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生者可以死
血液一滴滴落下, 粘濕的痛感清晰而明顯。
喬懷虛愣了愣，下意識擡手想抓住那劍鋒，但身後的人毫不猶豫地将利劍直接抽走, 傷口瞬間血流如注！
“咳咳咳！”
喬懷虛止不住地咳出血來, 靠着欄木費盡力氣站穩，右手按住胸口想嘗試抑制住流血，可是根本無濟于事。
他顫抖着擡眼看向蕭景兮，少年的臉色依舊蒼白, 但神情卻從容淡定，安靜地望過來。
“你……為什麽……”
對于喬懷虛而言, 他其實從未信任過蕭景兮, 不然不會一開始對他處處設防。
可問題是他十分信任自己的束魂術，只要對方與自己達成契約, 七魄處于監控之下是絕對不會做出違背甚至傷害自己的行為。
但為什麽, 現在的蕭景兮卻能拿起劍攻擊自己？
蕭景兮神色不改，淡聲道：“因為有兩魄并不在我的身上，你的控制自然是不完全的。”
“兩魄……”喬懷虛喘了口氣, 忽然想起之前永和宮的異象，瞬間醍醐灌頂，自嘲地笑了笑, 壓低聲音道：“想不到，還有人會主動把自己的魂魄送出去，真不想活了嗎？”
那暗閣閣主便是缺了兩魄，想不到這小子竟然能用這個方法來補全她的魂魄！
“那又如何呢？”蕭景兮輕聲道：“反正你的計劃裏也沒留我活路。”
看着面前這人冷靜的樣子, 喬懷虛心中滿是怨恨, 偏偏傷得太重, 怒火攻心反而讓血液流失更快。
他确實知道這小子夠聰明, 但因為束魂術，他先前一直有恃無恐，哪裏知道蕭景兮最後陰了他一把！
想到這兒喬懷虛猛然轉頭看了看京城中的法陣結界，并未發現問題後追問道：“陣法已經啓動，那你哪怕現在殺了我也無濟于事，還是說，你只是想逞一時之快？”
之前喬懷虛哪怕再怎麽放心束魂術的威力，還是會在蕭景兮布置完各處陣法後去親自檢查一番，為的就是以防萬一。
而如今陣法也确實啓動了，蕭景兮必死無疑，京城中所有人也必死無疑！
喬懷虛忽然笑了笑，故意嘲諷道：“或許你不清楚吧，等封印解開，第一個沖出來的便會是上古妖獸，這裏所有人都會死！”
他本期望着在這個少年臉上能看到一絲驚慌與痛苦的表情，但很可惜，面前這人依舊平靜的過分。
喬懷虛忽然有了股不安感，可他不信，認為這人只是在故作鎮定，繼續道：“你的家人、認識的人都會死，你那心上人百年的心血也會毀于一旦。”
“誰說啓動的是你的陣法？”蕭景兮淡聲道：“這是我的陣法。”
話音剛落，城中的赤色光紋逐漸變得平和，光芒慢慢變淡，淡金的色澤十分溫和，轟鳴聲也化作悠遠而輕緩的鳴響，若深山古寺的鐘鳴。
光芒內斂，轉而間恍惚變成流淌的碎金，周圍有熒光點點依附，若星光、若螢火。
赤色的光芒消失，溫和的熒光如流水，靜靜地撫平這片土地的創傷。
喬懷虛睜大眼睛，扒着欄木看着底下這一切，喃喃道：“這不可能、不可能……”
他緩緩轉頭看過去，一字一頓道：“你為什麽，為什麽會用這種陣法？”
蕭景兮的确在法陣上動了手腳，但他并不是單純破壞法陣讓其失效，而是很巧妙地讓整個陣法逆轉了——
本該用來聚集靈力沖破封印的陣法，如今卻反其道而行，所有靈氣正在修補封印，讓這個封印真正變得完整！
可為什麽蕭景兮會做這種事？
就算當時給了他陣法的全部布局圖，他這一個普通人怎麽能短短幾日設計出這麽一個連自己都檢查不出來的逆轉之陣？！
“有人教我的。”
喬懷虛心中莫名出現一個猜想，但還是立即追問道：“誰？”
“司空漠。”
一個讓喬懷虛意外又不意外的回答，他費力地喘息着，胸前的傷口裂開，疼痛感更強。
喬懷虛忽然低聲笑了起來，他甚至不高興問蕭景兮如何認識那人，也懶得再問他們是什麽時候有聯系的，他只知道自己失敗了，輸得徹徹底底！
可笑至極，自己千百的努力，最後給他人做了嫁妝！
喬懷虛擡頭再次看過來，見蕭景兮身邊圍繞的熒光源源不斷地飛向法陣，嗤笑道：“那你知不知道用了這個法陣，你也會死，你看，那個司空漠好像也不管你的死活啊。”
法陣雖然被逆轉，但蕭景兮的三魂依然是啓動法陣的關鍵力量，他還是會死。
然而少年平靜道：“我知道。”
喬懷虛眼中閃現出一絲厭惡，諷刺道：“那看來你那個所謂的心願不過也只是騙人的？蕭公子真厲害啊，怕不是把自己都騙過去了？”
“是你搞錯我的願望了，我的願望會實現的。”
喬懷虛微微皺眉，似乎有些不解。
蕭景兮垂眸，輕聲道：“我的願望只是希望夏離能開心，而且我知道自己給不了相守。”
說到這兒少年笑了笑，喃喃道：“她喜歡人間煙火，那我就讓人間燈火長明，讓燈火能永遠陪着她。”
他追不上長風，便盡自己所能，讓其一路之上繁花似錦、燈火盛世。
“而相反，你的願望才是假的。”
蕭景兮忽然話鋒一轉，對上喬懷虛的眼睛，淡聲道。
“你在胡說什麽？！”喬懷虛雙眼一紅，怒斥道。
“你說你要回家，和族人在一起，但我沒猜錯的話當時那群妖魂就是你的族人吧。”
“是又如何？”喬懷虛完全不再管傷口，厲聲道：“他們也被你們殺了！全部死了！你……”
“可大多數本來就已經死了！”蕭景兮直接打斷了他的話，“他們大多數都已經變成無意識的怪物，這是你的主意吧？你就是這般對家人的嗎？”
“他們……”喬懷虛頓了一下，“他們這樣能活得更久。”
“是他們自願嗎？還是你的一廂情願？”
喬懷虛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茫然的神色，呼吸紊亂，沒有答話。
“你的家人都被你變成了怪物，太後明明也是你的族人，但你殺她毫不手軟……”
蕭景兮最後用一種近乎憐憫的語氣緩緩道：“你的願望并不是陪着家人，你早就已經沒有家人了，你只是單純地恨，單純地想要報複人族。”
這種情況下，哪怕打開封印，靈氣雖然會變得充裕，但天地并不能重回上古，他回不到曾經的家鄉，只可能見到一片生靈塗炭、寸草不生的土地。
喬懷虛知道這個後果嗎？他當然知道，他只是在騙自己罷了。
他騙了自己，也騙了族人，而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喬懷虛沉默了很久，最後又笑了起來，邊笑邊哭，輕聲道：“對，我只是恨人族，我想所有人不得好死！”
“你當然可以恨，”蕭景兮緩緩道：“但現在你也應該去死了。”
“不甘心啊……”喬懷虛渾身都有些顫抖，壓低聲音道：“還是不甘心啊，至少、至少……”
至少這京城之中的人別想好過！
大概發覺喬懷虛的意圖，蕭景兮眉頭一皺，立即提劍準備再度出手。
但尚未見眼前人有動作，破空之聲傳來，瞬間射中喬懷虛的心口！
那只箭矢上金光纏繞若藤蔓，迅速侵蝕血肉！
緊接着又有幾只箭射入欄木與紅柱之上，箭矢的尾端有銀絲連接，銀絲頃刻拉緊，像是有什麽人正借力而上。
喬懷虛沒有回頭也沒有嘗試抑制傷口，看着蕭景兮輕聲道：“她要過來了。”
樓下迷霧變弱，夏離已經沖破了。
随後不等蕭景兮反應過來，喬懷虛突然發難，沖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拽住人直接翻身而下——
他報複不了這京城中的人，但他至少要報複一次暗閣閣主，讓她這心上人死在面前！
蕭景兮此刻的狀态并不算好，且喬懷虛這舉動實在猝不及防，有魚死網破的決心，愣是被人拉着翻出了欄木！
千鈞一發之際蕭景兮用手上的長劍狠狠刺入樓臺磚石，勉強固定住。
而拽着的喬懷虛早是強弩之末，縱使萬般不甘心，手指已經用不上力，只能眼睜睜盯着越來越遠的明月，落下高空……
半生布局，滿盤皆輸，自欺欺人，可憐可恨。
重物墜地的聲音很是沉悶，迷霧尚在流淌，掩蓋了一地的鮮血。
“蕭景兮！”
聽見頭頂傳來的呼喚，蕭景兮下意識擡頭望過去，一眼便看見了夏離。
她的神情似乎有些緊張和後怕，一錯不錯地望着少年。
接着夏離立即伸手想要把人拉回來，距離不算遠，只要抓住就沒事了，一切就都結束了。
可就在兩只手将要觸碰到前，陣法已經到了最後一步，三魂也開始随陣法牽引離去，靈魂流失帶來的乏力與痛苦急劇上漲，再也承受不住！
蕭景兮的指尖微動，下一刻忽然松開墜落——
兩只手僅僅觸碰到了一瞬間，然後立刻分開，快速遠離。
夏離睜大眼睛，沒有一絲猶豫直接随他一起翻下高臺！
京城的陣法已環繞一周天，最後全部光芒歸于占星樓，金光乍現，靈氣翻騰，地上的桃花驟然升起，飛花漫天。
身後是萬道光芒法陣，眼前是明月飛花與心上之人。
天邊月，眼前人，皆是人間好景，只可惜此非良辰，已是末路。
兩人咫尺之間，卻是天涯。
恍惚間蕭景兮似乎能看見夏離眼中的淚光，很漂亮，卻也很叫人心疼。
蕭景兮下意識想擡手，他此時無比地想要擁抱對方。
他想抱住夏離，說對不起，解釋自己的欺騙，告知她一切，說很多很多事，關于真相、關于情愛……
可他一點都動不了，甚至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唯一能做的只有溫柔地看着少女，帶着一點歉意和滿心的愛意——
對不起，這已經是我盡全力能得到的結果了。
你守護天下，那我也幫你護這天下，護住這萬家燈火，此後天地浩蕩，你也不必為此地束縛，長風萬裏，無拘無束……
陣法光芒消失之際，蕭景兮閉上了眼睛。
靈魂散失殆盡，三魂離體，不入輪回，碧落黃泉，天地無尋。
然而在最後，占星樓之下突然綻放出萬朵金蓮，扶搖而上，花開滿天！
金蓮減緩了下落的速度，夏離終于抓住了他的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