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天道憐卿

蕭景兮現在的意識很模糊, 耳邊一會兒傳來幼時母親的童謠,一會兒又傳來少時夫子的訓話……

虛無缥缈,忽遠忽近。

最後他聽見了夏離的聲音, 那人一如既往嬉笑着喊道:“小公子!”

就在這一刻, 蕭景兮像是猛然清醒,拼命睜開了雙眼——

他真的看見了夏離,那人正笑着望向自己,眼波輕快, 似溪流、似星辰、似月光……

蕭景兮愣神了一瞬,下意識就想沖過去, 可剛踏出一步周圍的一切頃刻如沙塵般散開!

混沌之中, 流沙湧出,吞沒包裹一切!

“夏離!”

蕭景兮嘗試揮開沙石, 不管不顧地用盡全力沖出流沙!

一道強烈的閃光過後, 眼前豁然開朗——

他來到了一間屋子中,一間從未見過卻莫名感到熟悉的屋子,遠遠望向窗外可見院中白雪皚皚, 一片銀裝素裹,凄美寂靜。

但如今該是四月天,這裏絕不是現實。

猶豫了一會兒, 蕭景兮慢慢走到不遠處的書桌旁。

桌上收拾得十分整齊,一張書文攤開放在中央,他掃了幾眼,內容大概是調兵屯守邊疆的安排, 似乎該是兵部的文書。

蕭景兮看着這書桌, 忽然不由自主地擡起手——取紙、提筆、潤墨……

一系列的動作十分順暢, 每一件物品擺放位置皆在預想之中, 就仿佛這間從未見過的屋子他早已來過千千萬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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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景兮心中莫名有了種猜想,憑着模糊的習慣記憶将右手邊的第二個格子打開,只見一根銀白色的發簪正靜靜放在其中。

其色澤依舊溫潤,但時光不可避免地在它身上留下痕跡,本晶瑩剔透的珠石已漸漸泛黃,若美人遲暮。

蕭景兮小心拿起那簪子,心中情緒百轉,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這時裏屋忽然傳來一陣虛弱的咳嗽聲,蕭景兮手上一頓,立即放下簪子往裏屋走去。

穿過分隔內外的簾幕,蕭景兮看見了一名老者,那人坐在窗邊偏頭看着窗外的雪景,發覺有人走來也不意外,慢慢轉頭望過來,一雙眼睛清明靜谧,像是等待已久。

“你是誰?”蕭景兮輕聲道。

“你應該知道我是誰了。”

這聲音蒼老沉緩,與那日在宮中無意聽見的一般無二。

蕭景兮喃喃道出猜想,“你是前世的我?”

然而老者卻搖了搖頭,“從來只有一個你,我只是一絲存着記憶的魂魄,至于那些記憶,你說來自前世也好,說是未來也罷,無論如何都是屬于你的東西,你終将拿回去。”

蕭景兮垂眸,忽然問道:“那些記憶裏有夏離嗎?”

“有,”老者答得很快,似乎想到了什麽,微微笑了起來,目光變得柔和,“關于她的記憶很珍貴,每一段都熠熠閃光,即使度過幾十載光陰,未曾褪色半分。”

大概是某種感情達到了共鳴,蕭景兮也一同笑了笑,心中百感交集,輕聲道:“前世究竟是什麽樣的?”

老者的目光沉靜下來,最終緩緩道:“開始和你現在一樣,你無意間遇到她,注意到她,最後喜歡上她,就像命中注定,一切猝不及防又有跡可循,只要在她身邊你就會很開心。”

“但是轉折出現了,就是這次相王之亂,你被關在家中而她死在牢裏,直至相王被捕你才得以出來。”

“其實你沒有看見屍體,你想去找她,但亂葬崗後來被暗閣封鎖,屍體統一焚毀,什麽都找不到了……”

老者閉上眼睛繼續道:“在那一瞬間你怨過暗閣、怨過很多人,但到最後只能怨自己。”

“往事恍若幻夢一場,夢醒時分,花落成空,無處可尋,她像風一樣出現,又像風一樣消失了。”

“但你還是感覺不對勁,存着一絲缥缈的希望。後來你官至兵部右侍郎,巡撫南北各地,途中你一直嘗試通過當年留下的一些信息找到她的家鄉。”

說到這兒老者忽然笑了一聲,搖搖頭道:“你甚至有一段時間收集過各種奇書異法、招魂之術、起死回生什麽的。”

執念深切,上窮碧落下黃泉,然而依舊尋不得、求不得、念不得。

老者看向蕭景兮的眼睛,聲音悲切道:“你找不到她,那一輩子都沒能找到。”

“但也未必一無所獲,後來平叛有功升至兵部尚書,不可避免的與暗閣有所交流,那位暗閣閣主一直不願見面交談,你多少發現了一些端倪。”

“奈何年歲不等人,人之一生不過幾十載,終有盡時。”

老者呼出一口氣,輕聲道:“你這一生所愛不得,亦不願重蹈父親的覆轍,未曾成家立業,終其一人。歲月将盡之時倒也坦然,觀閑庭落花,只盼來世或可重逢續緣。”

蕭景兮此刻忽然出聲,道:“但我将死之前還是看見了夏離。”

就是那次在蘇蘭隐幻境中的景象,油盡燈枯、淡然赴死之際他卻再次看見了一生的執念。

僅此一眼,什麽浮生大夢、緣起緣落的開導在他眼裏都沒有用了,夏離是夢也好,是風也罷,他永生永世都不會放下,也無法放下!

老者眼中濕潤,斷斷續續道:“對,你又看見了,半生求索,終于又看見她了。”

老者的手微微發抖,臉上又是悲戚又是欣喜,“她最後見你一面是想讓你放下執念,可惜她不知,心魂以授,除非三魂消而七魄散,斷不可消除此情。”

“所以,”老者擡起手,指尖輕輕點了點蕭景兮的眼角,“情不可消,輪回不入,或是天道憐卿,花已重開,你回來了。”

他的指尖出現瑩瑩微光,而随着光芒變得明亮,老者的身影也開始逐漸消散,窗外的積雪飛快融化,須臾之間,冬去春來,春暖花開!

追尋漂泊半生的靈魂終于回歸,前塵的一切清晰顯露出來,不是模糊的幻境,也不是亦真亦假的夢境,是蕭景兮曾走過的、真真切切的幾十載光陰。

他在死前的那一瞬間看着容顏不改的夏離心中湧出巨大的執念,蒼老的魂魄生生跨越時光漂泊回自己幼年之時。

然而當年魂魄相融不穩,生魂暫時出竅,導致幼時的自己發了高燒昏迷不醒。

而恰好,那尚且才融合一半的魂魄尋着熟悉的靈氣一路找到夏離,接着他看見了那場大火。

火光明豔,血花綻放,危極美極!

那個在大火中一眼驚豔的“妖怪”,此刻蕭景兮終于能看清她的面容——

那是暗閣閣主,亦是夏離。

夏離眼中光彩明亮,周身大火剎那失色。

再次看見那雙眼睛的一瞬間,蕭景兮忽然有種想哭的沖動——

兩世求而不得,愛而不得,思量,難忘,不可放!

———

蕭景兮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熟悉且精致的輕絲帷幔。

“公子,你終于醒了!”

一旁候着的蕭砌見人終于醒了過來,驚喜不已,連忙吩咐讓人去把大夫請過來,并且通報二小姐。

蕭景兮緩了一會兒,想起身,蕭砌趕緊上前扶着他坐起來。

“現在是什麽時候?”蕭景兮詢問道,語氣相較先前沉穩不少。

“回公子,大概剛至人定時分。”

望向窗外果然天已漆黑,蕭景兮揉了揉額頭,追問道:“我睡了多久?”

“已經一天一夜了。”

聽見這個回答蕭景兮手上一頓,擡眼看向蕭砌,正色道:“夏離呢?就是那個捉妖司姑娘,她怎麽樣了?”

意外的,蕭景兮的眼中沒有一絲慌亂,反倒是冷靜得很,神情肅穆,竟有幾分不怒自威之感。

蕭砌沒見過自家主子這樣,一時愣住,沒有答話。

“兮兒!”

恰好這時蕭蓉匆匆忙忙趕了過來,看見弟弟終于醒來欣喜不已。

“怎麽樣,還有哪裏不舒服嗎?大夫呢,怎麽還沒過來,快去催一催……”

“二姐,”蕭景兮制止了蕭蓉的動作,安慰道:“我沒事了,不用擔心。”

少年的音色沉穩,動作利落。

蕭蓉稍稍有些奇怪,但沒有多慮,關切道:“你再休息一會兒,要不要吃點什麽?”

然而蕭景兮搖了搖頭,突然問道:“二姐,那個姑娘呢?”

蕭蓉臉色一僵,不由自主避開了目光。

“蕭砌,你說。”

蕭景兮再次把目光移到蕭砌身上。

心中有愧,蕭砌不敢與他直視,深吸一口氣直接跪下,心一橫道:“公子,刑部本說是要在兩日後用刑,可今早傳來消息,說夏姑娘在牢中……畏罪自盡。”

畏罪自盡……倒是與前世一般無二的說法,也是,那邊的人心中有鬼,又怎麽可能規規矩矩地處刑呢?

“兮兒,人死不能複生……”

蕭蓉擔心弟弟憂傷過度,可誰知蕭景兮反倒是笑了笑,溫聲道:“我沒事的二姐。”

笑容溫和有禮,處變不驚。

蕭景兮知道,夏離不會死的。

相王之亂由暗閣全權處理,斷斷續續清理一個多月,牽涉朝中大小官員近百人。

而那暗閣閣主,就是夏離。

夏離後來假死不再與蕭景兮見面,哪怕他官至兵部尚書有事相商都只是讓人傳話,鐵了心不願暴露身份,然而如今……

蕭景兮目光微沉,心中已有思量:我要讓她願意出來見我。

———

宵禁已經開始,街上已無行人。

但寂靜的夜裏一道馬蹄聲忽然響起,一人騎着高頭大馬,怒氣沖沖的往一個地方趕去。

這人正是林飛,他這幾日被刑部的人纏着在別處,一直沒功夫管那案子的事。

今晚聚會之事有幾人說漏了嘴,林飛這才知道案子竟然結了,那被抓的姑娘已經畏罪自盡。

要知道林飛雖然是個大老粗但他也不真蠢,明顯張修齊是想瞞什麽事情才匆匆結案,況且本來抓到的是兩個人,怎麽最後只剩了一個?

這會兒借着酒勁,林飛直接騎馬就要去找張修齊讨說法。

一路快馬加鞭地趕到張修齊私宅前,明明尚未到深夜,府邸從外看過去卻一片漆黑,只有大門口兩盞燈籠閃着微弱的燭光。

但林飛現在有些醉了,壓根沒關心這些,一下馬就沖過去準備拍門。

誰知這大門竟是虛掩着的,直接給推開了,差點兒沒給林飛摔個跟頭!

“這門怎麽沒關啊?下人怎麽做事的?”

林飛腦子還沒清醒過來,回頭看着門喃喃道,接着立即跑了進去,邊跑邊喊道:“老張,老張你快出來!你說說那案子到底怎麽回事,你到底在幹嘛?!”

往裏邊跑了沒幾步,一陣夾雜着血腥味的冷風而過,他徹底愣住,頭腦瞬間清醒!

怎麽這府裏如此黑,還有血腥味?

接着林飛聽見一道不急不緩的腳步聲,有人從夜色中慢慢走出,在他前邊不遠處停下。

雲霧吹散,月光傾灑照亮一片黑暗——

林飛猛然瞪大眼睛,只見面前那人墨冠束發,玄衣玉帶,而腰間所系的正是獨屬于暗閣的金印!

夏離看着眼前的人,負手而立,輕輕笑了笑道:“晚上好啊,林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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