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死可以生
萬裏無雲, 長天一色。
蕭景兮不知自己何時又站在了占星樓之上,仿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一睜眼便見天邊的落日黃昏。
他現在還有些頭暈, 迷迷糊糊地走到高臺, 站在欄木邊俯瞰整個京城——
千家萬戶,樓臺無盡,是記憶中的景象,然而此刻大街小巷上卻空無一人, 寂靜無聲。
不聞人聲、不聞風聲,安靜得不像人間。
蕭景兮愣了很久, 待記憶重回, 他終于想起來,自己已經死了。
不過還好, 至少人間安好, 夏離也安好。
此時身後突然傳來聲響,蕭景兮立刻轉身,一眼便望見站在黑暗中的一個人影。
那人的面容掩蓋在陰影之下, 身着月白長衫,銀絲織就,星河繡于外紗之上, 看着神秘而绮麗。
不過最惹眼的還是要數他腰上佩戴的金印,那枚屬于暗閣閣主的金印,在夕陽的映襯下更是璀璨奪目。
蕭景兮看見金印的那一刻神情恍惚了一瞬,但很快恢複, 擡眼看向那人, 主動行禮道:“先生幸會。”
那人似乎笑了笑, 友善道:“蕭大人知道我是誰?”
蕭景兮點了點頭。
不難猜到, 這人便是司空漠,初任暗閣閣主亦是當初布下京城封印之人。
喬懷虛向蕭景兮詢問之時,他直言是司空漠教給自己的逆轉之陣,但這話其實不完全正确。
蕭景兮在此之前确實從未見過司空漠,但自從在德勝門遇見那女妖後,他便多出了一些奇怪的記憶——
他知道如何暗中為夏離渡魂,知道封印結界的一切秘密,也知道了那些古老陣法的用法與規律……
那些上古秘術就如同刻在了靈魂裏,輕輕松松便能夠牢記于心,善加利用。
就好像有一個師父耐心地教了他幾十年,知無不言,傾囊相授。
而誰能做出這種事、誰又會做出這種事,倒是很容易猜出來。
“謝先生不吝賜教,成全在下夙願。”
蕭景兮再度行了一禮。
自己老年将死之時魂魄能夠回到曾經,估計也與司空漠有關,再加上暗中的教授引導,算是他幫自己達成了心願。
司空漠似乎有些意外他的道謝,嘆了口氣,道:“是我當年出了差錯才讓這封印不夠完整,算起來該是我向蕭大人道謝。”
蕭景兮恭敬道:“先生高義,為的是天下蒼生,在下不才,還好未負此行。”
看眼前這少年謙遜有禮的模樣,司空漠無奈地搖了搖頭道:“這本該就是我的使命,若可以的話我也不想把其他人拉進來,無論是你,還是夏離。”
聽到那個名字,蕭景兮一愣。
“她本無需接手暗閣,但卻為了封印的緣故不得不留此百年。”
少年垂眸不語。
司空漠繼續道:“我知道守在此處亦是她所願,雖獨行風雪千年,但她依舊願意守望人間燈火,即使燈火從未在她眼前停留。”
蕭景兮喃喃道:“能望見燈火,總是心中能暖一些的。”
實際他比任何人都想為夏離點一盞,奈何轉瞬即逝的火光,終究帶不來永恒。
“可無論如何,畢竟是那封印束縛了她百年。”
司空漠偏頭看向蕭景兮,“還有你蕭大人,十分抱歉,我終究是一個已死之人,凡塵之事我幹涉不了太多,只能暗中托你相助。”
他頓了一下,繼續道:“傷你三魂七魄是不得已的下策,還望見諒。”
蕭景兮面色不改,道:“先生言重,如今封印已成,望萬世海晏河清,長風萬裏,天地無束。”
這也是蕭景兮最後能給夏離的祝願。
落花已成泥,遙祝遠行風。
然而司空漠卻突然道:“雖說天地無束,但也太過孤獨了吧。”
蕭景兮一頓,擡頭看向陰影中的人。
司空漠笑了笑,輕聲道:“我又如何希望故友千年孤獨呢?”
“蕭大人要知道,回溯時光之事,對我而言也是難于上天,确實是我幫你固魂尋魄,但生生跨越幾十年的光陰來到她身邊,這是你一人完成的。”
“你的執念很強大,但也很溫柔,有不甘、有不舍、有不解,但無恨無怨,此心清澈。”
司空漠走近了一些,徹底暴露于夕陽之下。
看上去是一個面容溫好的青年,眼神之中有着不符合外表年紀的滄桑,望着蕭景兮滿是慈愛。
而在他徹底踏出陰影的那一刻,司空漠的衣擺慢慢散成金光,由下而上,一點一點融入暮光之中。
“先生?”蕭景兮下意識想提醒。
不過司空漠直接擡手打斷了他,緩緩道:“我說了,你的散魂非我所願,我自然會想辦法讓你回去。
“不過同時我也不希望故友一直如此孤獨下去,我知她已有心,你也有情,所以我現在想問一問……”
司空漠慢慢擡起手,虛放在蕭景兮的眉心處,悠悠道:“你是否想應下長相守的諾言?”
“我……”蕭景兮呼了一口氣,喃喃道:“若世間可有此法,必當萬死不辭!”
他只怕上下求索而無果,夢也好空也罷,水月鏡花,悲莫悲,生別離。
聽見這個回答,司空漠釋然地笑了一聲,身上金光散得更快,漂浮于半空之中,緩緩流淌。
“那便去吧,相遇相知,執手莫離。”
司空漠已經快要消失,傳來的聲音回蕩于整個屋子之中。
蕭景兮有些恍神,下意識問道:“但我如何能抓住長風呢?”
長風萬裏,誰也約束不得。
這回司空漠沒有答話,他只是彎眉笑了笑,接着化作金光散開,光點流轉,如同天邊斜陽變成金粉千萬,傾灑人間。
最後所有金光溢散而開,鋪滿整片天地,一時間萬物都變得光彩奪目,長明無盡。
蕭景兮不由自主閉上眼睛,而在這一刻他感到腳下一空,随即落入虛無之中,但身體絲毫沒有下墜的不适感,就仿佛落于一片柔軟潔白的絨花之中,溫暖而親切。
耳邊傳來一陣低語:“抓不住長風,那便化作長風,随其而去,遍行天下。”
那聲音逐漸遠離,在蕭景兮将要陷入沉睡的前一刻又道了一聲:“無論如何,多謝蕭大人了,如果可以的話,替我向夏離說一聲‘抱歉’。”
司空漠當年救了夏離,教她放下仇恨,善待世間,後來為了使命他毅然赴死,卻不曾想留下禍根。
夏離這百年孤獨,勞心費力,終究有那麽幾分是為了故友遺願。
蕭景兮眼睫微動,可終究沒能睜開眼,周身溫暖至極,他徹底陷入了沉睡。
———
再睜眼時看見的是熟悉的簾幕雕花,外頭的陽光透過窗戶灑了進來,光芒純淨而耀眼,應當是午時。
這裏是蕭景兮的房間。
少年輕輕晃了晃頭,盡力讓自己清醒一些,但餘光忽然瞥見一個身影,頃刻愣住——
夏離正坐在床邊,大概是等久了,靠着木架像是睡着了。
不過她睡得并不安穩,呼吸很輕,眉眼間也不見絲毫放松,一下子望過去甚至叫人分不清她究竟是在淺眠還是閉目養神。
蕭景兮愣了一會兒,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莫名有些慌張起來,害怕這一切不過是自己的幻夢。
他立即伸出手,慢慢靠近想觸碰那雙眼睛……
但就在距離幾寸遠的時候,夏離忽然動了動,猛然擡手一把抓住蕭景兮的手腕,然後緩緩睜開眼睛,靜靜看着少年。
依舊是那雙讓蕭景兮魂牽夢萦的眼睛,明麗清澈,無情又多情。
蕭景兮迎着她的目光,頓了一下後立刻笑了起來,又是溫柔又是欣喜,眼中熒光點點,像是要落淚一般。
夏離眼神微變,下意識松開了禁锢他的手。
一離開束縛,蕭景兮立即傾身上去想要抱住眼前人——
可誰知人沒抱住,他突然感覺一陣天地旋轉,下一刻自己就被人反手壓到床上,動彈不得。
夏離在他身後,俯下身緩緩道:“小公子,你沒事了嗎?”
蕭景兮這會兒還有點懵,但依舊如實道:“無事。”
“好,”夏離笑吟吟地湊到他耳邊,輕聲私語道:“那我們來算算賬吧,小公子。”
蕭景兮:“……”
“首先,你騙我。給喬懷虛做僞證的事你有什麽要說的嗎?”
聲音從頭頂傳來,蕭景兮背對着她,聽不出情緒。
少年自知不對,謙聲道:“對不起。”
夏離接着又道:“此事情有可原,先不追究,但還有……”
她再次出手,一把将人翻過身,手撐在兩邊,圍住眼前的人,一字一頓道:“你吓到我了。”
墜樓散魂,行差一步。
當夜一幕幕仿佛還在眼前,讓人一想起來就後怕,錯一步就是上天入地,無處可尋!
夏離這語氣比剛剛更重,眉頭緊鎖,眼中也有怒氣,但不知為何蕭景兮聽出點委屈,對她這惡狠狠的樣子沒有一絲害怕,反而滿是憐惜。
抱着這樣的心情,蕭景兮伸手撫上她的臉頰,眼中柔情,溫聲道:“對不起,以後不會了,不要害怕。”
察覺到臉上溫柔的觸感,夏離身形一僵。
蕭景兮輕輕笑了笑,小心翼翼道:“我可以抱你嗎?”
這是他在落下高樓時的最後一個執念,最後一次的求而不得……
夏離垂眸看着少年,神情變得緩和,沒有答話。
蕭景兮也不催,就這樣靜靜等待着。
兩人對視良久,最後夏離終于忍不住,眉眼微彎,笑了起來。
“小公子,你知不知道,有時候你就像個小狗狗一樣。”
蕭景兮亦笑了起來,伸手将人攬進懷裏,低頭輕輕倚着少女的頭頂。
“那你喜歡嗎?”蕭景兮輕聲問道。
兩人第一次如此放松地靠這麽近,蕭景兮能清楚地感受到夏離的呼吸,而夏離則貼着他的心口,一聲一聲聽着心跳。
關于這個問題,夏離其實一直沒有在蕭景兮面前正面回答過,然而這回她沒有太多猶豫,直言道:“喜歡。”
蕭景兮笑得更歡。
夏離動了動似乎想起身和他說話。
但這時門口突然傳來動靜,有人風風火火地跑進來,一進門就大聲嚷嚷道:“閣主!蕭大人怎麽樣了?!皇上他……”
聲音戛然而止,床上的兩人立刻轉頭看過去,三人對視,氣氛好不尴尬。
丁雲旗盯着兩人看了很久,他想盡力搞懂目前的情況,奈何腦子不夠用了,裏邊一團漿糊。
“閣主,你和蕭大人是在……”
看丁雲旗這一臉懵的樣子,夏離怕他馬上語不驚人死不休,剛準備趕人出去,門外突然出現一只手,精準抓住丁雲旗的衣袖然後瞬間把人拽了出去!
“哎?哎!嚴大人,慢點!慢點!!”
聽着丁雲旗快速遠離的聲音,夏離嘆了口氣,也沒興致再逗人玩了,跳下床,伸手道:“好了小公子,你這一躺都快躺四天了,下來吧。”
蕭景兮擡眼看了看人,随後伸出手,兩只手終于握緊,十指相扣,再不分開。
———
“你見到了司空漠?”
蕭景兮睡了太久,現在好不容易起身還有些不适應,夏離便扶着人在後院走走,慢慢活動活動。
而趁這個功夫,蕭景兮将先前的所有事都告知與她。
聽見關于喬懷虛和楊盛的事,夏離表現的還算平靜,估計先前她自己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但在提到司空漠時她卻忍不住皺了皺眉。
蕭景兮應下,然後觀察她的神色。
以他的猜測,司空漠于夏離應是亦師亦友,未得見師友最後一面,不知她是否會有所遺憾。
發覺少年關切的目光,夏離随口道:“不用想太多,我只是以為他早魂飛魄散了,誰知道還能留了一絲殘魂,有些驚訝。”
對夏離而言,司空漠确實是故友,但當年的封印,是他的使命,也是他畢生的心願,所以他的逝去自己從未遺憾惋惜。
不過這種話乍一聽實在叫人感覺涼薄,然而蕭景兮卻是懂她心緒,想了想,道:“他最後拜托我向你道一聲歉。”
夏離搖了搖頭:“他不必如此,我不會後悔自己做的一切事。”
“一切嗎?”蕭景兮忽然追問。
夏離看出他的心思,靠近了一點,道:“當然是一切,包括喜歡你。”
望着眼前人恣意的模樣,蕭景兮将人拉近,柔聲道:“我很慶幸,現在的我能陪你更久。”
這似乎話裏有話,夏離擡眸看向少年的側顏,有些不解,試探性問道:“有多久?”
蕭景兮抱住人,在耳邊輕聲道:“會比你曾經的時光更久。”
緊接着蕭景兮眼神變了變,周圍的陽光朦胧了一瞬,空中塵光閃耀,下一刻滿園的花朵盡數盛放!
要知道此時已是晚夏,大部分花朵早就過了花期,可就在這剎那間,繁花紛紛綻放,花開絢麗。
夏離驚了一下,但很快冷靜下來,仔細觀察後詢問道:“是幻術?”
蕭景兮暫時松開人,揮了揮手,萬千繁花又盡數凋零,接着化作光點随風散去,周圍又成了一開始的模樣。
夏離忍不住拍了拍手,嘆為觀止道:“起手成陣,言出随法,厲害。”
剛剛那一個幻術或許算不得龐大,可妙就妙在出其不意,瞬間便可結陣,千變萬化、虛實難辨,這才是幻術的最高境界。
蕭景兮垂眸看了看指尖的微光,解釋道:“司空先生曾授我陣法結界之術,一些小把戲罷了。”
這種程度可不只是“小把戲”,但蕭景兮很明顯并不關心,轉而看向夏離,認真道:“但因此我知道,我可以一直陪着你了。”
蕭景兮望進少女的眼睛,鄭重道:“我很開心。”
夏離沒有回避,沉默很久,輕聲道:“你要知道,以後的時光将變得很漫長,長到你無法想象。”
“那就讓時光停下吧。”
少年忽然上前一步,傾身吻了下去——
一瞬間,時間仿佛停止又仿佛加速流動,天上雲卷雲舒,風起長林,陽光傾瀉枝間,光影斑駁閃耀,池魚翻動水波,浮光躍金飛濺。
慢又不慢,靜又不靜。
氣息交纏之間,好夢一場,浮生成歡……
“嚴大人你回頭幹嘛?不過去嗎,皇上不是請人入宮嗎?哎?大人??”
熟悉且不合時宜的聲音傳來,随後又是一陣嗚嗚聲,看來是被人捂嘴拖走了。
這邊的兩人也早已經分開,氣氛被打破,塵光飛鳥皆成了原本模樣。
蕭景兮望着聲音遠離的方向,臉色有些不好看,回頭提議道:“我看丁将軍大有作為,不如派遣他去西北領軍駐守,待個三五年再回來。”
夏離忍不住笑出聲,擡手點了點他的頭,道:“這升官沒多久就以權謀私嗎,小公子?”
———
玩鬧歸玩鬧,如今蕭景兮醒了,與家人見面後便去了一趟皇宮。
當日之事全城有目共睹,定然要當事人一個解釋。
不過此事先前已經由夏離基本說明,楚澤也沒難為人,在養心殿親自接見後,大概聊了幾句讓官吏記錄上,便沒有再追問。
“事關天下之生死存亡,愛卿有勇有謀,置于死地而後生,朕深有所感,理當嘉賞,不知愛卿可有所求?”
賞賜是必然,但怎麽賞卻是個問題,蕭景兮直接任命尚書,已是歷朝罕見,若再加官進爵,多少有些不妥。
而金銀珠寶的賞賜又太輕了些,地契之類的給太多也容易引人非議。
想來想去楚澤幹脆直接問本人,他相信蕭景兮聰慧,定能懂他的意思,找個好辦法。
蕭景兮聞言想了想,忽然道:“回皇上,臣确有一事。”
楚澤不假思索道:“何事,愛卿盡管直言。”
“臣請皇上賜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