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小醜臉上的油彩

蘇顏返回餐廳付賬,發現塗年已經付過。掏出手機是塗年的信息,說在樓下等他。蘇顏回去拿上外套,蘇文忙扒住他,問他剛才怎麽了。

“沒事,”蘇顏拉開他手,“你等一下明聿年,我先走了。”

“你跟聿哥到底咋回事,”蘇文再次抓住他,“你們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坐下來好好談談不行嗎?”

蘇顏無法跟他解釋什麽,也不願多言,抽手道:“沒有這麽簡單,你別管了,一會好好看show,別多想。”

蘇顏離去後,明聿年又過了一陣才返回餐廳,将兩張票都交給蘇文,“跟你朋友去吧。”

Alpha額發微濕,似洗過臉,眼睑的顏色似乎變重了,其他看不出端倪。蘇文知道自己不該多嘴,含糊地問了句,“聿哥,你跟我哥沒事吧?”

“沒事。”明聿年神色淡着,“不用擔心,我跟你哥都挺好的。”他看向蘇文,“音樂劇快到時間了,要我送你嗎。”

“等一下啊聿哥。”

蘇文掏出手機發信息,很快對方回過來,是一條語音:“我剛下班,怎麽了。”

這聲音分外耳熟,明聿年看向蘇文,“你在跟誰發信息?”

蘇文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說了實話,“寧助理。”

明聿年沉默片晌,“他結婚了,你知道嗎?”

蘇文打字動作頓住,怔愣看向明聿年。

“不可能啊,”在明聿年再次開口之前,蘇文搶白道,“他沒有戴戒指,而且他朋友圈裏也沒有其他人啊,我晚上叫他出來他都答應的,有家室的人不能這樣吧。”

寧楠身上恒定有Omega的信息素味,是永久标記的結果,而AO間只有夫妻可以進行永久标記。

“我印象中他請過婚假,其他不清楚。”明聿年點到即止,不再多言。

Advertisement

蘇文拿着手機沉默着,寧楠再次發來語音,但他沒再點開。

“你先走吧聿哥,我問問他。”

“行。”

明聿年返回車上,偌大的停車場靜得沒有人聲,車門“砰”地關上,像把他關進了一座棺木。後座的玫瑰花仍舊嬌豔,卻已無人欣賞其芬芳。明聿年聽見自己沉悶的心跳聲,血液窒澀的流動聲,像死人一般僵硬,好像身體各處生了鏽,要将他鏽死在這個鐵盒子裏。

他知道這樣下去不行,他必須不去想蘇顏,不去想對方跟誰在一起,在做什麽,會做什麽。他不能一個人待着,得分散注意力在他處。他的世界在崩塌潰散,時間流速快得可怕。他像置身黑洞邊緣,只一眨眼便要被撕扯得粉碎——

“咚咚”,有人在敲玻璃。

慢半拍地側目看去,隔着車窗玻璃,對上一張與蘇顏五成相像的臉,“……”

“您好!”

對方示意他降下車窗,似是有事問他。

死亡的餘韻在身體中回蕩,他緩緩降下車窗,外界的濕冷與聲噪帶着鮮活闖入車內。他嗅到了對方的信息素味,是橙味的香甜。

“什麽事?”

目光無法停在這張臉上,五分的相似太多,每一分都令他喘不過氣。

“我忘帶錢包了,手機也沒電了,沒辦法付費,車子開不出去了,那個……”對方窘迫地紅着臉,“很不好意思,你能幫我刷一下嗎?”

世上竟有人比親兄弟更像蘇顏。不僅是樣貌,聲音也相似,紅着臉躲閃的神色,幾乎是蘇顏的翻版。

明聿年沉默着,垂首取出錢包,裏面是幾張一百,已經放了很久沒有動過。他取出一張遞給對方,“不用還了。”

那人拿過了錢,同時塞給他一張紙,“這是我電話,你加我微信,我晚上把錢轉你。”

明聿年沒應聲,将紙随手放在中央的杯托中,升上車窗發動車子,駛出了地下停車場。

保時捷彙入地面的車流,街頭華燈初上,城市的夜晚聲色犬馬。世界廣袤而喧嚣,高樓大廈叢叢而立,遠近各處燈火煌煌,明暗不一的亮點中有酒吧、餐廳、影院等各種娛樂場所,也有他的家,他的公司,他的親人和朋友。他有各處可去,卻感覺無處可去。四下皆熱鬧,這熱鬧卻融不進他。他像是與這個世界隔了一層,聲色在耳眼中拉成無意義的嘈噪光帶,自身旁不斷掠過消失,他辨不清,也插不進。

最終他去了蘇家,跟丈人喝酒,陪岳母唠家常,聽着他們說家長裏短蘇顏的小事。心裏是個補不上的冰窟窿,但在有蘇顏氣息的地方坐坐,慢慢也有了點熱乎氣。

明聿年到家時已是十點。家裏熄着燈,黑黢黢的,遠處一望便知蘇顏并未回來。從車上換到家裏,不過是換一個地方坐牢。他有點後悔,自己回得太早,再晚些或者在蘇家住下會不會更好些。

等待很可怕,像眼睜睜看着黑暗将光明吞噬。所以他沒有等,草草洗漱後吃了安定睡下。雖是吃了藥,但睡得并不安穩,睡睡醒醒,不知做了多少夢。有時莊生曉夢似回到高中,有時迷惘癡冷似已形單影只。

早上醒來時,偏頭看去,床上一片空蕩,冷得沒有溫度。那一刻明聿年希望自己沒有醒,還是在光怪陸離的夢裏。精神恍惚中,他再次拿起安定,正要幹吞時,一道人影從門口進入,看見他的動作快步走近捉住他手,“做什麽,我正想問你呢,你哪來的安定,你有睡眠問題嗎?”

明聿年看着他的臉靜着,慢慢似醒了神,放開藥瓶道:“工作壓力大,找醫生開的藥。”

蘇顏在床邊坐下,擔憂道:“你吃多久了,這不能長時間吃吧?”

“去年吃過一陣,”明聿年道,“昨晚有點頭疼,拿出來吃了一顆,沒有長時間吃。”

蘇顏抿着唇,片晌問他,“昨晚你跟蘇文怎麽樣,順利嗎?”

“我沒去,”明聿年聲音有些低,像是累了般似的平靜,“我去了你家。”

“我家?”蘇顏意外道,“你去看爸媽了?”

明聿年“嗯”了聲,擡手撫摸他臉,“你跟他約會得怎麽樣。”

被明聿年問這些,蘇顏有些不自在,但還是盡量坦言道:“挺好的,他很照顧我。”

明聿年目光落在他臉上,手指滑過他眉梢,顴骨,無處維續地下落在被上,“顏顏,你很喜歡他嗎?”

蘇顏默住地看明聿年。明聿年彎了彎唇,“我知道你跟他信息素是完美匹配,我找人測過。”

埋在心裏已久的如今說起來卻很是平靜,仿佛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一件事。

“那我們呢?”蘇顏拉住了他手。

“我們?”明聿年回握住他,“我沒測,大概很低吧,不然這麽久了,你多少也該有點喜歡我。”

蘇顏心裏梗着說不出話。

他跟塗年也許真是完美匹配,但他喜歡一個不喜歡Omega的Alpha。如果匹配度高,也許明聿年還能被信息素蠱惑,可他們匹配度卻很低。

“測一下吧。”蘇顏勾着他手指,“我想知道,我們到底有多不匹配。我聽說40%就是最低了,我們總不能比那更低。”

蘇顏起身去拿酒精、針和棉簽。一會回來爬上床,拉着明聿年叫他轉過身,消毒後刺破他頸項的腺體,用棉簽沾了血,收進保鮮袋。将針遞給明聿年,他轉過身等着明聿年照做。

等來的卻并非針,而是齒。手臂環住腰,Alpha傾身靠近,用犬牙輕輕咬破了他的腺體。懷中的身體微顫,明聿年将他擁緊了,“抱歉。”

明聿年咬了他,取了血,細細将血線舔盡,這才放開他。

明聿年沒有解釋自己的行為,将裝好兩只棉簽的保鮮袋交給蘇顏。蘇顏臉頰微紅着,轉過來時也垂着眼,“我上午送去測,下午應該就有結果了。”

明聿年沒應聲,似對其并不在意。他看着蘇顏,彎着唇,已得到答案卻不肯放棄般又問:“顏顏,你有一點喜歡我嗎?”

蘇顏擡起眼看他,像平常一般微笑着,“我們當時是為了互相負責才結婚的,怎麽突然這麽問。”

“沒事,”他道,“就問問,沒有就好。”

明聿年不知道自己這些年在掙紮什麽。其實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AO的世界就是這般簡單,信息素匹配度決定一切,逃不開那種吸引,也改變不了結果。Alpha愛上一個不匹配的Omega,結果就是他這樣,什麽也得不到。

他把自己鎖在了高塔中,塔牆的每一塊磚石都是他的體面。

他與蘇顏信息素的匹配程度他一度不敢去測,就像他不敢去蘇顏的公司接他,不敢得知蘇顏大學四年的經歷,不敢去問蘇顏喜歡的對象是誰,叫什麽名字。他拒絕獲知不想知道的信息,拒絕看見不想看見的場景,拒絕思考不想思考的問題,拒絕接受明知單戀的感情。他一直這麽驕傲地活着,懼怕的事情就當不存在。這不是膽小,這是他的生存原則。世界是唯心的,閉上眼生活的人也有,有什麽不行。

不主動獲知信息,但信息仍會被動降臨。就像蘇顏在高中的一封情書信封上寫了“to年年”,而他沒有收到那封信;就像拿着書本路過,聽見蘇顏說喜歡酒類的信息素,而他并不好聞;就像回家過年岳母不經意提到蘇顏的上司是他的老相識,名字裏也有“年”字;就像昨天那名Omega的出現,帶着一身橙香,将他維持了多年的體面擊得粉碎。

昨天那名Omega是香橙味,嗅到的瞬間信息素便本能地生出躁動。這反應不由自主,是刻在DNA裏的信息,無需他人告知便自然清楚這個人是他完美匹配的對象,兩人結合能生出最優的後代。如果他對蘇顏并無感情,只因信息素吸引,那麽他對那名Omega的反應該遠大于蘇顏,他該心動,悸動,主動求偶,那是構成他身體的物質基礎,是他存在的根本,他怎麽可能不響應,可他卻不想看見那張臉。

沒有心動和悸動,只有無盡的窒痛,那份痛的根源并非只有一面之緣的Omega,而是在其他Alpha身邊的蘇顏。

如今與蘇顏信息素匹配度有多低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是個不被信息素吸引捕獲、情感全面壓倒本能的古怪Alpha,而蘇顏是個被信息素吸引捕獲、自本能誕生情感的正常Omega。他們的差別大到如同猴子和雞。

猴子身邊已有完美的伴侶,雞在他眼中只會是雞,永遠不可能變得像猴子一樣有吸引力。他之于蘇顏,便是猴群旁那只明明已望穿秋水,卻故作不在意的驕矜公雞。

他的把戲是小醜臉上的油彩,薄薄一層卻不容卸下,張牙舞爪的豔麗顏色維持住的是那份脆弱的自尊。

如果連自尊都沒了,他該怎樣活?像敗犬一般站在蘇顏面前乞求他的垂憐嗎,那不可能。與其讓蘇顏可憐他還不如找個沒人的角落死掉。

臉面是他的命。

“我知道你想離婚,但離婚需要時間。”以為永遠不會說出口的話,如今卻平常地說了出來。他好像對人生有了新的理解。

“我會去跟爸媽解釋,說我們之間沒有感情,”活着是為了活着,不是為了幸福,在痛苦中茍活的人很多,多他一個連熵都不會增加,“如今都遇到了更合适的人,所以要離婚,但關系依然很好,不會因此發生改變。”

經年的愛如今赤裸地現于眼前,發誓要攥死一輩子的手卻能夠松開了。愛情怎麽這樣奇怪,讓人不想去占有想占有的,連給予都變得瞻前顧後。放在自己身上的眼睛挖出來綁在了他處,世界仍是唯心的,唯的不再是他的心,而是蘇顏的心。

他做不了徹頭徹尾的惡人,也不是盡善盡美的好人,他只是個普通人,被喜歡變得自私,被深愛變得無私。

“所以再堅持一陣吧,”他用目光描繪蘇顏的臉,明目張膽地親吻他的每一分巧妙,“我會把一切安排好,放你自由。”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