噠噠。

粘稠。蠕動。

朱利安半睡半醒,觸須在他的後背游走,粘膩地蹭着他,嗡嗡的,好似有什麽昆蟲翅膀鳴叫的聲音,似有似無,仿佛在夢裏聽不清楚。咕嚕,饑餓的欲/望令他原本還算安逸的情緒開始狂躁起來,他餓了。

他一直在餓,他……祂餓了。

無知無覺的饑餓,讓朱利安散發着奇怪的、甜膩的、卻又狂躁的氣息。

幾根觸須從那團巨大的、冰冷無機質的黑暗蔓延出來,遵循着本能,它試圖将自己的全部都奉獻給祂。撫摸上柔/軟的唇,然後是濕膩的舌頭,堅硬的牙齒,一顆顆蹭過去,口水,粘稠的水聲,咕咚咕咚。

祂……他醒了。

朱利安咬着一截觸須,茫然地睜開了眼。

嘴巴裏,塞着什麽東西。

他下意識咬了一口。

……嘔。

他一邊幹嘔一邊撕開那些觸須,狼狽地從那個古怪的洞穴爬了出來。

幾根觸須可憐兮兮地跟上去,又聽從着“那位”抗拒的意識僵住,然後慢吞吞蜷縮回來,自己含住。

它很難吃嗎?

它沒有追上去,将龐大的身軀縮了又縮,又塞了兩根觸須舔了舔。

朱利安感覺今天真的糟糕透頂。

連續做噩夢就算了,剛才和那頭怪物糾纏的時候還夢到以前的事情,當然夢中他揍馬庫斯那一拳太爽了,他當初怎麽沒多揍幾拳洩憤?現在醒來,他還差點吃了蟲族的肉,想想都想吐,朱利安的胃部在抽搐。

他用力按了按。

抽搐。疼痛。

到底是惡心到抽搐,還是餓到抽搐?

朱利安有點分不清了。

作者有話要說:

想躺,被基友拖着一起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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