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噩夢
“婚期?”江志高最先反應過來,他臉色一白,帶着些許僥幸,強笑道,“督主說笑了。”
謝廷安眉梢一挑,懶懶說道:“我從不說笑。”
一時之間,江家庭院寂靜無聲。
“薇薇!”範氏握住女兒的手,聲音極低,難掩驚惶。
江明薇不說話,先時的震驚逐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滿腔的茫然。
她反握住母親的手,腦海裏只餘下一個念頭:他怎麽回事?感覺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
謝廷安仿佛沒意識到自己的話語在江家掀起了多大的波瀾,臉上仍是一副淡淡模樣:“我記得兩家老爺子還在世時,就訂下婚約。如今過去二十餘載,也是時候履行了。”
江志高不解:“可是你……”
謝廷安偏頭,睨了他一眼,語調微涼:“我怎樣?”
江志高心中一凜,那句“你是內侍,婚約早就不作數了”,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他臉頰脹得通紅,拱一拱手,盡量神色如常:“督主當年退還庚帖,我們以為,以為這婚約已然取消。不然也不會把小女另許溫家。”
“嗯。”謝廷安極其随意地點一點頭,“是有這麽一回事。”
江志高正要松一口氣,卻聽他慢悠悠又續道:“不過,我改主意了。”
謝廷安眉梢遽然一挑,鳳目中流露出一絲不容拒絕的強勢:“怎麽?不可以麽?”
“這……”
夜色下,謝廷安輕笑一聲,壓低聲音:“江伯伯不會以為,江家此次全身而退,一點代價都不用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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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志高一顆心驀的沉到谷底。對方權勢滔天,又有恩于江家。他一意要娶,他們如何能拒?
一旁的老太太身子顫了一下,不由地阖上眼睛,嘴唇幾張幾合。
江大老爺也一臉沉痛:“督主……”
謝廷安擡手,示意其噤聲,繼而将視線轉向面色雪白的江明薇,似笑非笑:“江二小姐,你說呢?”
他的語氣有些輕佻,那聲“江二小姐”更是江明薇生平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
她壓下心中的怪異,眼眸低垂,輕輕“嗯”了一聲。
自他開口提及婚約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這件事不可能再有第二種結果了。
江家根本就沒有拒絕的餘地。
範氏心內惶急,手上不自覺用力幾分:“薇薇……”
大約是懶得再同他們廢話,謝廷安輕笑一聲,一錘定音:“我已禀明聖上,他對此也樂見其成。既然江伯伯沒有意見,那我明日便請媒人上門。”
“時候不早,告辭。”謝廷安沖衆人颔首示意,随即率衆離去。
只留下江家衆人。
夜風微涼,江明薇沒忍住咳嗽了一聲。
這聲咳嗽像是打破了隐形的禁制,大太太楊氏最先開口:“這可怎麽辦?難道薇薇真要嫁給他?”
她聲音帶着幾分顫意,在暗夜中聽起來有點像哭腔,分外凄涼。
江志高的身體似乎佝偻了一些,語氣中滿是無奈:“皇上都開了口,咱們能有什麽辦法?”
他本想說,太監娶妻真是荒唐。可自家剛受人家大恩,又哪能不認?
江大老爺甚是自責:“都是因為我,要不是我……”
“大哥說的什麽話?這些年我們一直仰仗着大哥。咱們是一家人。”江志高連忙道。
老太太連連嘆息,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終究是犧牲一人而保全家。她默不作聲,偏過頭,不去看孫女。
範氏則抑制不住眼淚。
在這一片慌亂中,江明薇反倒是最鎮定的那一個。她輕聲安慰母親:“娘,其實沒什麽,反正一開始,我本來就是要嫁給他的。”
“這怎麽能一樣呢?”範氏不禁哭出聲來,“薇薇,我苦命的孩子……”
迎着全家人或同情、或憐惜、或愧疚的目光,江明薇頗覺不自在。她有意寬慰衆人:“真的沒事,你們不用替我難過。他又不是別人,是阿行哥。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嫁給他,總比嫁到溫家強一些。再不濟,也比給壽寧侯做妾好吧?”
“薇薇……”範氏欲言又止,心想,那是謝行不假,可他現下是個太監,還是個權傾朝野、心狠手辣的太監。一個好好的姑娘,嫁給太監,哪還有什麽将來?
……
這個夜晚,對江家而言是極為特殊的。
懸在江家頭上的那把刀終于消失,江大老爺也平安歸來。然而還未來得及好好品嘗這巨大的歡喜,衆人就要面對江明薇和謝廷安的婚事。
夜裏,燈光如豆。
江明薇在房中喝藥。
母親範氏坐在她身側,紅着眼眶,恨恨說道:“都怪溫家,要是和溫家的婚約還在,說不定還能以此為理由拒絕……”
江明薇拈了一塊梅子蜜餞放在口中,酸酸甜甜的味道瞬間彌漫整個口腔。
“謝行也真是,小時候看着光風霁月的一個人,怎麽能提這樣的要求!他不清楚自己現在是什麽情況嗎?還要履行婚約,這不是耽擱你一輩子嗎?”範氏越想越氣,“虧他當年主動退還庚帖時,我還誇他有擔當,真是瞎了眼……”
江明薇默默聽着,給母親倒一盞茶:“娘,喝口茶潤潤嗓。”
“你——”範氏看着仿佛毫無所覺的女兒,重重嘆一口氣,“娘不渴,你先放着吧。”
不過因為女兒的這一打岔,先時的憤懑情緒終究是稍稍消散一些。
“你說你怎麽就這麽命苦……”範氏想着想着又忍不住落下淚來,“早知今日,當初說什麽我也不會同意老爺子的指腹為婚。”
江明薇擡手給母親擦拭眼淚,誠懇道:“娘,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你別擔心,也別難過,我真的還好。”
“怎麽還好?你知不知道,一旦嫁過去,夫妻恩愛、兒女繞膝的尋常生活,這輩子你都不可能再擁有了。”
“沒有就沒有呗。”江明薇有些不以為然,“這世上也不是所有夫妻都有子嗣。”
“你——”範氏阖了阖眼睛,“你年紀小,哪裏知道,這世上但凡男子做了太監,身體不全後,心裏也會有古怪。你以為太監娶妻是迎回家中做擺設的嗎?”
江明薇不大明白:“不做擺設,那是怎樣?”
母親臉色變了幾變,不好對女兒直接提起,只含糊道:“他們身有殘缺,內帷之中,會使盡見不得人的手段折磨女人。”
範氏出身市井,年輕時憑借美貌成功高嫁到尚未沒落的侯府。她聽過的傳聞,遠比女兒要多得多。
江明薇眨了眨眼睛,一時想象不出會怎麽折磨。削斷手足?砍掉鼻子?做成人彘?
但不管哪一種,她都無法把它們和她記憶中的謝行聯系在一起。至于今日所見的謝督主,大概是有少年時的印象在,她雖覺得他陌生,可也不像父母這般畏懼抵觸。
當然,最重要的是,事情已成定局。既然不能改變,那還不如想開一點,從容應對。
“不至于吧?”江明薇忖度着道,“他這回還幫了江家,應該沒那麽壞吧?”
範氏輕輕嘆一口氣,暗想,他幫你難道是出自好心嗎?良久她才低低說道:“但願是我想多了。”
其實她心中擔憂的何止這些?
在她的印象中,歷來權傾朝野的太監,很少有善終者。謝廷安現下風光,焉知以後如何?明薇嫁給他,又怎能落得一個好?
“娘,你不要太擔心了,早點回去休息吧。”江明薇搖晃着母親的手臂,輕輕撒嬌,“我也困了。”
範氏勉強笑笑:“那我不打攪你了,早些睡。”
她起身離去。
江明薇睡不着,腦海中回想着這一兩日發生的事情,心內是無邊無際的茫然。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勉強有些睡意。
朦胧間,江明薇仿佛回到了小時候,約莫七八歲的光景。
盛夏的午後,蟬在樹上不停地鳴叫,她身手靈活爬到樹梢,卻開始犯難接下來該怎麽辦。
樹枝搖搖晃晃,顯然支撐不了太久,她急得帶上哭腔:“阿行哥,我下不去了。”
“要不,你試着爬下來?”同樣是小孩子的謝行給她出主意。
樹并不高,可江明薇抱着樹幹,聲音發顫:“我不敢,我怕摔着。”
謝行想了想,張開雙臂,誠懇而堅定:“那你往下跳,我接着你。”
七八歲的她對于謝行自是沒有半分懷疑,當下一咬牙,一閉眼就向下躍。
她果真沒有摔傷。
歡喜之餘,江明薇驟然驚覺,接住她的哪是七八歲的謝行?分明是那個面容冷峻的謝廷安!
心神一震,她猛地睜開了眼睛。
此時,已天光大亮。
丫鬟綠雲告訴她,謝督主派人過府下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