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齒,“公子在太醫院同是軟禁……”
唐渡函笑,“那能否同我一起在宮內轉轉?”
“四更天外面一片漆黑,公子?”
“天黑點燈就好,又不是人心黑。”唐渡函長嘆。
歸雲點着紅燈籠走在唐渡函前面,兩人繞過重重回廊來到禦書房,從屋外看去燈火通明。
向屋外太監禀告求見。
“你身子休養好了?”
新主坐在昔日皇榻內低頭批奏閱章,唐渡函所見事物同前些日子并無二致。
“四更天就在禦書房,皇上起得這樣早?”
“是睡得太晚吧。”說話人繼續低頭,不曾擡眼。
“這樣勤奮,難怪現在能安坐這裏。”
“或許确實勤能補拙。”新主笑說。
“六皇子?”
“你随時都可以出去,他不能。”聲音平穩,“無需多言。”
唐渡函苦笑,“皇上設計好巧妙,明知火坑也只能往裏跳。”
“你既已都知,我亦無話可說,無辜連累你,得罪。”
“皇上手足、父子之情盡可抛棄,套計、設毒都可使用,我這種小卒當然無需再費心思。”
新主這才擡起頭,“香爐都已銷毀,你不必打算憑這點事情能掀起什麽風浪,更不要以為能威脅我放出六弟。”
“皇上做事這樣缜密,我自然連這樣的念頭想也沒想過。只是人言天網恢恢,皇上這樣晚睡是不是也怕午夜夢回,念起先皇暴死的模樣?”
新主擺擺手,“話已說得夠多,趁天未亮,興許你還能見到荀大人。”
唐渡函跪拜,“罪臣還有一事想問,那日三皇子扮作平民在閑月閣內同友風偶遇,也是一早安排好?”
“是否重要?”
“罪臣已經知道回答,更是愈發了解自己不是皇上的對手。只是還請皇上,念在如今功成的份上,萬事勿太絕。”
“你放心,我不殺他。”
唐渡函再拜,“謝皇上隆恩。”
同歸雲從宮內出來時,天色已經有着些許微光。歸雲一邊指使轎夫腳速放快些,一邊在唐渡函旁噓寒問暖。
轎夫得了命令,加上此時街道上全都無人,一路發了狂般地猛跑,唐渡函安靜坐在轎內幾近被颠簸得嘔吐。
“公子再忍忍,就快到了。”
“無妨。”
方轎終于停在疊瓦飛檐的荀府大門前,兩側的紙燈籠通宵達旦地燃燒。下人開了門,唐渡函走在歸雲身後進了裏屋。
荀驿楊已經睡醒,收拾好行裝正在練習書法。
待歸雲片刻從屋裏走出後,唐渡函才獨自見着荀驿楊。
男子穿着軍裝,滿身盔甲,長發已經束起,頭盔尚未戴上,只一張臉漏出來。唐渡函看着眼前人,這些年他面容幾乎未變,除卻多幾道眼角皺紋,雙目依舊明亮清澈、眉峰入鬓,挺直鼻梁下是兩片血色甚微的薄唇。
唐渡函走近,用盡全身力氣朝右臉狠打去一拳,聲音都是哭訴的憤懑,“都是你!”
荀驿楊也不拭去因牙齒與面頰猛然碰撞流出嘴角的鮮血,“到底閑月閣小倌,盡是花拳繡腿。”
“都是你!”唐渡函已然淚流滿面,幾日長壓在心中的憤怒、氣悶、委屈、難過全都一齊在這些哭訴中流出,身體已經只知道捶打面前這張臉,“設計讓我進宮是你,同六皇子相識是你,倒戈三皇子的也是你。”
“我原本就是在幫三皇子做事,算不得倒戈。”荀驿楊拉下那雙手,“從閑月閣把你贖出來,就是為了今日能徹底拔起六皇子。”
“荀家是皇後母家,你卻幫着外人?”
“正因人人都這樣想,我才從不被六皇子懷疑過。”荀驿楊站着一旁冷眼看唐渡函力氣用盡癱坐進梨花木椅內,“豈不知一家人龃龉最多?皇後娘娘為扳倒先皇後當年做過多少事,甚至扯進荀府上下陪葬,我怎能忍氣吞聲?”
“所以你就拉着荀夫人、小松、廣陵、我都一同墊背?”唐渡函數落着名字全臉已經糾結成一團,破口大罵,“你無恥到極點。”
“他們都是在你默許下的,如果不是你一心想救六皇子順從我們,其他的人就都可以得救。”
“你以為去北邊帶兵就真是皇上重用?萬一你死在這裏,誰也說不清,三皇子為人決絕又謹慎,難保不除了你。”
荀驿楊笑,“他連你都放了出來,我不信還會還害我。”
“北方這番可是蒙古兵?”唐渡函問。
“是,蒙古兵骁勇善戰,我未必能贏。”
唐渡函沉默。
荀驿楊開窗見屋外天色已亮,“你就同歸雲一起在荀府住下吧,其他地方如今也沒人伺候。”
說罷荀驿楊走出門檻,歸雲才進了屋。
“先別管我,同他去好好道個別。”唐渡函輕聲說。
“我信荀大人能平安歸來。”
唐渡函推着歸雲出門,“去吧,道別多一番總不會錯。”
☆、隐閣
趁着歸雲出去,唐渡函輾輾轉轉來到荀府的西廂房。
西廂房外的松樹高聳入雲,兩邊栽種得整齊的梅林軋出幾只孤零紅梅,花期已過,無人欣賞。房內書架角落,當年應荀驿楊請求抄謄的字書仍堆在一旁,唐渡函偶一翻閱,便是那日荀府大喜,自己于西廂初見六皇子兩人的聯詩,十幾年的舊物,原本白皙的宣紙已然泛着昏黃,甚至依稀可見制作紙張所用的草木原漿。
西廂依舊,故人不再。
“公子,荀大人安排您就住在這裏。”歸雲聲音從背後響起。
“不必了,我就走。”唐渡函咳嗽一聲,擺擺手,久未潤濕的喉嚨因一陣咳嗽陡然生疼,喉間好似一把剃刀在來回刮弄,想要再說些什麽,只吐出一口帶着血絲的痰。
歸雲急辯,“公子身體尚未痊愈,如今再回致寧廬無人照料。”
兩下無言。
“歸雲,你幫我端盆炭火來可好?”
趁着四下無人,唐渡函讓那些字書整理齊備,只将某一頁疊疊折折裝進衣袖,生怕弄損了它。
歸雲回來時雙手抱着一襲雪貂大氅,身後倆小厮,一人端着盆炭火,紅辣又熱情的火苗嗖嗖往上竄引得上面直往下掉的汗水飛蛾撲火一般墜入盆底;另一人擡着方餐盤,“歸雲知道公子向來不喜喝烈酒,因此弄了些酒釀元宵先驅驅寒,已經吩咐廚房在炖冰糖雪梨,公子就在荀府好生歇息着。”
“多謝,”唐渡函蹲坐着,右手将一疊疊宣紙喂進貪婪的火舌,眼看火盆變戲法一般吞進泛黃宣紙再吐出帶着火星的黑色紙灰。
“公子……”
“燒了好,一幹二淨,”唐渡函繼續添着火,“從此我們大家也都各自散了,你以為我也不多說,只以後都再不牽連。”
“公子,”歸雲跪倒,兩行熱淚濺濕泥土暈出片片水花,“當日原本就大勢已定,我也只想幫幫荀大人完成夙願,歸雲自是不求公子能原諒,但求公子勿念昔日瓜葛,暫且住在荀府養病,公子如今再回致寧廬一無俸祿開銷,二無下人伺候,方才還咳了血,公子便是不為自己,也要想萬一将來哪日皇上一時放了六皇子,也得有命來見上一面不是?”
“無妨,我自己都一人慣了。”唐渡函已經小步走出門檻,心念自己現代生活單打獨鬥十幾年,不至于目前連活下去也不得。
“公子……”歸雲緊追着出來,又跪倒在地,雙掌伏首而拜,“便是不住在荀府,也請讓歸雲回致寧廬繼續照顧公子吧,公子收養之德,大恩難報。”
唐渡函望着歸雲急切的眼神,略有觸動,但也只繼續挪到步伐,冷着聲調,“無需。”
“公子,便是小松哥哥在天之靈也不會希望公子如今獨身一人帶病勞累日常瑣事,歸雲……”
唐渡函低頭又看了一眼,“我若有困難,會再來荀府找你,我去閑月閣看看還需不需要琴師,勉強賺得夥食三餐。”身子直直伫立在西廂門前,高聳入雲的林樹下積雪終于化成清泉涓涓向地勢更低的池塘湧去,“就不必再跟來了,大家從此都別過。”
唐渡函轉身朝荀府大門走去。融化的冰水浸濕羅裙,更打在散落的發間,歸雲再俯首于唐渡函背後朝着昔日領她進入此屋的舊主重重磕頭三聲。
繞過致寧廬直接來到閑月閣,大抵要生于斯、死于斯。
“陳叔好,友風拜過。”
“唐大人官運亨通,怎麽自稱友風起來?”一向儒雅的陳叔今日也說話刻薄起來。
“讓陳叔笑話,廣陵已逝,友風今日來,是想問問陳叔,從前廣陵琴師一職如今可還空缺着?友風懇請陳叔賞碗飯吃。”唐渡函自覺從來不曾這樣低微谄媚過,但人在屋檐下,也只得照着規矩辦事。
“外頭想要這職位的一大把,我請你做什麽?”陳叔兀自端坐着喝茶。
“我琴技都是廣陵教的,閑月閣的客人們想必也都聽慣了廣陵彈琴,陡然換了口味,不見得人人都能接受得了吧?”唐渡函已然坐下從背後取出廣陵的長琴彈奏起來,眼瞧着陳叔神色稍變,緊跟着說,“我從前聽廣陵說,陳叔正在捧新人,好像是叫景風?聽說為人性子怪癖,簡直是第二個冉柟,我平時倒也空閑,十分樂意教習,以為陳叔效勞。”
“友風到底聰明,也罷,你住廣陵從前漱清室就行,報酬也同廣陵一般,好好教着景風,閑月閣不缺你這樣已經枯幹的老枝桠,但新人可個個都是搖錢樹的苗。”陳叔得體地笑,同時讓唐渡函準備傍晚生意。
走進漱清室,廣陵衣着都洗淨了收在箱子裏,兩人身形差得較多,無法共用,因此又轉回致寧廬打點行李。
唐渡函沿着低矮院落的青瓦走到門前,白衣男子挺直着身板矗立門旁。
“等多久了?”唐渡函開門問道。
鐘敬亭淡淡地回,“聽說三皇子将你放了,便一直等着。”
“是皇上,如今可得改口了,指不定隔牆有耳,就因你這稱呼不當咱倆又得回去那籠子裏。”唐渡函關上門,請來人坐下,“我不會燒水的,因此也沒茶,勞煩擔待些。”
“什麽茶水的不重要,”鐘敬亭低聲問道,“什麽時候救出六皇子?”
“等。”
“等?”鐘敬亭氣急,“等什麽?如今我們毫無勢力,朝中無人,皇上此計太毒,要想翻身談何之難,現下毋論六皇子,我們自己甚至乎都是人人喊打,還有什麽可等的?還能信誰,還能等誰?”
屋外正積雪消融,雪水滴滴順着青瓦屋檐跳下來落入泥土地懷抱,聲音此刻滴滴答答甚是惹人心煩,鐘敬亭更是被催促得心浮氣躁,屋裏既無熱水也無火爐,寒氣陰陰從門縫裏透進來吹在兩人身上,幾番哆嗦着抖動,一雙手來回摩擦。
唐渡函按住鐘敬亭一雙手,四目注視,“等他倒臺,等蒙古兵打進來。”
☆、隐閣
趁着歸雲出去,唐渡函輾輾轉轉來到荀府的西廂房。
西廂房外的松樹高聳入雲,兩邊栽種得整齊的梅林軋出幾只孤零紅梅,花期已過,無人欣賞。房內書架角落,當年應荀驿楊請求抄謄的字書仍堆在一旁,唐渡函偶一翻閱,便是那日荀府大喜,自己于西廂初見六皇子兩人的聯詩,十幾年的舊物,原本白皙的宣紙已然泛着昏黃,甚至依稀可見制作紙張所用的草木原漿。
西廂依舊,故人不再。
“公子,荀大人安排您就住在這裏。”歸雲聲音從背後響起。
“不必了,我就走。”唐渡函咳嗽一聲,擺擺手,久未潤濕的喉嚨因一陣咳嗽陡然生疼,喉間好似一把剃刀在來回刮弄,想要再說些什麽,只吐出一口帶着血絲的痰。
歸雲急辯,“公子身體尚未痊愈,如今再回致寧廬無人照料。”
兩下無言。
“歸雲,你幫我端盆炭火來可好?”
趁着四下無人,唐渡函讓那些字書整理齊備,只将某一頁疊疊折折裝進衣袖,生怕弄損了它。
歸雲回來時雙手抱着一襲雪貂大氅,身後倆小厮,一人端着盆炭火,紅辣又熱情的火苗嗖嗖往上竄引得上面直往下掉的汗水飛蛾撲火一般墜入盆底;另一人擡着方餐盤,“歸雲知道公子向來不喜喝烈酒,因此弄了些酒釀元宵先驅驅寒,已經吩咐廚房在炖冰糖雪梨,公子就在荀府好生歇息着。”
“多謝,”唐渡函蹲坐着,右手将一疊疊宣紙喂進貪婪的火舌,眼看火盆變戲法一般吞進泛黃宣紙再吐出帶着火星的黑色紙灰。
“公子……”
“燒了好,一幹二淨,”唐渡函繼續添着火,“從此我們大家也都各自散了,你以為我也不多說,只以後都再不牽連。”
“公子,”歸雲跪倒,兩行熱淚濺濕泥土暈出片片水花,“當日原本就大勢已定,我也只想幫幫荀大人完成夙願,歸雲自是不求公子能原諒,但求公子勿念昔日瓜葛,暫且住在荀府養病,公子如今再回致寧廬一無俸祿開銷,二無下人伺候,方才還咳了血,公子便是不為自己,也要想萬一将來哪日皇上一時放了六皇子,也得有命來見上一面不是?”
“無妨,我自己都一人慣了。”唐渡函已經小步走出門檻,心念自己現代生活單打獨鬥十幾年,不至于目前連活下去也不得。
“公子……”歸雲緊追着出來,又跪倒在地,雙掌伏首而拜,“便是不住在荀府,也請讓歸雲回致寧廬繼續照顧公子吧,公子收養之德,大恩難報。”
唐渡函望着歸雲急切的眼神,略有觸動,但也只繼續挪到步伐,冷着聲調,“無需。”
“公子,便是小松哥哥在天之靈也不會希望公子如今獨身一人帶病勞累日常瑣事,歸雲……”
唐渡函低頭又看了一眼,“我若有困難,會再來荀府找你,我去閑月閣看看還需不需要琴師,勉強賺得夥食三餐。”身子直直伫立在西廂門前,高聳入雲的林樹下積雪終于化成清泉涓涓向地勢更低的池塘湧去,“就不必再跟來了,大家從此都別過。”
唐渡函轉身朝荀府大門走去。融化的冰水浸濕羅裙,更打在散落的發間,歸雲再俯首于唐渡函背後朝着昔日領她進入此屋的舊主重重磕頭三聲。
繞過致寧廬直接來到閑月閣,大抵要生于斯、死于斯。
“陳叔好,友風拜過。”
“唐大人官運亨通,怎麽自稱友風起來?”一向儒雅的陳叔今日也說話刻薄起來。
“讓陳叔笑話,廣陵已逝,友風今日來,是想問問陳叔,從前廣陵琴師一職如今可還空缺着?友風懇請陳叔賞碗飯吃。”唐渡函自覺從來不曾這樣低微谄媚過,但人在屋檐下,也只得照着規矩辦事。
“外頭想要這職位的一大把,我請你做什麽?”陳叔兀自端坐着喝茶。
“我琴技都是廣陵教的,閑月閣的客人們想必也都聽慣了廣陵彈琴,陡然換了口味,不見得人人都能接受得了吧?”唐渡函已然坐下從背後取出廣陵的長琴彈奏起來,眼瞧着陳叔神色稍變,緊跟着說,“我從前聽廣陵說,陳叔正在捧新人,好像是叫景風?聽說為人性子怪癖,簡直是第二個冉柟,我平時倒也空閑,十分樂意教習,以為陳叔效勞。”
“友風到底聰明,也罷,你住廣陵從前漱清室就行,報酬也同廣陵一般,好好教着景風,閑月閣不缺你這樣已經枯幹的老枝桠,但新人可個個都是搖錢樹的苗。”陳叔得體地笑,同時讓唐渡函準備傍晚生意。
走進漱清室,廣陵衣着都洗淨了收在箱子裏,兩人身形差得較多,無法共用,因此又轉回致寧廬打點行李。
唐渡函沿着低矮院落的青瓦走到門前,白衣男子挺直着身板矗立門旁。
“等多久了?”唐渡函開門問道。
鐘敬亭淡淡地回,“聽說三皇子将你放了,便一直等着。”
“是皇上,如今可得改口了,指不定隔牆有耳,就因你這稱呼不當咱倆又得回去那籠子裏。”唐渡函關上門,請來人坐下,“我不會燒水的,因此也沒茶,勞煩擔待些。”
“什麽茶水的不重要,”鐘敬亭低聲問道,“什麽時候救出六皇子?”
“等。”
“等?”鐘敬亭氣急,“等什麽?如今我們毫無勢力,朝中無人,皇上此計太毒,要想翻身談何之難,現下毋論六皇子,我們自己甚至乎都是人人喊打,還有什麽可等的?還能信誰,還能等誰?”
屋外正積雪消融,雪水滴滴順着青瓦屋檐跳下來落入泥土地懷抱,聲音此刻滴滴答答甚是惹人心煩,鐘敬亭更是被催促得心浮氣躁,屋裏既無熱水也無火爐,寒氣陰陰從門縫裏透進來吹在兩人身上,幾番哆嗦着抖動,一雙手來回摩擦。
唐渡函按住鐘敬亭一雙手,四目注視,“等他倒臺,等蒙古兵打進來。”
☆、謝紅
景風兀自躺倒在床上,滿口是對閑月閣的憤懑。
唐渡函聽得夠了,走向一旁倚着鄰街而建的窗戶前,坐下輕輕擦拭琴身,“那我從最基本的開始教起,你學或不學有陳叔管着,我只教便是。”
一道白眼瞥過,景風也不動身,“随便。”
如此近半月下來,唐渡函同景風關系越加熟絡,雖談不上交友,但閑月閣裏從此也有可說話之人。回顧平日裏行動,無非照常教琴、彈琴,間或也去過荀府一兩趟。歸雲每日只像從前致寧廬裏一般繡些女紅,逢着唐渡函過來,就欣喜地張羅着飯菜酒食。
拗不過,唐渡函只得坐下吃頓午飯,“這幾日天氣又倏忽轉冷了,本以為上次雪化過後,就能是晴天來着。”
“昨夜都還下了大雪,我已經備下些許棉衣,稍後差人給公子送去,天冷多病,公子務必照顧身體。”
“荀大人可有過什麽來信?”唐渡函想起蒙古統一中原的歷史,荀驿楊勢必要葬身戰場才是,念及昔日雖不算交情,好歹有過來往,心下頓生不忍,故來詢問歸雲。
一開口兩人都略有怔動,原是塵消煙絕,無論過節與否,今日都只當作老友一般。唐渡函又想起小松同廣陵來,眉頭微皺,卻更堅定要報複那幫人的心意。
歸雲眼神飄忽,整張臉都垂下來,“一去也有近一月,不曾有過什麽來信,北邊那樣冷,也不知有沒有暖和的棉衣穿。”說着嗓音已染上泣訴的色調。
“那你問過什麽人沒有?朝中消息多,或許能知曉一二。”夾起一片竹筍,味道清爽可口,在閑月閣裏久不曾吃過這樣的飯菜。
“歸雲一介女流,哪裏認得什麽朝中人,再者,我們原也不該抛頭露面,”歸雲欲言又止。
“你說便是。”唐渡函微微颔首,又想起什麽一般,“我于宮中交好的幾個,現下都整頓了下來,這個忙幫不上。”
“公子,”歸雲哽咽。
“吃飯,事情既已發生,不必再去深究。”唐渡函心下鞭問自己,并沒有真能做到這般大度。
待及回到閑月閣,鐘敬亭正焦急地站立在漱清室內等待,步子來回地踱,雙手習慣性地互相搓弄,見到唐渡函開了門,立馬上前握住雙手,聲音哽咽地斷斷續續,“家姐今早病又複發,我卻連找大夫的銀子也拿不出來。”
“走,先去找大夫要緊。”唐渡函趕緊拿了銀袋,知會旁邊小厮同陳叔說清緣由,兩人便出門往醫館走去,又雇了快馬到西郊雙湖,看着鐘敬亭右腿的跛足,唐渡函心下愧疚與難過齊齊湧上,“我們同坐就行。”
白色衣衫回頭落寞地瞧着身下赤色快馬,不發一言。
到了雙湖,才知曉其地之遠之偏,周遭一派荒涼,大雪覆蓋着破敗茅屋屋頂,唐渡函鬼使神差地想起甜膩的奶蓋麥茶,兩下對比,愈是心酸。走進屋裏,泥牆泥臺,不見半點家具,想來即便有,也都早已拿去典當,只床竈邊爐火不曾斷絕,鐘敬亭當初榮華富貴之時何曾想到今日這般困境,平日裏一貫高傲氣度如今也不得不低頭求人。
“鐘小姐。”唐渡函照禮打聲照面,只見昔日端莊的荀夫人現下縮在草席破被之中,頭發散亂,面色蒼白病态,卻依舊準備起身還禮。
唐渡函急忙過去攙扶,喚來大夫看病。
“身子太弱,加之常年憂慮,這個冬日又比以往都要長些,只怕熬不過幾日了。這幾方藥所幸在下都有帶,先吃着看看,要是天氣回暖……唉。”
這一聲嘆氣,近要融掉屋內幾人。
醫生走後,鐘敬亭就去牆角熬着藥,唐渡函聞去才明了什麽是死亡氣息。
鐘小姐招手唐渡函過來,氣息虛弱,“唐公子,多謝。”
看着她這幅模樣,唐渡函更加不悶,“我,或許當初不該順着六皇子之計,将你連累進去。”
卧榻病弱之人扯起苦笑,面色白皙得如同薄弱的宣紙,轉瞬即将破裂,“什麽連累,都是我自願。我一生都旨在保全鐘府,無論是背棄瑾貴妃,還是倒戈三皇子。”聲音愈發斷斷續續,唐渡函忙讓人休息。
“不能了,我知道,沒有幾日了。到底鐘府也并未因我而得保全,所幸家弟還活着,我已經很知足。唐公子,當日在荀府,我拜托唐公子私下照料家弟,如今,我所求也不外如是,什麽仇怨,都無謂再去糾纏,家弟天性純良,我實在不想他去重蹈荀驿楊覆轍。”
“家弟讀書無望,又身無長物,從小到大被爹娘一貫寵溺,性子又略為乖張,想來想去,只有勞煩唐公子平日多多擔待。”
“唐公子,六皇子一事,實在對不住。”
唐渡函拂過棉被,“都是小事,養好身體為緊。”
“我知道自己身子狀況,原以為上次大雪消融,總算盼得冬去春來,豈料只是朔風更狠、冷雪愈盛,料定熬不過去了。”。
“唐公子,此後,多謝……”
鐘敬亭端過藥碗來,漆黑藥湯泛着刺鼻的苦味。
鐘小姐半躺着,分了幾口才喝完,拭過嘴角殘餘,鐘敬亭伴在身旁說話。
走出屋外,名為雙湖但實則其一幹涸,如今只剩單湖獨自結着寒冰,朔風凜凜,唐渡函獨坐在湖邊想着近來的事情,是否真要除掉陳叔冉柟來報仇,又有何意義,自己從現代社會而來,無論仇報與不報,終究都只是一抷黃土,所謂複仇到底不過是個人執念……周圍湖畔寒冬臘月裏寸草不生,唐渡函埋首于膝間心思比發絲還要亂上幾分,轉身買了些熟食再回到雙湖,幾人草草吃過晚飯,鐘小姐只喝了兩三口粥就罷。
鐘敬亭又是熬藥,只全把藥當飯吃了。
是夜同鐘敬亭住在一塊兒,挨着鐘小姐的病榻,勉強取着火但依舊冰冷,唐渡函整夜未眠,“他如何肯熬到這一日。”
整夜鐘小姐都不發一言,似無病痛掙紮,次日天蒙蒙亮,鐘敬亭照常起身熬藥,才發現家姐已于深夜悄然逝去……
☆、圍陳
請過道士來超度,擇了日期定于兩日後出殡。
放任鐘敬亭跪于雙湖茅屋內守靈,唐渡函趿拉着疲倦的身體回到閑月閣。
景風已經坐在漱清室內。
唐渡函皺眉,“我沒允許你進來過。”
床上人翻着白眼,“不過琴師的居處,又不是什麽賬房,怎麽不能來?”
唐渡函也懶得理論,“我今天累得很,明兒再教習吧。”
“陳叔說了,叫你一回來就去大廳彈琴,這幾日請的外來琴師,每日都倒賠銀子。”
“從我這個月月錢裏扣就是,我今日着實很累。”
景風癟癟嘴從床上起來準備出去,恍然大悟一般說道,“上次我們說的那個文燮,死啦。”
一聽到“死”字唐渡函臉色更郁悶幾分,“怎麽回事?”
“自殺的,好像是受不了天天在後院洗衣服呢。打小陳叔培養得嬌生慣養的,一時天天洗衣服,誰能受得了?”
“他被趕去後院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怎麽突然就自殺了,”唐渡函倒了杯茶,竟是冷的,趕緊吐了出來,“那冉柟呢?”
“他,腿都斷了,老老實實後院打雜呗。”景風語氣輕松快活,“要我說,既然身在閑月閣,沒有找好退路,就該老老實實的,否則真是害人害己。”
唐渡函笑,“就你聰明,冉柟活了幾十歲也不會是傻子,其中想必總是忍無可忍了才是。”
“再不能忍,也得先活下去啊。”
唐渡函聽言沉思,轉而緩緩悠悠地說,“假如我給你安排好退路,你能否幫我一起整垮陳叔?”
景風心下驚訝,“怎麽個退路?又是怎麽個幫法?”說畢又坐回床邊,兩人細聲細語交流起來。
“我給你一千兩銀子,這是你在閑月閣最紅火的十年也未必賺得到的。”
“這麽一點?”
“事成之後,每年一百兩,直到你仙逝為止。”
景風這才面色帶笑,“那我要做些什麽?”
“你下次接客是什麽時候?”
“後天晚上,逢初一我不得偷懶。”
“到時候我給你一副藥,你偷偷下在恩客的茶杯裏,晚上行過房事以後,他次日會全身虛脫,陽關不止。”
“這麽惡毒的東西,”景風扯着嘴角,甚是以為惡心,“不會折自己陽壽?”
“無妨,”唐渡函解釋,“那玩意不過都是男人體內正常分泌的事物,休息一兩日就能好。此事之後他勢必會找陳叔索要補償,也不算虧待了他。”
“就這樣?”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将這些藥盡可能多的,撒到其他小倌房內的茶壺裏。閑月閣你熟識的人比我多,從廚房裏找個貪錢愛財的引誘一下,不成難事。”
景風明白過來他這是要借此事敗了閑月閣的名聲,再趁亂打擊,“只是,男人陽關失守不止這樣隐晦的事情,我想不大會有哪位恩客自己去找陳叔将事情抖出來吧?”
“确實,但其他法子都不如這般能擊到閑月閣的痛處,到時我會安排幾個托,在大廳裏嚷嚷,人嘛,第一不敢當,後面二三搶着要,何況這種關乎自己畢生那玩意的事情?”
“事成之後你準備如何?憑此不見得就能一擊必殺。”景風說着又為自己辯解,“你放心,我厭惡閑月閣不是一日兩日,能除掉陳叔,我求之不得,不會暗地裏又背叛你。”
唐渡函狐疑地看了一眼,“為了防止鬧到官府那邊抄家坐牢,陳叔肯定選擇花錢消災息事寧人。幾個托趁機擡高所要賠償,來閑月閣的又不乏有頭臉的人物,保管叫陳叔吃不了兜着走。”
景風笑,“多的我就不問了,希望你萬事準備得妥當點才是。不過先說好,後天先給我五百兩做定金。”
“可以。”
一番休息過後,唐渡函又到荀府裏來。
歸雲一副照舊的打扮,張羅飯菜。
用過午飯,兩人坐于屋內說話。唐渡函将此事一一告訴歸雲,并希望能得到一千兩銀子作援助,以及相關的藥物。
“公子,”歸雲領着唐渡函去賬房,“這是二千兩銀子,既然要收買人心,銀子不可小氣,你先給那小倌五百兩定金,說回頭事成有一千五百兩的銀子等着他,定要叫他陷在這錢眼裏面才行。幾個托就由我府裏的下人們去做,總歸更信得過些,再者也肥水不流外人田。”
回到廳室,歸雲吩咐貼身信得過的小厮去準備藥物,“公子只管放心大膽地做,等到閑月閣一派慌亂之時,我知會荀府老管家去趟官府,荀家雖沒落,但些許名望還在。人言富不與官鬥,那閑月閣的陳叔再怎樣大本事也逃不開這衙門的網。”
唐渡函見歸雲這般全力相助,一時心下五味陳雜,只說,“多謝。”
“公子,你我無需言謝。”歸雲說着雙眼又濕起來,“如今公子孤零零一人,歸雲愧疚萬分,今日能助一臂之力,倒可說是公子給我的機會贖過。”
“罷了,舊事勿需再提。荀驿楊最近可有消息?”
“沒有。”
唐渡函瞧着歸雲一聽見“荀驿楊”三字便是滿面的愁容,心下亦不忍,“等過完這段事情,你要是不怕,咱倆一同去北邊一趟。”唐渡函只擔心荀驿楊真要戰死沙場,歸雲竟會連最後一面也不得見。
“多謝公子。”歸雲瞬間又是笑又是淚。
“好好聰明伶俐的女兒家,偏被荀驿楊連累了。”唐渡函安慰着歸雲嗔怪道。
兩日後,鐘敬亭同唐渡函一起将家姐遺體運回鐘家祖墳。
木制板車上拖拉着暗紅色棺柩,兩人披麻戴孝地走在板車兩旁,望去漫漫的大雪積久不化,一如那日唐渡函呆坐在雙湖旁的景象,荒涼而落寞,雪路兩邊盡是些凋盡寒枝徒留幹枯枝桠的樹幹,其根部隐在雪地裏,叫人猜不透其心思。
“怎麽就我們幾個?”唐渡函問。
“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還有誰會來呢?”
走着走着倏忽又下起雪來,片片雪花搭在冰涼的棺木上很快就結起一層,唐渡函瞧着鐘敬亭雙眼萎靡,神色蒼白,身下兩腿因跛足走路愈加吃力,卻只是靜伴一旁,無可奈何。
好不容易來到鐘家祖墳,所見卻早已變成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