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回頭,竟是方霖詠
“唐公子,別來無恙啊。”方霖詠習慣性地又彎起腰來。
唐渡函見他背着一把長劍,又帶着黑色行囊,“方大人備馬是準備遠行?”
方霖詠擡頭注視了瞬間又挺直起身板,“不過都是些小事,倒是唐公子,卑、微臣記得唐公子住在東郊,今兒怎麽路過這裏?”
唐渡函倏忽想起從前在宮裏,鐘敬亭如何羞辱方霖詠出家身世,猜想他二人過節只怕不淺,因此只說,“不過閑逛逛罷了。”
這種理由方霖詠自然是不信,但眼見他人并不想說實話,自己也無謂去刻意挑明,“那微臣就先行一步了,改日公子再路過西郊,若能駕臨蔽舍一趟,也不枉昔日交情。”
唐渡函租得馬車依舊在笑,自己同方霖詠有過什麽交情,交仇倒是不少。
回到閑月閣已是傍晚時分,不似從前燈紅酒綠,今日閑月閣昏昏慘慘大門緊閉。
唐渡函引着鐘敬亭從後門悄聲進去,路過院子時同一棕色布衣男子迎面相遇。
那男子頭發長到腰間,卻只胡亂收拾着用粗布條紮起來,右腿傷得明顯要比鐘敬亭來得重,幾乎不靠拐杖難以動身,手裏握住一枚方形繡袋急忙忙要去後門的樣子。
“這是要去哪裏啊?”唐渡函站在過道中間言語似有嘲諷。
冉柟擡起頭來,幾欲要吓到唐渡函,上次禦書房并不曾仔細揣摩,如今一看,兩眼凹陷,面容蠟黃且有多處長長的疤痕,一雙眼睛再不是當日上漱清室挑刺找茬時的秀目,渾濁無光,若不是時而擡頭低頭,簡直要以為這些年竟連眼睛也熬瞎了。一開口聲音顫動而沙啞,裏面似有恐懼、擔憂、迷惑,就是毫無美感,“你……做什麽……”
唐渡函想起禦書房指控之時,他尚且口齒伶俐吐詞清晰,倏忽一月間,怎麽就落得這幅模樣?頓時昔日想要報複、雪恨的念頭頃刻間都只化作烏有,停頓再三說,“你,這是怎麽了?”
冉柟方才看清來人,急忙躲到一旁,“我,我……”
就是說不清楚。
唐渡函讓鐘敬亭暫且在後院照顧冉柟,自己上樓去找景風。
景風正大大咧咧地坐在漱清室內,見到唐渡函回來,伸手開口說,“事已辦成,說好還有一千五百兩銀子的。”
唐渡函從木櫃的暗層中拿出銀子遞過去,“陳叔現下如何?”
“今兒一早,官差大人就将他帶走了。”
“這些狗官見銀子眼開,他只要多送上幾箱銀錢,不愁東山再起。”
“放心,陳叔一走,這閣裏跑的跑散的散,等到夜裏,我就一把火燒了它,這樣的冤孽之地,留着也只是等待易主重又生根。”
唐渡函看着景風咬牙切齒的神态,“你就這麽恨他?”
“我娘是□□,我打小就在那頭的脂粉堆裏活下來,五歲就被賣到這頭閑月閣裏,明明沒活多少年,卻什麽醜事都見過,燒了它,我寧願去鄉下種田。”
唐渡函無言,片刻後才開口,“我方才,見着冉柟,怎麽渾然變了個人似的。”
“這我如何得知?”景風已經準備起身走,“你們要走盡快,別被夜裏大火連累了。”
“事先你可得安置其他人都出去。”
“放心,本來也沒幾個人留下。”
回到致寧廬,吃罷晚飯,唐渡函将主室給鐘敬亭睡,自己去到小松那裏,又将冉柟安置在歸雲久空不用的房間。夜裏翻來覆去睡不着,尤其看着眼前一屋一物,小松昔日景象湧上心頭。屋外有敲門聲,鐘敬亭進來坐在床邊,“四下睡不着,見你房裏燭火還亮着,找你來說說話。”
“我也是,冬日長夜,睡眠卻沒有那樣多。”
“閑月閣一事,是你安排的?”
“嗯,陳叔冉柟一行人,總不能老是任由宰割。”
“我聽了後院幾人的閑談,這番實在厲害。”
唐渡函拉過鐘敬亭到床沿邊睡下,“冬夜裏冷,蓋着被子權當暖和一下。”猶豫一時半會又說,“我家鄉那邊,各個商鋪之間,這樣的事情,屢見不鮮。百姓無知,都人雲亦雲地被牽着走。”
“你家鄉?”鐘敬亭暫頓,“對了,你其實并不是江陵考生唐渡函。”
屋外寒月皎皎,從紙窗裏透進些許光輝,碎碎屑屑地灑在小松桌子上,拉長桌上部分物件的倒影。
“我其實也不是閑月閣小倌友風,”唐渡函語音平穩,似沒有情緒,“轉眼間我離開家鄉已經近十年。”
“你家鄉在哪?”
“長江中下游北岸。”
“那也不遠,幾時有機會再回去便是。”
唐渡函笑,“空間上确實不遠,時間上卻已是上千年之隔。”
“嗯?”
“沒什麽,只是應該回不去了。”
鐘敬亭啞聲,換了話鋒問,“你家鄉如何?”
“我的家鄉,那裏倡導人人平等自由,男女平等、沒有階層,人民當家做主,”唐渡函笑,“可是,但凡有錢的地方,總不會沒有階層;只要有錢的地方,不會人人平等。每個小孩都可以上學,但有錢人家的會去國外,中等階層的就在本地,窮人的孩子只讀幾年往往就不能再繼續。人人都有衣服穿,但有錢人家的孩子,能有更多更好看的衣服。”
“你好像不是很喜歡你家鄉?”
“但隔了這樣久,頓時想起來,其實還算是挂念。”
“為何?”
“雖然不圓滿,但總好過如今。”
兩人啞然。
鐘敬亭緩緩開口,“那你準備什麽時候為六皇子一事下點功夫?”
“應該就快到了。”唐渡函回答,語調悲嗆。
鐘敬亭見他這幅模樣,也就不準備再問,起身要出去,“我去問問冉柟需不需要什麽?”
“他能正常同你說話?”
“不能,說話斷斷續續,依稀能聽得見一二。”
“那,有沒有向你透露什麽?”
鐘敬亭停身,搖搖頭。
唐渡函看着門戶被打開露出寒風冷月,又倏忽被關上,想要披件大氅走出去,找了半天也不得。
一陣驚呼響起,鐘敬亭急忙跑過來說,“不見了,冉柟!”
“他也沒什麽地方去,我們往閑月閣看看。”
兩人一路提着燈籠,快步走在雪路間,鐘敬亭因跛足走得十分之慢,唐渡函一會兒停步、一會兒加速,這條路,走過不知多少回,分叉路口向左是荀府,向右是閑月閣,回想十年來兩處之人之事,如今都已散去,心下慘然。
好不容易走近閑月閣,卻已看見陣陣火光沖天,那樣的繁華溫存之地,現下已全都被吞噬在這火舌間……
☆、別林
冬夜裏冷風陣陣,只吹得閑月閣火苗愈發上竄,火紅的光芒整整地包裹住閣樓,遠遠望去,竟像是即将要成佛的菩薩,全身金衣佛光普照。底下來回亂跑的大人小孩都只靜靜觀望,仿佛像閑月閣這種地方就是燒了也只是為民除害,恨不得要擊掌相慶,哪裏還需要去辛苦提水滅火呢?火勢愈來愈大,已經完全超出人能控制的程度,眼見火苗就要勾搭上隔壁的房屋,這群百姓才回家提水過來,等到終于撲滅,已近是黎明。唐渡函和鐘敬亭站在已經只剩黑焦外框的閑月閣下,整夜都無人呼喊跑出,“景風做事還算靠譜。”
正感到欣慰,準備另尋冉柟之時,一道高亢尖銳的中年女子聲音響起,“這裏還有個人!”
細看去,屍體已被燒得通透,面目全非,只依稀可見右腿的斷足,至于其人是誰已是板上釘釘之事。
回來路上,唐渡函面色陰沉一言不發,鐘敬亭到了致寧廬屋內,一邊燒着熱水一邊說,“誰也料不到昨夜突然那樣大的火勢。”
喉嚨滾動的聲音,“我知道。”
撥弄火柴的動作稍稍停止又複原,“那也無人知道冉柟突然就跑回去。”
“他回去做什麽?”唐渡函問。
“這,我如何清楚?”
“難道閑月閣裏還有他要用的東西?想想也不至于,人到這個地步,還有什麽物事是放不下的。”唐渡函瞧見沸水撲通撲通地跳着,“水開了。”
鐘敬亭沒有接話,唐渡函見狀也停了聲,兀自拿起水壺來接水。
用過買來的稀飯饅頭,唐渡函獨身朝衙門去探監,在給過一重又一重的銀子後方才見到陳叔。
陳叔這些年并不見老,即便今日被關在監獄之中依舊神情坦然,見着唐渡函過來,先是震驚,轉而又立刻明白其中緣由,因此也不拿好臉色去待他。
“陳叔,我好歹也都還帶了早飯過來呢。”唐渡函放下圓形酸枝木提籃飯盒,揭開蓋子,裏面一碗熱粥幾碟小菜。
陳叔安坐着地上枯草,并不理會。
“昨夜閑月閣大火,燒成灰燼了。”唐渡函蹲坐望着提籃上精致的雕刻花紋,緩緩說。
陳叔臉色微變,繼續不理來人。
“我知道,人言狡兔三窟,像陳叔這樣聰明的人肯定不會只有閑月閣一處安身之地,只不過,”唐渡函擡頭看着陳叔笑說,“兔子再狡猾再如何有本事,進了牢籠,外面有再多窟也沒用呢。”
“有話不妨直說,你今日來總不會是要揶揄我的?”陳叔這才開口。
“文燮突然自殺、冉柟半瘋,是誰做的?”
“既然是自殺還能有誰做?”
“你要是老老實實,我願意放陳叔一條生路,反正現下陳叔也是無人倚靠,不如互相用一場。”
“荀府管家來安排的。”
“歸雲?”唐渡函心裏想,“她為何?”
“我都說出來了,你要同官府放我走。”
唐渡函厭惡地瞥去一眼,“你做夢。”
滿心疑惑回到致寧廬,雖說除掉閑月閣一幫人于自己不痛不癢,只是歸雲為何要瞞着自己?不料剛坐下沒多久,說曹操曹操到,歸雲滿臉淚痕、雙眼紅腫地跑進致寧廬,一聲“公子”喊得幾欲斷腸,想是在荀府已痛哭過幾場,“方才信使來報,北邊打了敗仗,荀大人死了。”
唐渡函卻見這幅陣仗已猜到許是荀驿楊出了什麽變故,但真親耳聞得依舊神思恍惚,近幾日故人接連逝去,即便以往談不上交好,但死者為大,如今也只剩追憶辛酸,“遺體,運回來了麽?”
“戰死沙場,只有馬革裹屍的份,哪裏有什麽遺體。”歸雲說着又啜泣起來,“如今,我竟也不知如何是好。”
唐渡函鎮定神色,說,“往後呢?眼瞧北邊打了敗仗,興許蒙古兵即日就要南下,荀府這樣的朝廷親宦之家勢必要被連累,你趁早打算謀劃,脫離出去才是。古來改朝換代男子兵敗,妻女都要被賣作官妓,現下你打算如何?”
歸雲聽得一怔一怔,“往後……”,“公子放心,歸雲自有安排。”
“那就好。”
次日清晨歸雲又來致寧廬,此番是為告辭。
唐渡函這日醒得極早,正在等水燒開好泡茶。聽得輕輕敲門聲,瞧見是歸雲,男子行裝打扮,身後背一小包。
“這是?”
“公子,我已同荀府上下說過,好在老管家也是通情達理之人,從此就要去北邊尋覓荀大人屍身,即便不能帶回,也要好好安置一番,無論如何也不能由荀大人獨自在外流亡。”歸雲雙眼濕蘊泛紅。
“你一人女兒家獨自去?”
“公子放心,荀府有信得過的小厮一同前去。”
“幾時動身?”
“午時城門再開時便走。”
“那陪我燒水喝茶來,就此一別也不知還能否再見。”
“公子可有打算?”
“嗯?”
“當真要是蒙古人打了進來,又萬一朝廷兵敗,如今這是營救六皇子最好的時機。”歸雲熟練地添柴加火,不一會兒水就沸騰得直滾。
“我明白怎麽做。”唐渡函眼神堅定,将水倒入壺中後提到房中,往杯裏細細灑向幾枚茶尖,看它在沸騰開水中翻滾,獄中陳叔一事倏忽閃過腦際,“歸雲,閑月閣小倌文燮和冉柟是你指派荀府管家去弄的?”
“嗯?沒有啊。”
唐渡函看着歸雲眼神,“陳叔這老狐貍!”
“公子怎麽了?”
“沒事,文燮冉柟無端都被人弄死,陳叔所言是你做為,我還好奇你無端弄這些做什麽,既不是你,也就無謂了。”
“那公子猜到是何人?”
“罷了,都不要緊,如今我們也沒什麽要隐瞞擔憂的,由這群人去吧。”
兩人換了話題,總不過昔日致寧廬一同相伴的時光。
歸雲坐下來握住唐渡函衣袖,“公子,我打小就被家裏人賣掉,因此總歸沒什麽要牽挂的,如今荀大人已逝,世間也只獨獨念叨公子,這包裹裏是些銀票細軟,公子務必收好,倘或真有那樣一天救得六皇子出宮,少不了要用這些東西,”歸雲緊握得衣袖不放,“公子,萬萬保重。”
☆、重逢
當日下午,唐渡函同鐘敬亭交待清楚,整理衣着裝扮備好馬匹,沿途問路,趕到西郊方府。
于門前報上姓名,足足等有一刻鐘,壯碩的管家才表示方大人有空接見。
方府位于西郊中區,不同于荀府的闊氣森嚴,而呈現出江南一帶徽派建築風格,兩角高高翹起的飛檐下是低矮的女牆頭,貼有祥雲圖案青瓦的白色牆壁婉約而秀氣,唐渡函像天下所有凡夫俗子一樣都以為,像方霖詠這種得志的貧民應當恨不得标明自己飛黃騰達的身份,其住所非要無所不用豪華之極,唯有這般,才可讓那群不得志之人暗地恥笑“不過是暴發戶一般的跳梁小醜”。恍若見得方霖詠從古質滄桑的老梅屏風後出來時,心下才深覺自己為人之膚淺,看事之淺薄。
方霖詠吩咐管家下去備茶,邀了唐渡函坐于廳室八仙椅內,“唐公子突然造反,可是有急事?”
“方大人,”唐渡函雙手交疊圍圈,深鞠一躬,“還請勞煩方大人帶草民進宮求見皇上。”
在打了一圈太極後,方霖詠呡口茶,又緩緩放下茶杯,任由唐渡函保持謙恭姿勢在自己身前,“明兒早朝後我會将此事禀告皇上,至于皇上肯不肯見,微臣無權做主。”
“多謝方大人。”
兩人又閑聊片刻,方霖詠拉着唐渡函在方府用了晚飯方才送客。
從西郊回到致寧廬已經月上梢頭。
鐘敬亭興致缺缺地坐于房裏看着唐渡函備置在床頭的《漱玉詞》,眼皮子都将要阖上,見到唐渡函回來,立馬起身說,“晚飯吃過了沒?”
“在方府用過了。”
鐘敬亭見他滿臉疲憊,“怎麽,方霖詠不幫忙?”
“他說明兒禀告皇上,看皇上意思是見或不見。”
“那原也是他本分,總不能貿然就帶了你進去。”
唐渡函淺笑,“我以為要是你,你會強拉着他進宮也不能多待一天。”
“經此數月變故,才明白事事都不能求萬分所願。”鐘敬亭神色黯淡,“只是他表面上這樣說,不知是真幫假幫。倘或他并沒有問,卻來跟你說是皇上并不想見,我們也沒法子可做。”
“如今算來算去,我們認識的能與皇上搭上話的人,竟只有他,真是造化弄人。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唐渡函坐倒在床沿邊,“你晚飯吃過了?”
“沒有,本打算等你回來的,現下你既吃過,我原本也沒什麽胃口,一頓不吃也不礙事。只是看了一下午李清照的詞,勞累神思又害得情緒更敗壞些。”
唐渡函笑,“唐宋泱泱近六百年也只出了她這一個像樣的女詞人,如何叫敗壞你情緒?”
“到底太悲了些。”
“國破家亡如何不悲?”唐渡函倏忽想到蒙古兵南下,眼神轉而低垂,“只怕有一日,我們不比她要幸運。”
鐘敬亭明白他意思,也靜靜坐于一旁四下無言。
次日唐渡函又往西郊去,等有半個鐘頭方才見到方霖詠。
“唐公子,我今兒已經禀告了皇上,只是最近北邊戰事吃緊,皇上政務纏身,實在挪不出空來。改明兒我再請求一聲。”
“勞煩方大人。”
如此數日,唐渡函日日下午騎馬去西郊等方霖詠現身,回回不離“改日、改日”,又被拉着唠些閑磕,再吃上一頓晚飯,在月色四合之時方能回到致寧廬。
“我看這方霖詠擺明了要耍我們!”
“罷了,如今我們也沒有其他去路。”唐渡函攥緊棉被,屋子透着寒風,連日奔波身子愈發虛弱,加之冬日裏騎馬出了虛汗,更加有病倒之勢。
“明兒我去罷。”
“從前那樣多的過節,他未變願意接待你。”
鐘敬亭低頭,“我去尋個大夫來瞧瞧,你好生歇着。”
終于這一日方霖詠滿臉笑容地牽住唐渡函雙手,“皇上旨意,今兒晚上于禦書房接見公子。”
焚香沐浴後整理衣冠,轎子再次停在高高的宣武門前仿佛已是數十年前。
禦書房內一派燈火通明,提神的龍涎香煙霧袅袅,昔日的三皇子身穿金黃色龍袍坐于先皇猝死的龍塌之中批閱奏章。看去如何也不像那個一身黑服在閑月閣錯認了人狎弄小倌的風流蕩子,唐渡函瞧着也神思恍惚,上次見他還是六皇子剛被關押,自己從大牢內被放出之日,當時滿心都只是憤恨,只覺眼前人萬分可惡可恨。如今一個多月來,諸位故人先後逝去,自己情緒也漸漸平複,只認皇家宮中本就是這般争權奪勢,自己默認幫着六皇子陷害瑾貴妃之時,三皇子想必也是恨毒。
“草民參加皇上。”唐渡函咳嗽兩聲,壓抑着喉嚨不适跪下。
“身子既有病,怎麽不請個有用的大夫瞧瞧。”皇上揮手示意房內太監宮女出去,“坐吧,也不用跪着了。”
“謝皇上。”
“方霖詠說你有急事,怎麽見了面都拘于此番繁文缛節上。”皇上笑說,放下手中奏章,瞧着唐渡函雙眼。
“皇上,草民再次懇請您放過六皇子。”
“我說過,我不會放虎歸山。”他語氣堅定,雙目如炷。
唐渡函換了話鋒,問“皇上,聽聞荀大人英勇殉國了?”
龍塌中人眉頭微皺,“蒙古人來勢洶洶,又善馬戰,對我們的兵隊十分不利。”
“蒙古人已經攻下哪些敵國了?”
“西遼、西夏、花剌子模,以前不知道你竟也關注這些事情。”
唐渡函也不順話,“皇上當初讓荀大人安排我頂替唐渡函應考,您可知我是誰?”
“閑月閣小倌友風,五歲被賣入閣,不曾接客。”
“不,皇上,我病死在千年後的中國,醒來才成為了閑月閣友風。”
皇上啞然,“這樣的說法,你讓我如何相信?”
“此時此刻,我騙您又有何用?”唐渡函又捂胸咳嗽,苦笑,“我醒來時問過廣陵,他不知忽必烈是何人,而閣內書籍一應到南宋為止。”
“雖然在我所學歷史之中,并不曾有過皇上此朝之名,但草民知道,蒙古成吉思汗鐵木真統一漠北後對外擴張,先後滅西遼、西夏、花剌子模、東夏、金朝,蒙哥汗病死南宋後,忽必烈即汗位,國號‘大元’,遷都大都,又于崖山海戰滅南宋統一中原。”
“元朝短命,不過百年,朱元璋立明後皇太極建清,而後三十八年紛嚷民國、新中國,”唐渡函愈說神思愈發迷亂,“皇上,千百年來都不過幾家輪流稱王,又有何千秋功業,有何‘放虎歸山’一說?”
☆、離宮
兩人之間久久相對無言,只時有唐渡函咳嗽的聲音響徹整個禦書房,明晃晃的燭火照映得些許綢帳上不時略過幾道黑影,寒風不入,只靜靜刮着茜紗窗,屋外是否一如還有明月高懸?
“你,原本叫什麽名字?”
唐渡函略為愣怔一下,“李澹。”
“李澹,”他念道,“你叫方霖詠進來,他帶你去将六弟放出來。”
“謝皇上。”
拐彎抹角地走進皇家天牢,方霖詠擎着火把,邁過步步下沉的階梯,繞人滿臉的蜘蛛網、咯吱咯吱的老鼠叫聲,還有那股不管走過多少距離總是揮散不去的腐臭氣味,是動物屍體亦或人類屍身唐渡函無法分辨,只能擡手提袖捂住口鼻,因着氣息不通,又接連咳嗽幾聲,震得整間靜谧大牢像是要坍塌。
“待會請個太醫仔細瞧瞧吧,唐公子?”
“不必了,多謝方大人挂念。”
細細覓覓的腳步也不知走了有多遠才終于見到微微火光,唐渡函一時竟有種“近鄉情更怯”之感,随着火光逐漸明亮,近來多事湧上心頭,六皇子長日關于此間,還是怎樣一副面貌?冉柟淪得煙齒鬼目,鐘敬亭跛了右足,從前那樣明亮眼眸的六皇子,自己卻不敢再細想。
鎖鏈的碰撞聲響起,是他聽得自己腳步聲而站起來?可惜空氣中滿是腐臭,無法細微感觸得到氣息流動,否則是否也能悄然感觸到他在火光那邊呼吸的急緩?唐渡函不禁又咳嗽兩聲,引得鎖鏈敲擊聲愈發鳴亮。
側過牆壁拐角,終于見得他的模樣。
頭發系着那時的節,昏黃燭火下只看得見些許發梢逸開;面目許是不見陽光泛着蒼白;仍是那副眉眼,同樣泛着水花,濕意氤氲,許久凝神;鬓角與胡須許久未剃雜亂叢生;身上的藏藍金邊錦服染上許多牢獄的污穢已經呈現半黑模樣。
“六皇子。”唐渡函喚出這一聲,兩人都覺得應是久別經年。
唐渡函一一講述如何得見其中經過。
方霖詠身後跟着兩個沉默的男子一同進入禦書房。
“謝皇上。”唐渡函跪下。
六皇子同樣跪下,但并不說話。
“你可有打算,帶着他去往哪裏?”皇上面色壓抑,“方才信使特急,北邊戰事主帥陳将軍,戰死了。蒙古南下都城,只怕,就在這幾日了。”
“逃得越遠越是,隐姓埋名做村夫罷了。”
皇上聽了嗤笑,“我皇家中人,有一日竟要為了活下去,不得不‘隐姓埋名’!”
“皇上,”唐渡函輕輕在一旁說道,“既然蒙古人打過來指日可待,皇上不走嗎?人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不,一個君主,無論如何也做不出陣前逃亡的事。”起身走下龍塌,停在唐渡函跟前,“既然李澹你說史書中全無本朝只字片言,那朕的結局也不能就此蓋棺定論,不同他蒙古兵正面交鋒得你死我活,就還不能料定朕會輸他。”
“皇上,”方霖詠于獄中已知曉情況,跪下,“皇上走吧,對外這幾日佯裝生病,由卑賤微臣鬥膽頂替暫時維系朝中。”
“方大人……”唐渡函總覺得自己看不明白此人。
“我從馬家山方家村出來,無權無勢,若不是當初三皇子不嫌不棄肯收入幕,這些年官場中不知要受多少同侪排擠、恥笑,而我如今也狐假虎威地過了許多年,也該是要報答皇上知遇之恩的時候。”
“朕不會走。”金黃龍袍的衣袖被揮擺,恰好掃到燭臺,哐當,青銅祥鶴燭臺應聲而倒,落在光滑地面上,瘦弱的紅燭火苗微閃,撲騰撲騰地漸漸熄滅。
“皇上,您亦知此戰必敗,若是硬上,連累無辜百姓,自己也會被俘成奴;如若求和,也不過是個從此做個富裕傀儡,皇上……”
“不會走,軍伍有其責任,朕亦有。全力應戰,倘若兵敗,無非一死,既然千百年均不過一瞬,死又有何懼?”皇上聲調平穩堅決,不聞動搖之意,“只恨我即位不過一月有餘,自認為算是勤勉奮發,卻轉眼王朝便毀于我手,最恨竟是敗于外族。”
“你們趁早走吧,愈遠愈好。李澹所言,既然南宋能熬得到最後,不妨就此南下去臨安吧。”
“卑賤微臣誓死跟着皇上。”
方霖詠說罷,唐渡函聽得一聲六皇子嗓音,“謝過三哥。”
宮牆內月色如水,寒風習習,唐渡函被凍得不停地咳嗽,反而顯得滿面通紅,雙手更攥緊方才臨走前皇上給的披肩大氅。
六皇子看着急忙解下自己的披風蓋在身旁人肩上,聲音哽咽,“這些日子,如何都苦了你。從前我自謂不得皇位亦不得你周全,如今……”
唐渡函強忍鼻頭酸意,身子被六皇子緊緊抱住,“而今都是往事,現下只盼我們去了臨安,尚有安穩日子。”
“定當會有。”
唐渡函笑,“從宮裏回到致寧廬,恐怕要走到天亮才行,第一步就不安穩。”
“我背你。”
“不過咳嗽,不是腿瘸。”唐渡函原本笑着,說出最後兩字時不禁收了聲,“鐘敬亭,如今鐘府破敗,他家姐前些日子也過世,我留他在致寧廬住着,明兒一同去臨安吧。”
“他腿傷原是因我而起,鐘府一事罪責也在我,我又同他自小相處,沒理由不一同去。”六皇子靠緊唐渡函,兩人沿着城牆微光逆風而行,“只是,我心裏向來只有你,因此你絕對無需多想。”
唐渡函笑,“我知道。”
回到致寧廬時,周遭全都黑漆漆一片,只那處熟悉的院落依然閃着微暗的燭火,聽得聲響,鐘敬亭跛着足盡力快步前來相接,一見到六皇子,已是不由熱淚,“快,進屋裏暖和暖和,我去燒熱水來。”
“先不忙,好不容易相見,倒先躲起來,幾個月來大家都兢兢戰戰,終于能放松一會兒,管他熱水要緊不要緊。”唐渡函說着拉過鐘敬亭,将宮中經過又全都告訴他。
是夜幾人暢談一宿,為着安全,各自備置了錢財衣物,次日天蒙蒙亮就驅車南下。
“聽說臨安是繁華富庶之地,等到錢財散盡,咱幾個就住到深山裏去,做幾只閑雲野鶴,多自在快活。”出了城門,唐渡函坐在馬車內撩着簾子快活地同鐘敬亭講話。
“我說,你先別顧着快活,等到下個驿站,要換你來駕車的。”
一個多月後終于到達臨安。
路途之中久不見人蹤影,過了城門,急忙覓了客棧住下。下樓想要吃飯,店小二機靈地過來招呼,等到飯菜都上了,只聽得鄰桌幾個書生模樣打扮的,一邊喝着酒閑聊,“聽說蒙古人又攻下一個小國,都城被破的那日,他們皇上就自盡了。瞧這蒙古人勢如破竹,也不知咱這地方能扛得住幾年啊。”
唐渡函三人統統低下頭來,端過飯菜酒水往樓上客房,又借了客棧老板香爐與檀香,朝北方沉思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