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後事

皇帝下令之後, 重審謝家一事很快提上日程。

此案雖已過去十年,但皇帝開口,又有确鑿證據,為謝家翻案并非難事。

江明薇聽到這個消息, 心中感慨萬千。

當年謝家成年男子慘死, 女眷和男童沒為宮奴。死去的人無法再活轉過來, 但至少可以留個清白的名聲。

這天傍晚, 江明薇正在房中取暖, 忽聽一陣敲門聲。

“是誰?”

“是我。”謝廷安的聲音驟然在門外響起。

江明薇心中一喜, 快步行至門口,打開房門, 果真看見謝廷安。

外面雪還在下着,他發頂落着幾片雪花。房中熱風拂面,雪花頃刻間便融化了。

“你回來啦?”看見他, 江明薇臉上登時流露出笑意,“快進來,我給你倒杯熱茶喝。”

“嗯。”謝廷安随她入內,目光掠過桌案。

看到一半的書、冒着騰騰熱氣的茶盞……

空氣中萦繞着淡淡的香氣。

江明薇擡手倒了一杯茶遞給他:“你今天有空啦?這次在家待多久?”

先帝駕崩之後,他回來次數很少。每次匆匆回來, 又匆匆離去,連過年都是如此。生辰那日,更是沒出現。

謝廷安接過茶盞,目露歉然之色:“用過晚膳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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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江明薇情緒不自覺低落一些,“好吧,那我去吩咐廚房多做點菜。”

她起身要前去廚房, 被謝廷安拉住手。他低聲道:“我吩咐過了, 坐着, 咱們說會兒話。”

江明薇重新坐下,任他握着手,并未抽出。

定了定神,她輕聲詢問:“我聽說,現在在重審謝家的事情?”

“嗯。”謝廷安喝一口熱茶,放下茶盞,“是在查,證據我也都放出去了。再過幾天,就能沉冤昭雪了。”

“真好。”盡管已隐約聽到風聲,但此刻從他口中親耳聽到,江明薇仍免不了為之激動。

猶豫了一瞬,江明薇又問:“那你打算怎麽辦?謝家平反後,你還要……假扮他嗎?”

謝廷安似笑非笑,不答反問:“你希望我怎麽辦?”

“你又來了,明明是我問你。”江明薇扔開他的手,“你反倒問起我來了。”

謝廷安輕笑,仍握住她的手:“我倒是想繼續假扮,只是這樣一來,恐對不住你。”

“怎麽對不住我?”江明薇不解,眨了眨眼睛。

見她秋水樣的眸子裏寫滿了好奇,謝廷安一時意動,身體微微前傾,吻上她紅潤的唇。

兩人距離很近,江明薇待要躲避,已來不及。

她伸手試圖推開他,卻被他牢牢鉗制住手。

江明薇心裏有氣,手又不能動,便想張口咬他。可惜沒能咬到他,反而方便了他接下來的動作。

過得好一會兒,他才松開了她,調整了一下坐姿。

江明薇臉頰鮮紅,目光迷離,思緒也有些混沌。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可惜威懾不足,柔媚太過。

謝廷安嗤的一聲輕笑,愛極了她這模樣,伸手碰了碰她的臉頰。

江明薇偏過頭。

“生氣了?”謝廷安笑笑,繼續剛才的話題,“薇薇,我想和你在一起,和你做一輩子夫妻,自然不能再這樣下去。”

他想光明正大和她在一起,而不是一直以兄長的名義。

江明薇不說話,只耳朵動了動。

她心裏似乎想到了什麽,但模模糊糊并不十分清晰。

略一思忖,江明薇點一點頭:“嗯。”

她倒想看一看,他究竟有什麽安排。

此時天色漸晚,兩人說一會兒話,就到了用晚膳的時候。

江明薇看看天色,有些不舍。

等用過晚膳他就又要走了呢。

不過飯還是要吃的。

晚飯後,謝廷安并未立刻離開,而是取出一枚金鑲寶石桃蝠簪,插入江明薇發間:“忘了給你。”

“什麽?”

“一枚發簪。”謝廷安端詳一下,露出滿意之色,“好了,我要走了,等我回來。”

江明薇點頭。

雪已經停了,地上白茫茫一片。

街上不見人影,只有噠噠的馬蹄聲,越去越遠。

兩天後,新帝下旨,為謝家平反。

謝家被沒為宮奴的女眷可以恢複良籍,回到家中。

這一年,謝家大小姐謝靖萱已經二十七歲了,而她的母親和嫂嫂早在入宮的第二年就先後因病去世。

真正能從平反中獲得益處的活人,只有她和謝廷安。

但全家得以平反,無疑是非常令人欣喜的一件事情。

謝靖萱鄭重叩謝皇恩。

年輕的皇帝神色有些許古怪:“在朕面前,姐姐何必多禮?”

“奴婢……”謝靖萱改口,“民女惶恐。”

皇帝抿了抿唇,神情有些煩躁:“謝家平反了,姐姐要棄朕而去了?”

謝靖萱雙目圓睜,疑心自己聽錯了:“皇上?”

“沒事。”皇帝很煩躁地甩了一下衣袖,輕咳一聲,誠懇說道,“朕剛繼位,身邊沒幾個可用的人。姐姐能否在宮中多留一段時日,幫朕調理一些宮人?”

謝靖萱皺眉。

“朕願意違背先帝的意思,幫謝家平反。姐姐就不肯多幫朕一些時間麽?”

謝靖萱只得表示:“奴婢謹遵聖命。”

年輕的皇帝臉上立時流露些許笑意。

先帝在位後期,蒙受冤屈的臣子不少。給謝家平反後,皇帝又陸陸續續重提一些舊案。

衆人漸漸意識到:這個新皇帝外表雖弱,卻是個有想法的。

于是,年輕的皇帝又看到許多彈劾謝廷安的奏章,不免有些頭疼。

奏章裏,說來說去,也就那麽幾件事:太監娶妻,太監幹政,對先帝曲意逢迎……

新帝甚是無奈,他對謝廷安印象不差,在他小時候,對方就幫過他。他能為帝,也離不開謝廷安的扶持。況且,在他登基後,他看到的謝廷安行事極有章法,并非張揚擅權之人。

至于所謂的那些罪狀,娶妻也好,幹政也好,都是先帝同意的。是不合規矩,又不是殘害忠良。

新帝繼位,正是用人之際,他不想動謝廷安,也清楚自己現在動不了。

所以那些奏章,他依然當作沒看見。

——

謝家平反之後,謝廷安修繕了家人的墳墓,又花重金買下謝家舊宅。

他忙着處理自己私事,仿佛根本不知道朝臣對于他的攻讦。

然而這日早朝,一位禦史當衆奏請皇帝取消謝廷安代帝批紅之權。

“……昔日先帝不理政事,才讓宦官幹政。如今皇上勤于政務,又豈能将天下大事交于內侍之手?”

此言一出,衆臣紛紛附和。

更有博學多識之士從前朝興亡講到祖宗規矩,力證宦官幹政罪大惡極,不容于世。

謝廷安也不多話,安安靜靜聽着,仿佛一切和他無關。

皇帝嘆一口氣,着實有些心動。

此前他沒想過當皇帝,但既然坐上這個位置,那肯定想當好。

代帝批紅這個權力,實在是太大了。

他私心裏自然想收回來,可是……

皇帝看一眼謝廷安,又着實為難。

沉吟半晌後,皇帝說一句:“朕乏了,此事改日再議,退朝。”

剛一下朝,謝廷安便去求見皇帝。

年輕的皇帝定一定神,十分客氣:“謝督主有何事?”

謝廷安拱一拱手:“皇上已為謝家平反,免除臣和臣的家人官奴身份。不知可否準予臣辭去內侍之職?”

皇帝聞言微愕,謝廷安雖是內侍出身,但已是司禮太監,權勢滔天,早非尋常內侍可比。

“謝督主的意思是……”皇帝有些不敢相信,“司禮監太監也不做了?”

謝廷安應聲答道:“皇上英明。”

皇帝阖了阖眼睛,一時之間,心緒複雜。

其實他心裏隐約也希望撤掉謝廷安代帝批紅的權力。畢竟一個有抱負的皇帝不會甘心将這樣大的權力分給別人。可當謝廷安本人提出來後,他又因為太過容易而陷入自我懷疑。

見皇帝沉默不語,謝廷安又鄭重道:“請皇上成全。”

皇帝面露難色,心裏竟生出一些不舍來。

盡管不希望此人權勢太過,但做個良佐也不錯。何況謝廷安這般明顯的不戀權勢,又是她僅剩的親人。

沉吟良久,皇帝才道:“好,朕準了。”

“多謝皇上。”

次日,皇帝下一道聖旨,肯定了謝廷安的一些功績,諸如當年救駕、扶持新帝等等。又提到謝家昔年含冤,他不得不入宮。如今謝家平反,不宜再為內侍,賜個虛爵,準許還家。

聖旨一下,朝堂皆驚。

連日來上書攻讦的大臣們原以為要費很大一番功夫,沒想到竟這麽容易。

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據說謝廷安離開皇宮之後,去祭拜先帝。

還未到達皇陵,就失足從山上墜落,失去性命。

消息傳出,衆人皆驚。

連朝中一向看他不順眼的大臣們都覺得不可思議。

昔日權傾朝野的大太監,就這麽沒了?

說來也奇怪,明明平日裏恨他恨得牙癢癢,可真聽說他死了,又不免心生唏噓。

是新帝授意還是昔日仇敵報複?

其中內情就不得而知了。

——

聽到這個消息時,江明薇正在房中作圖。

紀管家強忍悲痛告訴她:“夫人,公子沒了。”

“什麽沒了?”

“公子失足從山上墜落,人沒了。”

江明薇只覺腦袋轟的一震,耳朵嗡嗡直響。她扯一扯嘴角:“不可能!紀叔,你同我說笑呢。”

謝止自小習武,輕功卓絕,怎麽會沒了呢?

她不信,明明前幾天他還讓她放心,說一切自有安排呢。

“是真的,我拿這個說笑做什麽?公子的屍首都找到了。”紀管家眼睛紅得更厲害,“皇上下了旨,給咱們公子封了個伯爵,公子以後不用做內侍了。他出宮後去祭拜先帝,失足從山上墜落。這是大家好不容易找到的。”

“不,不可能,我不信。”江明薇仍是搖頭,心裏卻不由地慌了幾分。她覺得不可能,他怎麽會去祭拜先帝呢?她一直以為,他對先帝只有恨意。但紀管家不是愛說笑的人。

“夫人,我知道你不能接受,可是屍首就在院子裏呢。”

江明薇一聲不吭,大步走過去。

果真看見院中的屍首。

她眼皮狠狠一跳。

如今天氣漸寒,屍首尚未腐爛,可大概是由于從高處墜落的緣故,屍體的面目已經看不清楚,血肉模糊。

“夫人,小的檢查過了,這是內監屍首。衣裳、鞋子、發簪也都對得上。”

江明薇一眼便看見那枚發簪。

他平日裏束發用的簪子,她自然記得。他墜在腰間的荷包,她也見過。

一顆心猛地下墜,淚水瞬間奪眶而出,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無助。

萬一呢?萬一他真的去了呢?

江明薇跌跌撞撞近前,心裏猶有幾分僥幸和期冀。

都看不清面貌了,怎麽就能判定是他呢?

江明薇不顧髒污,伸手便去扯屍首的衣領。

“夫人!”紀管家趕忙阻止,“還沒小殓。”

江明薇一把揮開他的手,死死盯着屍首的胸膛。

胸前也有不少血跡。

她小心翼翼,一點一點擦拭幹淨。

胸前縱橫交錯很多血痕。

但是,沒有痣。

沒有那道傷疤。

江明薇踉跄着後退一步,差點摔倒在地。

她眼淚大滴大滴地掉。

不是悲傷,是歡喜。

胸前沒痣,沒有傷疤,根本就不是他。

她就知道,他不會死。

江明薇咯咯輕笑出聲。

“夫人!夫人!”紀管家一臉驚恐,“夫人節哀。”

夫人是過于悲傷,瘋了麽?怎麽這個時候反而笑起來了?

“紀叔,其實他……”江明薇剛要開口說明真相,突然醒悟過來。

說不得!

如果沒猜錯,這大概是他“安排”中的一環。盡管不滿他沒提前打招呼,但也不能故意破壞。

于是,江明薇嘤嘤哭泣。

原本是要假哭,但想到他連她也瞞着,心裏有氣,又有旁人哭泣聲帶動,她哭得更真切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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