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六皇子輕輕拂過床上人額頭的薄汗。
“……”
“打算幾時回去?”溫和的關懷一如以往。
“等廣陵回來。”
“我已同他打過招呼,否則我怎麽能坐進這裏?”六皇子端過熱茶,“喝了茶我們就回去吧。”
“哪裏?”
“你應該不會想跟我去宮裏,我也喜歡和你一起去致寧廬。”
“……”唐渡函聽着耳邊的話,原本的固執好似被慢慢輕柔地腐蝕,竟然什麽理由、憑據、保證恍惚間都不再需要,“你今晚還回去麽?”
“你不趕我走就行。”
唐渡函擡高水杯遮住偷笑的嘴角。
第二天貧弱的冬日晨光從窗縫裏透進來,唐渡函靠着枕邊人的胸膛聽着心跳聲展眉安寝。
六皇子笑着看對方,明知假寐也不點明。
小松屋外輕聲敲門,“公子,荀大人正在廳內候着。”
六皇子捏捏懷內人的臉頰,笑說,“現在裝睡也不行哦。”
半刻鐘左右,唐渡函穿着靛青色長袍走進大廳,“荀大人這麽早不好好陪陪歸雲,來這裏做什麽?”
“今兒過了,日後有的是機會好好陪着。”荀驿楊笑,“歸雲說唐公子已經應允做回母家,特來商量吉日。”
唐渡函揮手,“荀大人安排便是,我這種閑人只時間最多。”
“那本月初六昏時,公子看如何?”
“小松,今兒初幾?”
“初五。”小松一旁低頭細語說。
唐渡函聞言笑,荀夫人那副面孔又浮現腦海,“甚好,既然事情已商量妥當,荀大人請便。”
荀驿楊走後,六皇子從裏屋出來,“你同荀大哥近來關系好似比以往更差。”
唐渡函冷眼瞥去,“荀驿楊是你這邊的人,為設計連發妻也能棄之不顧,你……”
“我不會,”六皇子緊抱住對方,“我不會。”
☆、雲散
等到上午六皇子回宮,唐渡函吩咐小松備辦歸雲的嫁妝,“揀好的弄就成。”
離開致寧廬,走過東街前處就是閑月閣。
“你這幾天怎麽日日往我這裏跑,什麽時候哪位恩客誤認了你拉去房裏如何是好?”廣陵打趣說道。
言者無心,唐渡函因此想起那日同三皇子于閑月閣的一夜風流,扯着嘴角說,“誰不知漱清室廣陵的脾性,還會不長眼錯認我?”
廣陵笑,又壓低聲音說,“昨兒你走之後,我去陳叔那商量不給景風——就是那個小孩——教琴,隔着門我聽見裏面有一男子同陳叔細聲細語的說話,原本我也沒多想,正準備走,恰好聽到陳叔驚訝地說‘友風’……”
唐渡函瞳孔瞬間睜大,“說得什麽?”
“那男的說話嗓音又低又小,簡直是蒼蠅嗡嗡,只勉強聽得什麽‘卑賤’、‘玳瑁’、‘玉珏’之類的詞,像是談什麽珠寶生意。陳叔你知道的,一向細心謹慎,除了那個驚呼之外,再聽不到什麽。”
唐渡函心想方霖詠怎會出現在閑月閣陳叔這裏,矛頭已經明顯直指自己,但又苦于沒有任何其他憑據,一時摸不透他心思,瞧着廣陵又不能将其中原味訴諸,兩頭作難,心下郁結。
“瞧你急的熱鍋螞蟻似的,是不是有什麽情況?”廣陵倒了茶來。
“倒也沒什麽,只是多少心慌。”
“看你也坐不住,歸雲什麽時候出嫁?”
“明天昏時。”
廣陵吃驚,“這麽趕?”
“早散早好。”唐渡函冷言。
次日中午,歸雲只身回到致寧廬。
小松開的大門,“還是原來那間房,好好休息吧。”
“小松哥哥,”歸雲未語先泣,“這些年,多謝小松哥哥照顧。”
“今兒是喜事,哭什麽,”小松微笑着撫頭,“快進來,外面冷,我已經事先燒好了炭爐,別新婚夜倒凍着。”
歸雲進了從前的廂房,四壁已經貼好喜慶的窗花、挂着紅聯,角落堆着好幾個紅色漆箱。
“吃過午飯了沒?”小松又添了添新煤,“公子往宮裏去了還沒回來,說是不用等他。”
歸雲搖搖頭。
“等我一下。”小松回來時已從廚房端來兩盤小菜和一大碗白米,“趁熱吃。
“從前公子還在翰林院時常常不回來吃午飯,小松哥哥也是這樣端着進我的屋子裏來。”歸雲說罷眼淚又添上一注。
“從沒見你這麽哭過,那晚就是被大漢綁着往巷子裏拖你都只大罵,今天本是喜事卻這樣怎麽成?”小松一旁溫和言語勸慰。
“小松哥哥,”歸雲拭淚,“你往後一人更要好好待公子。”說罷咬着唇不吭聲地流淚。
“那是自然。”小松笑說,“你呀,好好吃過這頓飯,昏時荀府那邊派人來接,別坐到半路肚子響了。”
歸雲只繼續蹙着眉頭,“小松哥哥我們吃飯。”
兩人對視勉強一笑。
昏時前一刻唐渡函才獨自進的屋。
“歸雲已經換好吉服,全等着荀府來了。”小松給倒茶。
“好。”
“歸雲自打中午回來眼淚就沒停過,公子是否要前去看看?”
唐渡函呷茶,“不必再枉自悲傷。”
遠處已經傳來震天的號角聲,間雜着鞭炮聲、擊鼓聲,時而還有人群的吵鬧、又是人叫又是馬啼,致寧廬從未這樣熱鬧紅火過。
荀驿楊跨着棕紅色骠騎停在大門前,挺直身子下馬。
小松進屋扶出戴着蓋頭的新娘。
新婚夫婦進大廳給唐渡函奉茶,小松一旁已經倒好上等普洱。先是荀驿楊笑着跪坐上前遞茶,唐渡函接過茶杯呡一口,态度不過爾爾。
小松為歸雲半掀開蓋頭,遞上茶杯。
“歸雲這些年,多謝公子。”歸雲淚眼遞上茶水,重力朝地磕頭,“來生有機會,再報。”頭複垂下,“公子……”又是幾聲響頭。
新郎先行上馬,新娘由小松扶着行走,在院內交付給唐渡函。
挽着歸雲新裝,唐渡函走向大門口的盤頂花轎,“荀大人好福氣。”
荀驿楊笑,并不回話。
臨上花轎,唐渡函猛地感受到歸雲右手施加的力度,斜視一眼,歸雲又複常平日乖巧伶俐模樣,輕輕邁開步子。
旁邊丫鬟拉開轎簾,唐渡函扶着歸雲謹慎地坐進轎內,待及松手,歸雲又用上幾分力度握得唐渡函都不禁呵氣眨眼。
終于一應繁瑣禮節完畢,花轎馬隊也漸漸走遠,致寧廬重又回複冷清的樣式,只殘留的爆裂鞭炮皮提醒着方才這一幕。
唐渡函感嘆說,“也不知歸雲她父母在不在剛才的人群裏。”
“在不在其實都無所謂。”小松一旁應和。
“小松你也不再是初見時那副愣愣的模樣了,嘴皮子本事也見長。”唐渡函笑說。
“跟着歸雲相處這些年,這點長進還是要有。”小松笑。
那廂荀府又是一番禮俗,直到近午夜荀驿楊才從酒席中脫開身進入新房。
掀了蓋頭,歸雲淚水也等得已經揮發,“荀大人。”
“往後該叫夫君了不是?”
“夫君。”歸雲笑。
洞房花燭夜,歸雲躺倒在刺金紅浪中享受新婚的喜悅,幾年心事得願以償卻并不像預料中那般喜悅,反而是愧疚與滿□□加,想着致寧廬眼淚又順着眼角滑下,打在紅色被褥裏幻作無聲的風韻。
鐘敬亭第二次半夜敲響致寧廬大門。
“唐渡函,”往日意氣風發的翩翩少年如今右腿有些跛足,臉色也不比往常,整個身形瘦削不少,“我家姐……”
一場大病連着家族變故,唐渡函嘆惋鐘敬亭習性也被磨削得平和,不似從前那樣鋒芒,“很抱歉,荀夫人……”
鐘敬亭苦笑,“罷了,我也不知自己為何明明都知道情況卻還來你這裏求證實。”
唐渡函瞧見他眼角噙着淚,卻又知自己的勸慰不過都是謊言,自己當日明知荀夫人本是無辜,卻為了救六皇子甘願将計就計犧牲他人,如今只能站在鐘敬亭身旁哽咽着說不出話,眼看着他的白衫在皎潔月光下拖着割裂一般的背影艱難地爬上馬,緩緩而去……
☆、松落
唐渡函步步如履薄冰地在自由攀登過程中踩上牆壁凸起的岩石,天色陰暗,滿額大汗卻未發覺,正要接近頂端曙光的時候右腳踏空,心下暗自慶幸還有安全帶和防護繩,但面孔天空的雙眼只能睜睜看着一切事物疾速地倒退……
驚醒時屋外傳來打更聲。推門披着黑色大氅,唐渡函搬過一把竹椅坐在院內梧桐樹下。枝葉已經凋落得星光暗瀉,大樹根下皚皚白雪得低溫庇佑遲遲不化,院門口的鞭炮皮小松已經打掃過堆在牆角準備明天清晨再去倒掉,四周黑夜暗合,唐渡函沿着院牆走過致寧廬幾處屋瓦,背陽一面的瓦下還結着紡錘一樣的冰棱,歸雲住過的廂房正貼着喜聯,卻是人去樓空。
一處螢光燭火漸漸撲騰起來。
“公子怎麽了?”小松點亮油燈走過來。
“沒什麽,只是這幾天總是做夢。”
“明兒大早我就去東街尋個大夫來瞧瞧,冬夜短卻冷,公子回屋裏歇息吧。”
“小松,”唐渡函嘆氣,又笑道,“還沒尋到意中人麽?”
“暫時還沒有,小松陪着公子日子也過得自在。”
“你進屋收拾收拾細軟,明兒清晨趁着天剛亮,出城往老家去吧。”唐渡函扶着小松走進屋內。
“公子何故突然這樣講?”小松驚問。
唐渡函落座,擡頭見了眼身旁站着的棕布衫男子,娃娃臉也已染上風霜,“我這幾天心裏不大安靜,老覺得有什麽事要發生,也罷,你同我去趟閑月閣可好,叫上廣陵,你倆一同出去避避,過了這段時間,我再遣信請你們回來。”
小松滿臉焦急模樣,正準備接話。
“多說無益,快尋件厚實的襖子,點燈去。”
方形石板路上原本昏暗無光又靜谧無聲,此時長長冷影倒映,輕微落步聲緩緩塌來。
“也不知日後還能不能再有伴着公子夜行的時候?”小松立于左側嗓音低沉。
“有過這樣多次我已經很滿足,”唐渡函覆上小松提燈的右手,“凍得這樣涼,我以前也都不曾知道,今兒也讓我打一次?”
“小松一向有始有終,公子仔細腳下路滑。”
“回老家也好,去別的地方也罷,只該離京城遠些為是。”
“小松明白。”
“你從來都無需我操心,廣陵一路也還望多勞累你。”
“應該的,公子避過這段時間,還請務比盡快有書信過來。”小松說着已經眼框泛紅。
閑月閣內依舊歌舞升平。
唐渡函同小松坐在廳內角落裏喝茶聽琴,到四更天廣陵才從白色帷幕裏走出來。
見到異常時刻突訪的唐渡函,廣陵急忙将二人繞進漱清室,“有什麽急事?”
“急事倒沒有,只是我這幾天心下都像懸着什麽,終日慌慌張張神神兮兮,我已經同小松打點好,等到今兒天微亮,你就同小松一齊出城去。”
“為着那次陳叔談話的事?”
“倒也不全是,這些天前前後後許多糟心事,你們避一避也好。”
“那你如何?”
“對方來頭大,真有什麽事情我逃也逃不掉,再說我還不想離開”唐渡函想着深鎖高牆裏的那人。
“确定下了主意?”廣陵再問。
唐渡函揮揮手,“确定。”
只身回到致寧廬天邊方才泛起魚肚白,青色暗淡的母體裏孕育出逐漸高升的太陽,古往今來的中國人卻都偏愛月亮,唐渡函眯着眼看向東方,心中百般無奈都在微光下繞圈打結,愈發解不開。躺在榻上垂首側着身子小憩,右臂和着絲被滑向地上,枕頭上也泛着些許水光……
冬日裏被凍醒的滋味并不好受,醒來後唐渡函給自己倒杯水卻是冷茶,看着廚房泥砌的爐竈,才意識到自己用慣電磁爐和熱水器,一杯冰涼的碧螺春下肚身子越發難受。
正欲再回床上躺下,院落大門被“嘭”地一聲撞開,方霖詠身後跟着數名佩刀的侍衛,作揖鞠躬,“唐大人,卑賤微臣敲了數聲不見人來才一時失了禮,還望海涵。”
唐渡函低眉側着眼,“方大人如此興師動衆所為何事?”
“皇上有旨,微臣奉令帶唐大人進宮。”
唐渡函撐起身子,“方大人可知是何事?”
“微臣卑賤,不知。”
“走吧,容我換身朝服,”唐渡函看着方霖詠眉頭緊鎖,“方大人可以讓這些侍衛守着我居室,微臣不會武,插翅也難逃。”
“唐大人真會說玩笑話。”
換過一身靛青官服,“走吧,方大人。”
“方才微臣環視了院落,不知大人幾位仆人現在何處?”
“小松啊,南下去蘇杭一帶探望他過逝的祖母去了。”
方霖詠笑,“那勞煩唐大人獨自上路了。”
幾名侍衛将唐渡函的轎子圍得水洩不通,不一會兒就到了禦書房殿下。
門前有一白衫男子同太監低聲交涉。
“三皇子說了,鐘公子不得入內。”
“這是哪裏的話,幾時禦書房輪到三皇子一人獨大?既是要問六皇子的罪,我同六皇子從小一處,怎麽就不能進去?”
年邁的太監總管虛與委蛇,怎麽就是不讓鐘敬亭入內,見到新來的幾人,端着笑臉說,“方大人,唐大人,請吧。”
屋內皇上躺倒在龍椅上,蓋着金黃華麗的被褥,臉色陰沉,面容比以往更加老上幾分。
底下銀白錦衣的三皇子同藏青色長袍的六皇子并肩而跪,兩人都深深地伏着頭幾欲要趴倒在地上。
唐渡函掃視着屋內的情況,看到荀驿楊伴着歸雲趴在兩位皇子身後險些驚呼出聲。
“皇上,卑賤微臣已将唐大人帶到,其身邊下人前些日子去了揚州送老,尚未回來。”
唐渡函打起精神,沙啞着幹薄的嗓音卻只吐出一個“皇”字,喉嚨陡然變得刀割一般的刺痛,待及勉強給皇上同各位皇子問安,跪下拂袖幹咳兩聲,寬大絹袖已被浸紅。
而前些還在俯首埋跪的人,聽到唐渡函的嗓音齊刷刷回頭望去,無論時隔多久,唐渡函也無法忘記那樣的眼神,幾雙眼睛裏各有不同神色,擔憂、責備、關懷、憤恨,複雜得難以表達……
☆、山崩
禦書房內跪滿了人臣,皇族世家寒門一應俱全。空氣中只有雕刻精細的镂空香爐裏傳來原本應是平心靜氣供拜佛壇的檀香氣息。
三皇子率先挺身進言,“唐大人已到,不妨當面對質。”
唐渡函跪着只聽前面幾人争辯,明白皇上知曉自己不過是開路棋,因此連盤問都不曾有過。
“唐大人,失禮,”方霖詠朝皇榻彎身跪下,“卑賤微臣調查得知,唐大人原是荀驿楊荀大人從京城東街一處名為‘閑月閣’的勾欄裏買回的小倌,名為‘友風’,後頂替江陵考生唐渡函參加殿試。”方霖詠好似不解氣,不像往日那般唯唯諾諾,陡乎擡高聲調繼續說,“荀大人罔顧法紀,無視國家安危,豈不知這科舉制度乃是王朝得以安生立命的根本,今朝荀大人調包替換,指不定那日就引得百姓怨聲載道,并令朝廷百年來對江南讀書人士的安撫毀于一旦。偏又近來北方戰亂不絕,逢此亂世,朝中諸臣原本應當齊心合力共抗外敵,荀大人卻橫生枝節,難道背後已做好萬全之策,和蒙古人裏應外合,事後好去那外族那裏當人臣?”
“蒙古”二字如黃鐘大呂震翻唐渡函心水,從閑月閣醒來後自己在廣陵屋內看到一應書籍只到宋詞作罷。問過廣陵,他亦不知鐵木真為何物。現下不知距離元朝開年還有幾時?眼前因皇位紛紛攘攘争吵不休的這些人性命亦還有幾時?而自己,死後能否重返故土,能否攜帶一縷六皇子骨灰?
躺倒在龍榻裏的皇上咳嗽一聲指着六皇子身後的荀驿楊,“你,還有什麽話說?”
“皇上,臣有話,不知方大人方才一席所言可有證據?荀家乃是開國功臣,幾世以來都對朝廷忠心耿耿,從無二心,況且荀府上下不論主子奴才與蒙古異族毫無瓜葛,方大人這等出身不知道歷朝內其中關系也算正常,不過倒是方大人自己,無憑無據全靠一副下等人的嘴舌,也能口若懸河,亂安罪名,當真是令微臣刮目相看。”荀驿楊磕頭,再擡起眼來睥睨着方霖詠。
“呵,卑賤微臣論家世背景自然不如荀府高貴,但如今荀大人不顧祖上顏面做出此等有損國家、無異賣國求榮之事,便是再高貴的身份也不由得荀大人胡作非為。再者朝廷之事關乎國家大局,豈能全憑出身地位,更豈能由荀大人一手遮天?。”方霖詠走到禦書房殿門口,支使幾聲,身後便已跟着兩三個肅靜衣衫的男子。
為首那男子一身黑色暗紋長袍,頭頂方巾帽,“草民閑月閣陳四見過皇上。”
身後兩名年輕男子全都穿着棕色下人粗服,一個兩腿跛得厲害,走路渾身打顫;另一個進來就躲在陳四後面,不敢擡頭。
“草民閑月閣冉柟/文燮見過皇上。”嗓音全都沙啞。
唐渡函記起廣陵告訴過自己那二人的龃龉醜事,但現今看到眼前這幅非人非鬼的模樣,還是震驚嘆惋。
陳叔俯首跪着,聲音聽去一派平和,“唐大人,确實同當日荀大人在閣內贖出的友風,長相一模一樣。”
“就憑長相相似便可以作證?”荀驿楊說,“況且世上兩人面貌一致,也并非就是什麽稀罕事。”
“友風當年試圖逃閣,被抓住以後挨了陳叔好幾個大板,”冉柟聲音也算得是安詳,“當時幾近皮開肉綻,事後雖然結痂,但也是滿身傷痕,即便世上真有兩人長相這樣相似,總不會連受傷痕跡都一模一樣。”
皇上躺在龍塌上,剛服了藥,耳語身旁太監使喚他攜着唐渡函下去驗身。
唐渡函一言不發地跟着太監出了禦書房。
“皇上,容卑賤微臣揣測,荀大人這般行事,臣只是不知其為之何事,友風是閑月閣小倌,素來與荀府毫無瓜葛,談不上什麽人情,只怕背後有人指使。”
“事情尚未有定論,方大人說話怎能捕風捉影?簡直像是村裏老婦站門互罵,方大人進京多年,習性未改啊。”荀驿楊挺直身子面無色改。
“有無定論就要見分曉,荀大人倘若趁早伏罪,興許皇上念大人是世家子弟還有所寬待。”
“方大人也太自信了些,倒不像那些寒門出身的同僚畏畏縮縮擔前怕後的。”
唐渡函被太監領着走上前來。
“皇上,唐大人身上并無傷痕。”
殿內氣氛凜然,小小太監一句話,什麽世家寒門都已是另一番形勢。
“看來唐大人為官幾年休養得很好啊?”方霖詠笑道。
荀驿楊也笑說,“分明子虛烏有的事,方大人偏一口咬定,叫其他人真是難辦啊。”
“不過皇上高明,果如方大人所言,唐大人确實全身并無汗毛。”
“據陳四說,閑月閣內小倌都是自幼撫養,為着将來與客人行事方便,從五歲起就開始服用特殊藥物,此藥會令用者身體不長汗毛。”方霖詠笑着擡頭望向皇榻,“荀大人,這下可再無争論了。”
“是微臣與唐大人有私情,特從閑月閣廣陵處求得此藥來慰私心。”荀驿楊俯首急辯。
看着前方沉默跪坐的六皇子,唐渡函心下五味紛呈。既明知為着大局着想他需要避嫌,六皇子因此始終不能為自己多置一言也是當然;二則,自己的同性關系,六皇子不能說,荀驿楊也是在不得已之時才假言開口,苦嘆自身原來亦是一樁醜聞,無論今時古地,這一群體所受橫眉白眼往複無休,可否将希望寄托來日?三則此事己方漏洞百出,紙包不住火,現下更是處于劣勢,只怕今日一難難逃,廣陵小松又都逃去哪裏,是否已然安定?
細聲細氣的太監進屋跪拜,“唐大人身邊奴才小松同閑月閣小倌廣陵已被擒獲,現下正押在屋外。”
說曹操曹操到,唐渡函嘆息回頭張望。
“唐公子可否交待為何大人兩位親信出逃啊?”
“小松返鄉吊唁,我放心不下,才讓廣陵跟着罷了。”
“方大人不僅操心國事,對家事也頗感興趣啊?”荀驿楊笑。
“荀大人真是不到黃河不死心,原本我也不想做得這般難看的。”方霖詠冷笑,朝荀驿楊身側遞去眼色。
☆、塵息
檀香氣息中炸開一道女音,皇家自是不會用下等香,但唐渡函聞着幾欲暈倒。
歸雲向前跪挪一步,“皇上,草民是荀大人新近發妻,出閣以前在東街致寧廬,就是唐大人府邸裏幫忙做事。”
荀驿楊緊攥新嬌衣角。
“不知荀夫人有何事?”方霖詠笑問。
“草民名為歸雲,同小松一齊自幼服侍唐大人。原本草民亦不知唐大人底細,但荀大人婚宴那日,唐大人攜帶草民一同去荀府,有所耳聞兩人說着什麽‘在裏面牽線搭橋’之類的話,更是聽到荀大人對唐大人說,‘我把你從閑月閣贖出來不是吃喝享樂的’。”
唐渡函頭疼得愈發厲害,檀香像是變濃,直熏得人醉。
“荀大人生身發妻都這樣講,荀大人還有什麽可言?”
“賤內一時豬油蒙心幫着方大人講話,但微臣并未做過此事,皇上不能全聽她同方大人沆瀣一氣的供詞串通。”
歸雲往衣袖裏掏出黃紙,淚眼朦胧,“皇上,這是,是草民在荀大人屋內尋着的賣身契。”
發黃的紙槁上有着黑字紅手印,是原本那個友風的生父所按,貪酒嗜賭,害得妻離子散不夠,三十年後還要卷入這樣一場鬥争之中最終摧毀掉唐渡函。
“這紙的泛黃痕跡一看就是上十年前的東西,仿做也無法亂真,這下荀大人總算再無言以對了?”
荀驿楊垂頭,發絲墜在耳鬓,歸雲擡起右手想要伸去撫上,終究也垂落下來。
“微臣認罪,友風與微臣兩心相悅,又心有仕途抱負,微臣才鬥膽設下調包計取悅友風。”
“嗬,荀大人當真是鐵骨頭,一字不肯松口,方才荀夫人說分明聽見你與唐大人對話之中盡是利用關系以求在宮中裏應外合。”方霖詠緊追不放,“是不是真要動刑荀大人這鐵骨頭才能軟化一點?皇上,卑賤微臣請求刑部插手此事。”
“方才不是說已經追到唐渡函的兩個親信?先把他們拖去刑部,嚴加拷問。”皇榻上原本不動聲色的年邁老人開口就讓唐渡函幾近按捺不住。
眼看太監已去回話安排刑部之事,又望着靜跪在殿下的六皇子,唐渡函保持了沉默,萬般無奈……
“先将他這荀、唐二人都關進刑部大牢,明日再來審。”塌中人擺手示意,底下無人不稱“皇上英明”。
小松被押坐在刑具上,兩名粗壯油膩大漢抽着皮鞭,血水逃出綻開的皮肉往下滴滴墜落。
“你那唐大人要真是在意,也不會死咬着牙不招出來連累你受刑受罪,可嘆你這份忠心。”靜坐一端喝着普洱茶的方霖詠幽幽出聲,“只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又何必苦守?你們全都招出來,我保管一條性命還是能留,至于錢財,更是小事。”
“沒有做過的事如何招來?”
“沒有做過?你當我是什麽?”茶蓋敲擊杯身的淩厲聲,方霖詠笑,“你是從荀府跟出來的,既然已經背主過一次,又何乎第二次?”
“放屁。”小松低着頭,聲音孱弱,“公子清清白白,卻由你這種下等賤人平白侮蔑。”
方霖詠一個茶蓋丢過去,卷攜着微風狠擊在小松鬓角,“你是什麽東西,尚還輪不到你來說我低賤。”
“枉你坐到現今這個位置,他們那群世家子弟可曾正眼瞧過你?”小松冷笑,“莫說他們,我也瞧你不起蠅營狗茍,你這般苦心算計,兩頭卻都不是人。”
“我用不着你來瞧得起我。”方霖詠笑。
小厮進屋笑臉通報,“閑月閣的小倌已經招了,荀大人受六皇子指使才送唐大人進的宮。”
“如何?”方霖詠笑,“你一人死忠,又有何用?趁早坦白交待,我可以不計前嫌。”
小松大笑,筋脈牽動傷口扯出更多暗紅血液,“你做夢!你以為我會上這種當?到死,我也只知道公子清清白白。”
方霖詠紅着眼甩掉茶杯,“打!打到死!”
普洱茶水和血跡相交融沿着地縫曲曲折折往大牢方向流去……
唐渡函進的牢房恰是一排排中最後一間,四壁陰冷濕滑,一扇天窗也無,獄吏閑聊喝酒的歡聲與燭光全都無法抵達到這裏。
細細回想前塵往事,唐渡函發覺自己總共已經活過近五十年,而年輕的歲月比之他人多近一倍,卻全都用來受苦……躺倒在地上散鋪的枯草上,“枯草也都全是濕腐血腥氣息”,複又半坐靠着牆壁,剛碰到時那種濕滑的觸感令唐渡函覺得自己仿佛落入下陷的泥沼,于是就這樣伫立着聽過陣陣窸窣聲,直到腳步踩踏的節奏靠近,鎖眼轉動、鑰匙纏住的金屬聲逼迫,“這樣快又是一日”。
走進禦書房又聞到那股檀香味,不再是靜心安神,反而間雜着血腥、還有牢獄的濕腐,唐渡函幾近嘔吐出來。
自己又是最後一個進入的,依舊跪滿着人頭,只又添上一束白衣,着實耀眼。
“盤問得如何?”
“俱是不招,只是兩人身體都又不結實,已經去了。”方霖詠回答。
皇上接過太監遞上的湯藥,“罷了。”
唐渡函聽言腦袋昏昏沉沉,又好似要炸裂,從未聞過這般的檀香,郁結間加上一晚陰冷地牢未眠,手按在地上側頭猛咳嗽幾聲,滿嘴的鮮血。
“公子!”
“渡函!”
唐渡函或許是有幸,就此昏過去被送到太醫院,禦書房內接下來的事都再不聞不問。
“皇上,荀夫人昨日所言,都已是板上釘釘之事。荀大人特意從閑月閣買回友風,并借其頂替唐渡函參加科舉,實則是為了與宮內裏應外合。”
“說起這個,草民倒想起,當日荀大人在閑月閣見到友風之時,第一句開口便問‘這字是你寫的?’草民還覺得蹊跷,怎麽會有人問小倌字跡?”陳叔适時說道。
“唐渡函他字,同先皇後确實很像。”皇上長嘆,“荀大人你費心思了。”
荀驿楊磕頭,“微臣,知罪。”
“既然知罪,何不索性說到底?”三皇子說,“荀大人安排人在宮裏,又故意想求得皇上信任,別說都是自己一人所為,只為着荀家的安穩?”
“這個,”荀驿楊再拜,“微臣确實如三皇子所言,全為荀家安慰。”
“荀大人,你要說實話,”三皇子側目看向身旁的六弟,“六弟同唐大人、荀大人關系一向交好,可否知道點什麽?”
鐘敬亭跪言,“三皇子有話不妨直說,皇上是明眼人,六皇子倘若真有此心,皇上不會不知。”
“鐘家公子不必這麽急着就護短,”三皇子拍手,太監領着一名年輕女子進屋。
“家姐!”
鐘敏已經瘦削得不成模樣,兩眼水泡浮腫,面色蒼白。“皇上,當初,瑾貴妃一事,原本皇後已經身子快要不行,是草民糊塗,聽信皇後與六皇子讒言,才設計嫁禍給瑾貴妃。”
“家姐你胡說什麽!”
“我這弟弟愚笨,什麽也不知曉,還望皇上切莫怪罪。”鐘敏低頭。
荀驿楊這才開口,“确是六皇子指使微臣贖出字跡頗似皇後的友風,頂替科考求取皇上信任裏應外合以求謀得皇位。”
塌中人聽得幾番言語雙眼訾裂,面容表情古怪,指着腳下跪着的兒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你,不配為人!”
倏忽僵倒在皇榻裏,雙眼直直睜着,身旁太監俯身下去輕撫面容阖上眼皮,“駕崩”……
☆、新主
唐渡函有意識醒來的時候,雙眼所見是一堆已經習慣的紅木家具,青白瓷罐排列得一派整齊,歸雲正坐在中央的方桌旁繡着女紅,窗戶透露的月色昏暗,只桌上一盞油燈寂寥舞動。
初次在這個時空醒來,尚是閑月閣廣陵,日後致寧廬總是睜眼先見到小松提着熱水進屋洗漱,如今鬥轉星移怎能不另有一番感慨。唐渡函掀開被子呆坐在床沿,問道“幾時了?”
“四更天,公子。”歸雲放下手裏繡活端來一杯熱茶。
“正是雞鳴狗盜之時。”
“公子……”茶水端着手中停在床腳,歸雲神色羞愧又尴尬。
“外面如今是什麽情況?”
“先皇駕崩,三皇子繼位。”
床上棉被倏忽皺成放射狀朝一瘦弱蒼白的拳頭集中,唐渡函雙眉緊蹙,黑目泛着滢滢水光。
“六皇子已被囚禁起來。”歸雲低聲。
唐渡函看着身旁人低頭模樣,心下厭惡,面色平常,“還有些人呢?”
“北邊軍隊告急,荀大人明日就要過去了。”
荀驿楊官位貌似不降反升,如今更是手握重權,“你怎麽不去陪陪他?”
“公子尚無人照料,歸雲不能走。”
“走吧,”唐渡函起身自己接過茶,“我們一同去。”
歸雲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