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失勢
江家大老爺下獄三天,府上一片愁雲慘淡。
說起來也是倒黴。
二月底,太子逼宮失敗,揮劍自刎。江家大老爺作為東宮屬官,也被抓走丢進獄中等候發落。
發生這樣大的事,老太太曲氏似乎一夜間蒼老了好幾歲,臉上的溝壑又深了幾分。她雙眉緊蹙,手中佛珠轉得飛快。
送過來的午膳已經加熱過兩次,老太太一筷子都沒動。
“二老爺回來了!”
說話間,江志高大步走了進來:“母親。”
老太太立刻站起身,停下手上動作,眼中滿是希冀:“如何?今日可見到梅大人了?他怎麽說?”
“見是見到了。梅老大人說,他也無能為力。皇上親口發話,東宮一系,一個不留。”江志高聲音很低,不敢去看母親的眼睛。
老太太目中光亮瞬間湮滅,她身體踉跄,不由地後退兩步。
江志高匆忙去攙扶母親:“都怪兒子無能,幫不上忙。咱們再想想辦法。”
老太太輕輕推開次子,良久才問:“想什麽辦法?能走的門路還有哪一條沒走嗎?”
江志高一時語塞。這些天他幾乎沒合眼,京城裏有頭有臉有交情的人家,他求了個遍,也記不清多少次被拒之門外了。
“可是大哥确實無辜,他年前才被任命為少詹事,剛上任四天就失足墜馬摔斷了腿。他們來抓人的時候,大哥還在床上躺着呢。”
老太太雙目微阖:“我們知道他無辜有什麽用?得皇上相信才行。”
提到皇上,江志高不免神色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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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永昌帝在位的第四十一個年頭。他二十五歲登基,在剛繼位的前幾年勵精圖治,肅清朝宇,頗有明君之風。但是随着皇位越坐越穩,皇帝早不複當年的聖明。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沉迷女色,追求長生,近些年又重用外戚與宦官,經常大半個月不上朝。
江家在九年前觸怒過皇帝,連爵位都被削了。這次如何全身而退?
思及此,母子二人相顧嘆息。
忽然,有下人匆忙來報:“老太太,二老爺,溫家來人了。”
“溫家?”老太太精神一震,“快快有請!”
江家二房的小姐江明薇在四年前與溫家三郎訂親。三媒六聘,只差親迎。可惜溫三郎的母親不幸亡故,婚事便耽擱至今。
太子謀逆案事發後,二老爺江志高曾上門求見溫家家主,卻被告知對方不在家中。不成想,溫家現在竟派人過府了。
如今江家涉事,旁人避之不及。溫家竟特意遣人前來,老太太心裏不自覺生出幾分期冀。
和江家失去帝心不同,溫家的大小姐早年進宮為妃,膝下育有一女,在皇帝跟前能說上幾句話。溫家若肯出手,事情未必沒有轉機。
然而老太太想岔了。
溫家此行并不是要幫忙,而是來退婚的。
“……我們家三郎還有一年的母孝要守,不能耽擱佳人,不如就此解除婚約。還望貴府退還庚帖,全了兩家情意。”
“退婚?耽擱?”江志高臉上有錯愕一閃而過,胸中怒火翻滾,“溫夫人亡故的時候怎麽不說會耽擱?去世兩年了,這會兒想起來耽擱了?要撇清關系就直說,我們家又不會緊巴着不放。何必找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
其實之前他求見不成,就隐隐猜到了。但溫家如此急不可耐,難免令他心寒。
“老二,少說兩句!”老太太按一按眉心,臉上露出濃濃的疲态,“婚姻結兩姓之好,溫家既有悔意,那就罷了,強求不得。你去取了庚帖來,還于溫家吧。”
“是。”
江志高退還庚帖,并未在府中久留,再次出門去了。
江明薇被退婚一事,很快在府中傳開,無疑給衆人心裏又添上一層陰影。
在這緊要關頭,偏生江明薇的咳疾犯了。
她自從九年前生過一場大病後就落下病根。每年春天,只要着涼,就會咳嗽。輕則五六日,重則半個月。
如今府裏人心惶惶,江明薇不想多事,就讓人用往年的舊方子抓藥先喝着。
大伯母楊氏來探望她時,她剛喝完藥沒多久,房裏藥味還未散盡。
江明薇在病中,并未刻意打扮,只穿着一身家常衣裙。如雲烏發也不绾髻,蓬松輕軟垂在身側。原本白瓷般的臉頰此刻透着一層薄紅。因為咳嗽的緣故,清潤的杏眼氤氲着淡淡的水汽。
若不是從小看到大,誰也不敢相信當年那個活潑愛笑的小姑娘竟長成這般娴雅美人的模樣。
當真是我見猶憐。
楊氏心中一嘆,輕聲問:“薇薇,這是又咳嗽了?”
“嗯,老毛病了。”江明薇親自給伯母斟茶。
楊氏握着茶盞,神情怔忪:“也不知道你大伯在牢裏怎麽樣了。傷筋動骨都得一百天,他腿上的傷還沒好利索……”
江明薇溫言寬慰:“吉人自有天相,大伯是清白的,一定會沒事。”
“清白就一定會沒事嗎?”楊氏眼圈一紅,淚水順着腮邊滑落,“你忘了當年的謝家?”
江明薇睫毛顫了顫,沒有說話。
“薇薇,你去求一求那個人行不行?”楊氏放下茶盞,一把攥住侄女的手。
她越想越覺得此法甚妙:“聽說他現在很有權勢,做什麽掌印太監,代替皇上批閱奏章。你和他有舊,何不去求求他?”
江明薇忽略手上的疼痛,委婉道:“大伯母,我爹昨天去求過他,連面都沒能見到。”
兩人雖未言明,但都知道“他”指的是誰。
“是啊,他是宦官,常在內廷中行走,哪是咱們想見就能見的?”楊氏緩緩松開手,眼中滿是失望之色。突然,她似是想到什麽,眼睛一亮,急急說道,“不對,你和你爹怎麽能一樣呢?薇薇,你爹見不到,不意味着你也見不到。你忘了?你還沒出生,就和他定下婚約,青梅竹馬,一起長大。誰不知道你們小時候最要好?”
江明薇長長的睫羽垂下,在白皙的臉頰上投覆下一小片陰影。
曾經很要好不假,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江明薇出生前,江謝兩家比鄰而居,常有來往。
當時謝夫人懷孕數月,聽說江明薇的母親範氏有孕。兩家老太爺一合計,幹脆效仿古人,指腹為婚。
永昌十九年臘月,謝夫人生下一對雙胞胎,長子名行,次子名止。次年二月,江明薇出生。
她剛一落地,謝家長子謝行就成了她的未婚夫。
兩個孩子年紀相仿,性情投契,又知根知底,若一直這般下去,或許也能成一樁佳話。
可惜,永昌三十二年春,皇帝一天之內連殺二子,震驚朝野。此事牽涉極廣,謝家也被牽扯進去,十六歲以上男丁斬首,十六歲以下男丁及女眷盡皆沒為宮奴。
謝家上下十餘口,除了自小寄居在鄂州道觀的謝家二郎,全部在這次事件中遭難。
還不足十三歲的謝行被處以宮刑,充入內廷。
江家也在那次事件中觸怒皇帝。傳了三代的爵位被削奪,剛走上仕途的江志高重新變回白身。
江明薇還記得九年前最後一次見謝行的情形。
那是在謝家出事後,曾經芝蘭玉樹的少年臉色青白,形銷骨立,雙目中渾不見平素的飛揚神采。他遞給她一封退婚書,要她珍重。
自此兩人再未見過面。
這些年,江明薇從各種渠道聽到過他的消息。
聽說他入宮後,最初在禦馬監當值,日子過得極其艱難。後來不知怎麽,竟意外得了皇帝青眼,被賜名“謝廷安”,一路扶搖直上,權傾朝野。近年來,皇帝沉迷求仙問道,不太過問政事。謝廷安作為四司八局十二監之首,有代帝批紅之權。連諸皇子都對他甚是忌憚。
早年人們說起他時,多是可憐可嘆。近幾年再提及他,更多是憎惡恐懼了。
有時候,江明薇都不禁懷疑,他們口中那個心狠手辣的宦官和她認識的謝行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
不過這些,和江明薇的關系不大。
她自十七歲上又與溫家三郎訂親後,就有意無意地忽略謝廷安的訊息。
人要向前看。對他們而言,彼此都已是陌路人,實在不該過多關注。
“薇薇,你大伯一向待你不薄,你忍心看着他在獄中等死嗎?你忍心江家上下全部遭難嗎?”楊氏激動之下,不自覺提高了聲音。
“我當然不忍心,只是……”
“只是什麽?沒有只是。我聽說那個人在清和巷有處別院。你陪我去走一遭怎麽樣?行與不行,總要試一試。”楊氏滿臉懇切之色。
望着平日裏待自己慈愛和善的大伯母,江明薇說不出拒絕的話。她輕輕點一點頭:“好,我盡力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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