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心動

申正時分, 謝廷安回到清和巷。

此時江明薇正在抄寫經文。

——這是她近來的一個新消遣,一來給亡者祈福,二來能令自己暫時抛卻雜念,三來也能借機練字。

如今已入秋, 天氣漸涼, 她不常在院中逗留, 更多時候是待在房中。

正在床下低頭抄寫經文, 忽聽窗子上“篤篤”兩聲輕響。

江明薇擡眸看去, 謝廷安站在半開的窗子外。

他視線掃過她面前的經書, 視線微動:“薇薇,收拾一下, 咱們出去。”

江明薇一怔,很快想到先時提到的祭拜一事。她放下筆,站起身:“好, 你等我一會兒。”

她迅速合上窗,洗了筆,換一身素淨衣服。

謝廷安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會兒:“香燭紙錢都準備好了。我們現在出發,天黑之前能趕回來。”

“好。”

馬車在門口等候,兩人一前一後上車, 倒也沒有耽擱。

“我聽紀叔說,你最近一直在抄經?”車廂裏,謝廷安語帶探究。

他人不在清和巷,但謝宅的事情,尤其是她的動向,他基本都有了解。

江明薇點頭:“是在抄經, 就當是練字了。”

“嗯。”謝廷安雙目微斂, 試圖壓下心底的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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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 她這段時日并未在人前露出悲傷之色,但不停地抄寫經文,想來也沒有徹底釋懷。

身份真相被揭穿後,兩人之間明顯多了一層隔閡,明明之前她都開始主動親近他了,現在竟又疏離許多,倒真成“相敬如賓”了。

馬車粼粼,駛出城後,一路向北,約莫又過了一刻鐘才停下。

秋風寂寥,曠野中矗立着一座座墳墓。

當初謝家遭難,江家悄悄幫忙收屍安葬,江明薇也随父母來祭拜過一回。

時隔數年,重來故地,江明薇心下悵然,鼻腔一陣發酸。

她低聲詢問身側的謝廷安:“哪個是他?”

“跟我來。”

謝廷安沿着先天八卦的逆序行走數步,停在一個小墳墓前。

小小的,連個墓碑也沒有。墳前有數叢雜草,此刻已經枯黃。

這附近有許多無名墳茔,這個小小的墳頭混在裏面,毫不顯眼。

江明薇怔忪許久,一時不敢相信阿行哥就躺在這裏頭。

她小時候最好的朋友,居然已經在這裏躺了六年。

而她卻把他的孿生弟弟當成他,相處了足足半年。

這半年中,為了能在他身邊更好地生活,她一次又一次地重溫童年的回憶,反複加深兩人少時的情誼,卻不曾意識到那個人根本就不是他。

思及此,江明薇心裏又是一陣唏噓。

謝廷安默默取出香燭紙錢等物。

不多時,香燭紙錢均被點燃。

望着袅袅升高的輕煙,江明薇心裏些許酸澀,些許茫然。

她拔掉墳上的枯草,在心內默默祈禱,希望阿行哥九泉之下可以安心,希望謝家上下能保佑謝止得以善終。

天色漸晚,兩人祭拜了謝行與謝家諸人後,打道回府。

此時天還沒全黑,但京郊路上已不見幾個閑人。

江明薇端坐在馬車裏,心事重重。

忽然,謝廷安迅速伸手,用力一拉,将她扯進懷裏:“小心!”

江明薇還沒回過神,就聽“噌”的一聲響。

一支不知從何處飛來的羽箭穿破車簾,牢牢地釘在她方才待的地方,箭尾猶自晃動,發出“嗡嗡”的聲響。

“趴下。”江明薇驚魂未定,就被謝廷安攬着卧倒在馬車內。

她的身體緊緊貼在他胸前,下巴埋在他的頸窩。

“督主,有埋伏!”

伴随着外邊的呼喝聲,又有數支箭射進馬車內。

更多的羽箭,則在馬車外被攔下。

謝廷安知道自己樹敵多,是以出行之際總帶有護衛,雖然人數不多,但個個都是好手。

此時遭遇伏擊,雙方很快纏鬥在一起。

這次刺殺很明顯下了血本,殺手多,本領強,連弩箭都非尋常之物,射程遠,穿透力強。

“我出去看看。”謝廷安擡手,輕拍了一下身上女子的脊背。

他一直待在馬車中,只會吸引更多火力,讓她也更加危險。

江明薇卻并未立刻起身,她心髒砰砰直跳,手腳發軟,聲音極低:“阿,夫君,我害怕。”

方才若非他及時将她拉開,那羽箭只怕已經刺穿她的身軀。

她下意識想叫他一聲“阿行哥”,話一出口意識到不對,可又不能叫他“阿止”或是旁的稱呼,只能含糊地喚了一句。

盡管時機不太對,可謝廷安還是眼睛一亮。

他摸了摸她的發頂,稍一用力,身子一轉,人已在她上方。

四目相對,他飛速親了一下她的臉頰:“等我。”

他拔出利刃,跳下馬車,低聲吩咐一句:“保護夫人。”

“是。”

四個好手分別護在馬車四周,其餘人等與刺客惡鬥。

江明薇待在馬車中,只聽得外面兵刃交接聲、慘叫聲不絕于耳。她的心越提越高,思緒也越來越亂。

一時懊悔不該今日祭拜,一時擔心衆人性命不保。

怪不得他讓她盡量少出門,外面果然危險。

其實成婚當日,她也曾親歷過刺殺,但那個時候似乎遠沒有今日擔心。

江明薇眼皮突突直跳,在心裏将漫天神佛求了個遍,又祈禱謝家衆人可以保佑謝家的骨血。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祈禱起了作用,外面的打鬥聲漸漸少了。

江明薇也不知道是哪方勝利,只覺得心髒快到嗓子眼了。

約莫又過了半刻鐘,車簾被人掀開。

江明薇身體一顫,擡眸看去。

朦胧夜色中,謝廷安似笑非笑看着她。

他一手掀開車簾,一手提着兵刃。

雪白锃亮的兵刃上,一滴血将落未落。

明明是非常血腥的場面,可江明薇看在眼裏,懸着的心立刻放了下來。

“我……沒事了嗎?”她想,他敢這般大咧咧地來同她說話,肯定是危機已經解除了。

“沒事了。”謝廷安唇角微勾。

只可惜逃了幾個。

江明薇小心向他挪了一點,輕聲問:“這次是誰派的?”

“管他是誰。”謝廷安不太在意,拂了她一眼,改口道,“這個要慢慢查。”

“嗯。”

此次遇襲,謝廷安手下好手并無喪命的,但有四人受了不同程度的傷,其狀甚慘。

習武之人,刀口上讨生活,随身攜帶的就有金瘡藥。

幾人也不呼痛,在同伴幫助下勉強包紮。

江明薇看得膽戰心驚,同謝廷安商量:“他們身上有傷,騎馬不便。不如讓他們坐馬車?”

“那你怎麽辦?”

“有沒有矮一些溫順一些的馬?”江明薇極目望去,聲音漸低。

護衛所騎的馬均神駿異常,哪有矮腳溫順的?

“溫順的矮馬沒有,不過……”謝廷安停頓一下,“我們可以共乘一騎。”

江明薇下意識拒絕:“不好吧?”

“哪裏不好?”謝廷安皺眉,有意提醒,“薇薇,天已經黑了,也不知道前面會不會還有埋伏,我們得盡快回去。”

話說到這份上,江明薇哪還能再推拒?她只能點頭:“好。”

話音剛落,她便身體騰空,下一瞬,就被謝廷安放在了馬背上。

随行的侍衛有瞧見的,或是“咦”一聲,或是“呀”一聲,發出不同的怪響。

江明薇聽在耳中,不由地臉頰滾燙。

謝廷安倒是極其鎮定,笑罵:“怪叫什麽?快點上馬回去。”

“是。”

衆人胡亂答應一聲,或上馬或上車,向城內行去。

江明薇坐在馬背上,身後就是謝廷安。

這很難不令她回想起那天在京郊馬場的場景,一同回憶起的,還有當時那種興奮欣喜的心情。

她不由地心生恍惚:他如果一直是阿行哥該有多好。

但這念頭剛一閃過,就被她暗自唾棄。

不能這樣想,這樣對他,對阿行哥都不好。

他們是不同的兩個人,她不應該因為這半年的誤會就将他們混為一體。

她為阿行哥的去世而感到難受的同時,也該高興謝止還活着。

駿馬疾馳,江明薇脊背挺得直直的,可饒是如此,她也能明顯感覺到身後人的呼吸,熱熱的,似乎就在後頸。

她縮了縮脖子,雙唇緊抿,祈禱路程可以短一點,更短一點。

一行人回到清和巷。

謝廷安當先跳下馬,随即便又去抱江明薇。

江明薇本想自己下來,但是瞥一眼他張開的手,她只能将心一橫,任他抱下。

她雙足剛一落地,便聽見謝廷安輕“嘶”一聲。

江明薇一怔:“怎麽了?”

“沒事,剛才受了點小傷。”謝廷安一派雲淡風輕。

“你受傷了?”江明薇皺眉,“那你剛才怎麽不說?嚴不嚴重?”

“小傷而已。”

江明薇不信,既然是小傷,又怎會痛呼出聲?還是說原本是小傷,騎馬回來又加重了?

護衛中有傷員,衆人一回府,便派人去請大夫。

借着燈光,江明薇看到了謝廷安的傷處。

在他的左臂,有不太明顯的血痕。

他今日穿着深色衣服,天色也晚,她先時沒有看清。這會兒約莫是因為騎馬以及抱她上下馬的緣故,傷口又往外滲血。

江明薇雙眉緊蹙:“你真是的,早知道這樣,我剛才……”

“我說了,小傷而已。”謝廷安打斷她的話。

見他滿不在乎,江明薇心頭火氣蹭蹭直冒,脫口而出:“小傷,小傷,哪天你沒命了就不說是小傷了。”

這些天,她一直壓抑着情緒,然而此時此刻,因為這麽一點小事,突然爆發。剎那間,擔憂、畏懼、難過、茫然、委屈……種種情緒交彙,她不受控制地紅了眼眶,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薇薇,薇薇……”見她掉淚,謝廷安一下子慌了神。

其實他今日受傷很輕,故意輕“嘶”出聲,只是想逗一逗她,沒想到會把人惹哭。

“好了,別哭了。”謝廷安伸手想要替她擦淚,卻被她揮手打開。

江明薇甕聲甕氣:“你別管我。”

她擡腳便往廂房去。

剛走兩步,便被謝廷安拉住手臂。

江明薇掙了一下,沒能掙脫。

謝督主難得壓低聲音,好聲好氣:“薇薇,你別生氣。”

“你放手。”江明薇吸了一下鼻子,也不回頭,“你再不放手,我這輩子都不理你。”

這句話有點嚴重了。

謝廷安猶豫了一下,暫時松開。

江明薇重得自由,心裏卻不見得有多歡喜,反而多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羞惱。

她蹭蹭蹭快步走至廂房。

關門,闩門,一氣呵成。

背靠着房門,望着黑漆漆的房間,江明薇陡然驚醒幾分。她這是怎麽了?方才這怒氣來的莫名其妙,還說什麽這輩子都不理你?

她什麽時候在他面前這般幼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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