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明月入我懷
孤月當空, 夜色清冷。
林飛這會兒酒是真醒了,一錯不錯地盯着眼前的人,心中驚訝錯愕, 又不可避免地帶着一絲恐懼——
畢竟整個京城之中, 沒有人不怕這死神。
“你……”林飛嘗試着開口,以最快的速度分析現狀,“張修齊他……”
“刑部尚書結黨營私,欺上瞞下, 意欲謀反,證據确鑿。”
夏離看着林飛, 眼中神色清肅淡然, 語氣輕緩地道出判決,“罪行已定, 現已就地正法。”
是為九天玄月, 冷光流轉,俯瞰人間。
“就、就地正法?”
林飛有些難以置信,這偌大的府邸一片漆黑寂靜, 冷風中包裹的血腥味久久不散,豈不是整個張家已經……
張修齊可是三朝元老,朝中勢力不可輕易撼動, 林飛下意識便想質問夏離如何有這權利,但瞥見那金印的一瞬間又立刻止住——
暗閣就是有這個權利,在這京城之中他們就是律法。
這時夏離身後隐隐出現一道人影,沒有出聲, 單膝跪地似乎在請示什麽。
夏離瞥了一眼, 随意擺了擺手, 那人影如煙霧般頃刻消散融入黑暗。
來去皆是無聲無息, 除了暗閣閣主無人知其姓名亦無人知其樣貌,這就是暗閣的其他成員,全部都是如影子一般的人物。
無處不在、危險致命的“影子”。
“林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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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很随和的語氣,卻讓林飛止不住地身形一僵,緊張起來。
此案他确實是被蒙騙不知情,但誰知道暗閣會不會管什麽“不知者無罪”的道理,張修齊已死,如今暗閣再順手處理掉他實在易如反掌。
不過林飛自認也不是貪生怕死之輩,幹脆掀衣跪下,深吸一口氣請罪道:“末将知罪,要殺要剮全憑閣主處置,然受人蒙騙之事屬實,老夫絕無謀逆之心,還望閣主事後與皇上言明。”
對林飛而言,生死之事他反而不那麽在乎,但若背上謀權篡位的惡名,搞得晚節不保那才是恥辱。
看着眼前人一臉準備坦然赴死的模樣,明明罪不至死卻仿佛篤定碰上暗閣就沒活路,足可見暗閣的名聲究竟有多差了。
然而夏離也懶得再唏噓,随口道:“林将軍多慮了,關于你的處罰不在暗閣的管轄範圍內,大理寺的嚴重山會接手處理,你與他說明情況去吧。”
提到那個名字林飛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
夏離其實是特意将林飛交于嚴重山來定罪的。
嚴重山出身寒門,年紀輕輕便官拜正卿,聖寵無加,風頭正盛,難免因此惹得一些老臣不快,即使他本人品行端正,但對上這些老臣時常碰壁,在朝堂上施展不開。
夏離此舉算是想暗中幫着嚴重山立威,叫這些老臣老将收斂點心性。
知道林飛這會兒對此決策大概不太樂意,夏離淡聲提醒道:“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年少,太過死板的話倒不如早日解甲歸田,将軍可還有異議?”
這一句話半是勸導半是威脅,林飛會意,抱拳行禮道:“末将知曉,明日便會去大理寺負荊請罪。”
敲打到這兒也差不多了,夏離轉身道:“如此甚好,今晚暗閣還有其他幾個地方要去,便不與林将軍敘舊了,再會。”
眼看着那人逐漸走入黑暗,直至腳步聲完全消失林飛才緩緩從地上站起身,環顧了一下四周,最後又擡頭看向天空中忽隐忽現的明月——
看來明日朝堂上要不得安寧了。
————
書房安靜,燈火明亮。
換茶的侍從從外走了進來,添好新茶後低頭朝着主子彙報道:“丞相,那位周大人已經走了。”
周頌因為夏離的事來求了蕭庭弘幾回,大概認為他是最有希望救人的,奈何蕭庭弘一直避而不見,事到如今終于是心灰意冷了。
蕭庭弘輕輕嘆了口氣,揮了揮手道:“好,知道了,你下去吧。”
侍從領命退下,屋子裏只剩下蕭庭弘一人伏在桌案上認真寫着什麽東西。
四周再次安靜下來,蕭庭弘的筆慢慢變緩,他不由自主地再次想起孩子的質問、周頌的懇求還有那個可憐的姑娘……
然而現在他還不能出手,望着桌上收集的卷宗和即将完成的奏折,蕭庭弘收起情緒再次奮筆疾書。
就在此時,書房東邊的窗戶突然“啪嗒”一聲被打開,冷風灌了進來,吹得書頁紛紛作響。
蕭庭弘立即擡眼看向窗外,只見夜色深沉寂靜,沒有任何異象。
猶豫了一會兒,蕭庭弘起身走到窗邊,再次朝外看了看,确認無人後才将窗戶關上。
大概是風大,窗戶沒有關緊無意吹開罷了。
确認窗戶關緊後,蕭庭弘松了口氣,轉身準備回去繼續寫奏折卻猛然發現屋子裏已經多了一個人——
那人靠在書桌旁,随手拿起他剛剛寫的奏折翻看着,燭光照于那金印之上,異常顯眼。
蕭庭弘一直沒有動作,就這麽看着那個“闖入者”随意地翻看自己的奏折文書。
其實楚溱特地向他暗示過,暗閣閣主已經被他們處理好了。
蕭庭弘一開始對此半信半疑,可後來朝中出了幾回亂子都不見那閣主現身,他不免信了八成,然而如今……
夏離差不多翻完了卷宗,擡眼打量着蕭庭弘,唇角帶笑卻目光淩厲,叫人莫名膽寒。
蕭庭弘在這一瞬間忽然感覺當時相信楚溱的自己有些可笑——守護京城百年的死神,怎麽可能被什麽人輕輕松松處理掉?
“蕭大人,你該慶幸今日你寫了這些東西,”夏離将奏折扔回桌案上,“否則明日給皇上的名單裏可就會多一個蕭家了。”
蕭庭弘所寫的是關于相王謀逆的真相以及他所知道的參與人員,大概是因為剛剛開始接近楚溱,內容尚且不夠全面詳細,但很明顯已經在盡力整理。
還附帶了不少他目前能收集到的證據,包括來往書信之類的東西。
奏折言辭懇切,語氣決斷。且表明身為其師,自責有愧,願自解相印,悉聽尊便,如此足可見其真心。
蕭庭弘一開始答應相王只是為了拿到證據,親手斷送自己曾經的學生。
夏離将蕭庭弘收集的證據拿了出來,道:“這些我便帶走了,也算蕭丞相将功補過,不過其他事宜就請丞相自己去向皇上請示吧,由他定奪,暗閣便不參與了。”
蕭庭弘沒有任何反駁,行了一禮默認此舉。
夏離将走前忽然又停住,側身詢問道:“有一點還想請問一下丞相,看這些書信您應該是幾日前剛同相王接近,為何今晚便準備奏折?雖然可以暗中送出去但很容易叫相王起疑吧?”
這些證據零散,其實完全不足以定罪,若是皇上不相信讓相王前來對峙,很有可能被反咬一口,多少有些打草驚蛇。
蕭庭弘沉默了一會兒,接着緩緩道:“此時确實匆促,但念及早日送出,或許能少些無辜之人喪命,便等不得了。”
蕭庭弘不是不想救那姑娘,本算好了在處決之日前送出奏折,誰知今早便傳來畏罪自盡的消息,心中悲痛難以言說,這才在今晚便将奏折寫好。
夏離大概猜到了一些,輕聲笑了笑,沒有多言施施然推開書房的門,直接步入黑夜消失不見。
蕭庭弘在屋中站了很久,直至又一陣涼風從門外吹來他才回神,看着已經空蕩蕩的書桌不知是何心情,随後慢慢走到門口将房門關上。
————
夏離坐在不遠處的屋頂上看着書房的門關上,而後起身準備離開蕭家。
不得不說發現蕭庭弘那奏折時夏離心裏反倒是松了口氣——
今夜連續處理幾名朝中大臣,其中更是有三朝元老的張修齊,如若蕭庭弘都不在了,只憑着嚴重山和幾名新貴怕是穩不了大局,再加上暗閣名義上并不參政,朝堂上估計要麻煩得很。
但現在蕭庭弘可以保下,且也确定了他對新帝的忠心,實在是最好的結果。
不過……或許夏離心中也是不可避免存着一些私情。
畢竟如果蕭庭弘真的參與謀反,那麽蕭家必遭禍端,包括那個小公子,那個像小兔子又像小狗狗的小公子。
想到這兒,夏離不由自主想起那人畫花燈的模樣,忍不住笑了笑,腳步緩了一些,随意向下瞥了一眼卻忽然觸及一絲光亮——
蕭景兮正提着燈籠走在長廊中,暖黃色的燈光柔和缱绻,照亮少年溫潤的眉眼,晚風而過吹起他的衣擺,恍若仙人乘風欲去。
青絲風淩,燭光綽約,花影搖曳,清美得像一幅畫。
夏離一時有些愣神,恰好這時蕭景兮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停下腳步,下一刻就要擡頭看過來。
夏離猛然回神,趁着夜色一個翻身跳下屋頂,接着輕巧地落到屋後的花園中。
待蕭景兮望過去只見一輪孤月。
好不容易躲過去的夏離這會兒還有點膽戰心驚,明明處理那些個大臣的時候都沒這麽緊張,剛剛真是奇了怪了。
抱着這樣的心态,夏離自嘲地笑了笑,随後辨認方向準備直接離開,誰知一旁偏廳的窗戶突然猝不及防的響了一聲,接着顫動了一下,随即就要打開!
要知道這窗戶就在身側,若是打開裏邊的人能直接和自己打個照面!
夏離根本來不及思考,當機立斷直接伸手用力将窗扇又強行按了回去。
“嗒”得一聲響,在這漆黑寂靜的環境下尤為明顯。
夏離頓了一下,而屋子裏推窗的人也似乎愣住。
這是扇雕花木窗,繁複的花紋幾乎能完全遮擋隔絕屋子內外的景象,可這時兩人離得極近,透過花紋縫隙還是能隐約看見對方的一角衣物或是幾縷發絲……
夏離認出對面的人就是蕭景兮,不知道他怎麽突然跑到這兒打開窗戶,難道是剛剛看見自己了?但是應該認不出來才對。
兩人就這麽隔着一扇窗戶僵持着,甚至都能隐隐聽見對方的呼吸聲。
透過花紋縫隙對視,仿佛能清清楚楚地看見眼前人又仿佛什麽都沒能看見。
夏離有些着急起來,只盼着這小公子把自己當個賊算了,偏偏這小公子一句話都不說。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蕭景兮身後的門忽然傳來動靜,夏離趁着這機會,一個閃身立刻跑走!
窗戶被打開,但只見寂靜的花園,微風陣陣。
“公子,您在那邊做什麽?也不點燈。”蕭砌進來詢問道。
蕭景兮看着花園,喃喃道:“在看月亮。”
“月亮?”蕭砌稍稍湊近看了一眼,“這個方向看不見月亮吧?”
蕭景兮轉身,眼中笑意清緩,輕聲道:“是我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