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酸甜

江明薇阖了阖眼, 心髒砰砰直跳。

她擡起手,用手背輕輕碰觸了一下臉頰,只覺燙得驚人。

先時被她忽略的隐秘心思在在這個夜裏被慢慢放大。

江明薇猶豫了一下,轉過身, 悄悄将門打開一條縫。

檐下的燈光流瀉一地, 給站在廂房外的謝廷安身上也籠罩了一層朦胧的光暈。

他就站在門外, 距離門口只有數步之遙。

江明薇抿了抿唇, 既不關門也不開門, 保持着目前狀态, 沒好氣問:“你站在這裏幹什麽?不去處理傷口嗎?”

謝廷安卻不惱,反而勾一勾唇角, 近前一步:“你幫我處理?”

“我才——”江明薇停頓一下,“我這裏又沒有藥、沒有水、沒有細布……”

謝廷安眉梢輕挑,有些意外, 但又似乎不那麽意外。

他少時回京探親,與她打過幾次交道。那時她待他客氣而疏離。今年成婚之後,她在他面前,也總是帶着明顯的小心和不易察覺的讨好。如今敢對他發脾氣,還挺少見。

很顯然, 他并不讨厭這種感覺。

更何況在她并不過分的怒火下,還包含着關心。

謝廷安甚至對此還頗為受用。

“稍等一會兒,很快就有了。”

江明薇轉過身,幾步走到桌邊,點亮了油燈。

Advertisement

她莫名的一陣心煩意亂,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膽子沖他發火, 仿佛早就篤定了他不會為難她一樣。

可偏偏, 他還真的好聲好氣。

江明薇坐在桌前, 盯着跳動的火苗發呆。

約莫半刻鐘後,有侍女魚貫而入,或捧清水,或執幹淨的細布,或拿傷藥……

“東西放下就可以出去了。”謝廷安慢悠悠踱步進來。

“是。”衆人依言退下。

謝廷安坐在江明薇對面,擡起右臂放在她面前。

江明薇按了按眉心。其實上藥這種事,并不算難。

此前謝廷安遇刺,在家養傷期間,她為了與他搞好關系,時常在他面前晃蕩。不止一次看到大夫幫忙換藥,她自己也上手過幾次。

不過她心裏隐約有些後悔,方才不該那麽說的,應該讓他去找大夫才對。

可是事已至此,多想無益。

她又點亮一盞燈,使房間看起來更亮堂一些。随後又小剪刀剪去他右臂傷口處的衣服,幫忙清洗傷口。

唔,确實不算很嚴重,傷口不深,只是看着鮮血淋漓。

江明薇瞧他一眼,恰好他正在凝視着她。

四目相對,她心頭驀的一跳,若無其事移開了視線。

将金瘡藥小心敷在傷口,又用幹淨的細布包紮好。

“好了。”江明薇小聲道。

她不着痕跡地活動了一下手,似乎這樣指尖的熱度就可以降低一些。

“讓人把這裏收拾一下,咱們去用晚膳。”謝廷安收回手臂。

“哦。”江明薇确實有些餓了。

晚膳是在正房用的。

吃飯之際,見他仍用右手夾菜,江明薇忍不住看了他好幾眼,唯恐傷口再裂開。

謝廷安自然察覺到了她的視線,卻佯作不知。

他唇角微微勾起,心底更熨帖幾分。

一頓飯江明薇吃的心不在焉,她幾次猶豫要不要建議他換只手,或是她幫忙喂,可話到嘴邊,就又咽下。

他自己都不在意,她瞎操什麽心?

用罷晚膳,侍女撤走殘羹冷炙。

江明薇并未立刻離開,而是叮囑幾句:“你出門在外小心一些,單說我知道的,你都遭遇暗殺好幾次了。也不能保證次次都運氣好。”

“嗯,我知道。”

“如果在宮裏安全一點,那你少回來幾次也行。”江明薇忖度着道。

謝廷安挑眉:“我回來的次數少,你不想我?”

“你——”江明薇瞪了他一眼,心裏卻湧上些許別扭。

她不願意開口承認,可也不能違心否認。

倘若他真的長久不回來,她肯定會想他的。

他在外面,她會擔心他的安危。甚至時不時的,她都會擔憂他的将來。

明知道他在做非常危險的事,她應該為求自保,離他遠遠的。可她內心深處,分明更希望他達成所願,同他一生相守。

江明薇神色有些怔忪。

這一剎那,她仿佛聽見了自己心裏的聲音:她在意他,遠比她以為的要多。

見她神色古怪,謝廷安輕喚了一聲她的名字:“薇薇?”

江明薇回過神,斜他一眼,幹巴巴道:“你既然知道,那就更要保重。”

她轉過臉,不去看他。

“知道什麽?”謝廷安眼神微變,立刻聽出了她話語的意思,“知道你會想我?還是知道你心裏有我?”

他說到後面,語速放得極緩,還帶着顯而易見的暧昧。

像是有溫熱的風吹拂着後頸,江明薇的臉頰騰地紅了,她幹脆連身子一并轉過去,顧左右而言他:“反正,反正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她待要匆匆離去。

然而剛行一步,就感覺腰間一緊。竟是他長臂一伸,直接将她拽進了懷裏。

江明薇下意識掙紮,就聽他輕嘶一聲。

擔心他傷口裂開,她只能一動不動窩在他胸口。

耳朵聽着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江明薇心內也生出一些異樣情緒。

“薇薇。”謝廷安的聲音就在她頭頂,混合着滾燙的呼吸,似乎就在她耳畔。

江明薇莫名地一陣腿軟,又隐隐有些期待和焦灼。

他低頭親了親她的額頭,“我很高興。”

“嗯。”江明薇含糊答應一聲,心裏又癢又麻。

她沒再他懷中逗留太久,小聲道:“我今天太累了,我要回去睡了。”

“去吧。”謝廷安松開了她。

洗漱過後,江明薇躺在床上,哪裏能睡得着?

反複回想着先時發生的事情,一點點小細節都不肯放過。

一會兒覺得自己這裏表現的不好,一會兒覺得那裏反應太過奇怪,恨不得倒回去重新再來一次。

越回想,她就越臉紅耳熱。

江明薇幽幽嘆一口氣,一時思考他什麽時候回來,一時又擔心将來,一時又發愁兩人身份怎麽處理……

夜色茫茫,她心裏一會兒酸,一會兒甜,一會兒又微微發澀。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睡着。

可惜夢裏也睡不踏實。追兵、懸崖、刺殺、羽箭……

迷迷糊糊的,一會兒一個夢境。

直到天快亮,她才勉強睡了一個囫囵覺。

再次醒來,早就天光大亮。不出所料,謝廷安已經離開。

江明薇幽幽嘆一口氣。

接下來的日子裏,她依舊每日抄寫佛經。

她想,更多是希望佛祖真的可以保佑大家平安順遂。

尤其是他。

——

近來皇帝身體明顯更不如以前了。

他時常頭痛,眼睛也愈發的黃。只有在吃丹藥後,頭痛才會稍稍停止一會兒,人也能精神一些。

皇帝已經連續數日不曾召見妃嫔了。

——近年來,皇帝沉迷丹藥,自诩龍馬精神,能夜禦數女,将近七十的年紀依然熱衷女色。

皇帝斜躺在榻上,微眯着眼睛,翻看面前的密折,臉色越來越沉。

“好,好得很。無君無父的東西,朕就是平日裏對他們太好了。”

他命人查巫蠱,真正行巫蠱之事的沒見幾個,倒是見到不少私下對他的議論詛咒。

連他的親兒子,居然都會說什麽,可惜他活得太久了。

皇帝怒火高漲,轉而又問謝廷安:“迎仙臺建的怎麽樣了?”

“回皇上,再有半個月,就會完工。”

“嗯。”皇帝眼睛不舒服,幹脆将密折丢在一旁。

他阖着雙目,似是自言自語:“你說,朕近來運勢不好,是不是和祥瑞之死有關?難道是老天不肯再眷顧朕了?”

“皇上是真龍天子,自會得上天庇護。”謝廷安神色極其誠懇,“那次祥瑞雖有意外,可還有其他的祥瑞。”

皇帝嗤了一聲,沒再說話。

其他祥瑞?是指那只被塗了顏色的赤雁嗎?

可能是身體的影響,皇帝的脾氣也變壞許多。暴躁、易怒,幾天裏已經連續發作好幾個宮女內監。

甚至連一向得寵的蕭貴妃前去探視時,也被他厲聲訓斥。

皇後早薨,蕭貴妃是後宮中最尊貴的女子,哪曾受過這種委屈?

她當即紅了眼眶:“皇上這是做什麽?若真嫌棄臣妾,不如将妾打入冷宮,也省得礙眼。”

“那你現在就可以去冷宮。”

皇帝話一出口,他和蕭貴妃齊齊怔住。

蕭貴妃怎麽也沒想到皇帝竟會說出這種話,短暫的愣怔後,她冷汗涔涔。

她不會想當然地以為皇帝在說笑。

畢竟這位天子最是無情,連自己親兒子都能下狠手,對女人又能有多少真心呢?

依稀看見蕭貴妃一臉驚恐,皇帝按了按眉心,終究還是記起這是自己平日最喜歡的女子,他略微緩和了神色:“朕現在沒工夫哄你,好好去你宮裏待着。”

“是。”蕭貴妃止住眼淚,施禮後急忙退出。

皇帝深吸一口氣,轉頭問左右:“丹藥還有多少?去給朕再取一枚來。”

可惜為了迎仙臺,羅玉真人需要閉關七七四十九日,不然他肯定能有更好的丹藥,解他當前困局。

皇帝跟前伺候的人又換了一批。

各宮的主子并不意外。

因為都知道皇帝近來脾氣暴躁,動辄下令或打或殺。

在他身邊當差的人無不小心翼翼,唯恐下一個就是自己。

皇帝不經常上朝,但朝臣也有消息靈通的,其中有剛正不阿者,紛紛上書勸谏。

可皇帝因為眼睛又疼又澀的緣故,連奏章都不肯看了。

他只在吃了丹藥後,偶爾翻看一點,越看越惱。

還是謝廷安主動攬過這些。

“一天吃一枚丹藥會不會太少了?”皇帝問謝廷安,“朕只有在吃過丹藥後,才會舒坦一些。太醫院一群庸醫,喝他們的藥,半點用處都沒有。”

謝廷安面露為難之色,忖度着回答:“仙家之物,想來不宜過量。”

“胡說八道!既是仙家之物,難道不應該越多越好嗎?等羅真人出關,自會為朕煉更多仙丹。”想到羅玉真人,皇帝更焦躁幾分,“他還有多久出關?”

“還有二十二日。”

“二十二日,二十二日。”皇帝重複一句,緩緩阖上眼睛。

謝廷安雙目微斂,看不見眸中任何情緒。

少時,有宮人小心翼翼向皇帝奉上燕窩粥。

這宮女大約是新來的,她雙手捧碗,舉過頭頂,兩手輕輕顫抖。

皇帝冷笑一聲,奪過燕窩粥,直接擲在她身上。

宮女吃痛,卻不敢驚呼,只是不停地求饒:“皇上饒命,皇上饒命。”

燕窩粥還是熱的,灑在她肩頭、胸前、衣角等處。

可她連擦拭一下都不能,只能拼命地磕頭。

很快,她的額頭便滲出了血漬。

“來人,拖出去砍了。”

一旁的謝廷安插話:“皇上,迎仙臺建成在即,臣以為不宜有過多殺戮。”

“你要忤逆朕?”皇帝眼睛微眯。

謝廷安連忙請罪:“臣不敢。”

皇帝到底還是有些忌憚仙人,他擡腿踹了宮女一腳。

堪堪踹在她另一側肩頭。

“滾出去!”

宮女如遭大赦,顧不得整理,連滾帶爬逃了出去。

涼風習習,宮女後知後覺感到疼痛和黏膩,慶幸又害怕。

回望一眼方才出來的方向,宮女不禁恍惚:這真的是皇帝嗎?

記得她小時候,民間一直傳言,皇帝多麽英勇神武,還說他登基以後就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現在看來,這分明是個脾氣暴躁、陰晴不定的瘋子。

現場一片狼藉。

謝廷安另找了一個小太監收拾殘局。

皇帝方才的怒火莫名其妙,連他也不知道緣由。

不過,他能确定的是,離那一天大概不遠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