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深夜, 薄桑買了機票,準備回往濱城,怕會吵到她睡覺, 動作格外輕。

溫洛洛并不清楚薄桑是什麽時候走的。

早上她睜開眼,身邊空空, 床上只有自己。

上午八點半左右,她收到了薄桑的消息。

他已經回到學校, 今天的交流會要到下午五點結束。

溫洛洛從他家裏出來,為了讓他專心,沒講太多,只說:“不用來接我, 我會在淮京繼續留幾天,等調休的假期結束再回去。”

她決定今天回家, 配合媽媽裝什麽都不知道, 在家幫忙做做飯,收拾一下家務, 也是好的。

要不然,就算回到濱城,她的心裏仍會不踏實牽挂。

公交車外人潮湧動, 每個人都在為了生活忙碌奔波。

車子一路堵塞, 走走停停,等她到了小區,已經将近九點。

她先調整表情, 嘴角輕翹,敲了敲門, 沒人應聲。

陳蓉不在, 應該是去了醫院。

她才緩緩降下笑容的弧度, 低頭從包裏拿出鑰匙,剛要開門的時候,遇到正巧準備出門的鄰居婆婆。

溫洛洛上大學走之前,曾幫忙鄰居婆婆拎過菜上樓,也算能說上話。

鄰居婆婆驚訝:“丫頭,你怎麽跑回來了?”

而後,又像想到什麽,嘆氣:“哦也對,是回來看你爸爸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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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洛洛點頭,心裏忽然很苦澀。

所有人都沒有壞心思,都在關心。

母親陳蓉努力瞞着事實,而鄰居們早已将這個事實透露出來。

“等會兒,丫頭。”

鄰居婆婆喊住準備進門的她,從兜裏的手絹裏拿出兩張紅色大票,往她手裏塞:“來來來,婆婆這裏有兩百塊,你別嫌少,拿着。”

溫洛洛猝不及防被塞錢過來,忙縮回手,“不了,婆婆,我不用。”

“怎麽不用,現在看個大病家裏錢就緊張,你不用瞞婆婆。”

鄰居婆婆說:“你媽也不容易,為了省點車費,當初送你去完濱城,她是坐着硬座回來的,十幾個小時,回來腳和小腿都是腫的,我都看見了。”

“你拿着,是做鄰居的一點心意。”鄰居婆婆以為她不好意思,所以格外堅持。

溫洛洛搖頭,她不能要。

“謝謝您,我關門了。”

說完,她進家将鄰居婆婆的熱情與好意關在門外。

她覺得眼眶很漲,心裏很不是滋味。

從濱城到淮京,有飛機,有高鐵。

價格最便宜的是最耗時的綠皮車,要二十多個小時。

為了剩幾百塊錢,陳蓉選擇了坐二十多個小時。

以前溫洛洛不知道,可以心安理得。

如今,她只覺得心酸,心疼,也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之中,怪自己沒有更大的能力,不能來為家裏分擔。

簽約桃夭舞團,能有筆不菲的簽約金,但要跟着舞團訓練,全國各地到處跑,離開濱城,最主要是會離開薄桑。

她不舍得。

可眼下,最親近的家人如此辛苦,拉扯着她的心。

溫洛洛靠坐在門後,頭埋在臂彎中。四周的空氣緩滞,連帶着她的不安與敏感,湧到腦子裏亂糟糟的。

晌午太陽很曬。

她用忙碌來暫代無處安放的愁緒,被子曬在陽臺,反射的白光落在眼睛裏,微微刺眼。

樓下的路邊,停着一輛黑色邁巴赫。

薄缜隔着車窗,望着二樓女生的身影。

她纖秀的手臂撣着純白被子,小心細致。

溫洛洛撣好被子回了屋子,并沒有注意到外面停着價值不菲的車子。

沒多久,有人敲門。

透過貓眼,溫洛洛看到兩個陌生的男人,西裝革履,明顯不像住在這裏的人。

年輕的徐巍客氣笑着,在門外說:“溫洛洛小姐,這位是薄桑的父親,薄缜先生,我是他的助理徐巍,今天來找你,是想跟你談談。”

躲在門後的溫洛洛沒出聲。

她有些警覺,不明白,對方找自己做什麽。

年輕男人從懷裏掏出轉院證明,就在貓眼前,以此證明:“溫洛洛小姐,溫國豐先生上午已經成功轉院了,是薄總托人辦妥的,這次冒昧登門,只想跟你談談之後的事宜,希望你開門,我們知道你在家,剛剛在樓下看到你曬被子了。”

溫洛洛擰開了門把手,過道的風吹進來,跟陽臺的曬意不同,吹到身上微微的涼。

“打擾了。”徐巍禮貌。

薄缜雖然沒說話,但他全程沉默打量,走進來,眼角有些細微皺紋,從在門外到進來,表情都沒絲毫變化,給人猜不透的感覺。

溫洛洛就站在門口,門沒鎖,只虛掩轉過身,看着這兩人。

薄缜自若坐在就近的沙發位置。

他是商人,善于珍惜時間,不願花在無用的客套上。

薄桑的成長他雖然沒參與,但是按着他預期的路線在走,如今頻頻出現誤差,就不得不出面把影響的因素最小化。

跳舞的女孩,哪個不向往大舞團。

她接到黃月的邀請,始終沒答應,讓薄缜覺得這個女孩并不好用財富名利方面搞定。

不過,沒關系。

這種不太注重名利的女孩,一般很重感情,愛情、親情,換個角度,更容易讓他威脅到。

牆上的相框陳舊玻璃面幹幹淨淨,裏面的照片,是一家人的合影,笑容燦爛如同春日暖意下的花朵,和諧溫馨。

薄缜收回目光,說明:“我以愛心基金的名義,幫你父親轉院,且免了第一個月的費用,他對我很感謝,握着我的手不肯放。但你應該知道,我是因為薄桑,才會出面。”

薄缜語氣沉靜,這點薄桑跟他很像,但薄桑跟她說話時,态度遠比他溫柔。

“醫生評估,你父親後期療養,一個月遠遠不夠,按一年半載算,都算少的。”

“我這個人心不狠,也不想看到你父親剛好些,就去為了錢勞神耗精力。但如果你不肯分手,他可能就不止要勞神耗精力這麽簡單。”

他說話間的語調很平和,跟長輩和自家小輩聊家常一樣。

但對她說的內容,卻讓她毛骨悚然。

“你什麽意思?”溫洛洛收起禮貌,她口吻并不像表面看上去柔弱,而是提防與不善。

薄缜覺得有點無可奈何。

他這個年紀,活了幾十年,生意場威脅過不少對家,但如今威脅的人,卻是一個小女生:“如果,醫院給你父親配的藥,其中某種錯了,或者劑量太大,再或者火災車禍,恐怕你就再也見不到他。”

她攥緊手心,憤怒與無助湧上來:“你這是故意殺人!”

“就算是吧。你可以去告訴薄桑,反正我們父子關系不算好,我不在意再多條裂痕。或者,也可以去報警,只要你能抓到我指使的證據。”

她的後路,被對方慢條斯理說着,又一條條堵死。

“但是你呢。”

“為了談戀愛,拿家人的命賭,你有幾分勝算,敢冒險嗎。”

卑劣強勢的人,高高在上。

被控制住最致命處的弱者,成了最無助最可憐的人。

窗外蝴蝶扇動輕盈的翅膀上下無聲而過,向着陽臺那頭的花朵,卻在靠近時,一不小心被隐白的蜘蛛網粘住,開始不停掙紮。

蜘蛛感應到獵物,從灰牆角落出來,并不會因為蝴蝶的纖弱而就放過它。

窗內。

薄缜腳邊的地面映射着陽臺透進的強光,照着他篤定毫無憐憫的神情,看透她所有想法。

“只要你按我的意思辦,任何人都不會有事。”

溫洛洛眼神失焦,沒了退路。

薄缜看了眼時間,重新看向她,說:“十分鐘,找個合适的理由跟薄桑告別。”

“之後,你的號碼就不要用了。”

“濱舞那邊,我會幫你申請交換生資格。”

“四年內,随便你去哪裏,唯獨,淮京和濱城不可以。”

“別覺得我殘忍。”

“沒讓你出國,而是留在國內,我已經很讓步了。”

……

溫洛洛站在靠近房門的陰影裏,她眼睫顫了顫,垂下,只是忍不住想起。

昨晚,她還靠在薄桑的肩,對他說:“只想我們在一起。”

晚飯,他煮了小馄饨,将桃子汽水倒進玻璃杯遞給她:“你喜歡喝的。”

睡覺前,他的吻落在眼睛,低低說了句:“晚安。”

她昨天對他說的話,放在此刻,被迫成了許多謊言。

真摯的騙子,如果被人相信,那就比劊子手更殘忍。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薄缜随手拿着桌上前幾天的報紙,漫不經心翻看幾頁,再看眼金屬手表,好心提醒:“還剩七分鐘。”

溫洛洛從恍惚中回神,去桌邊拿了手機,而後,她依舊沒動。

分手的話,她不忍說出口。

也怕聽見他的聲音,眼淚就不由自主流下來。

甚至,文字消息。

她連發對不起和再見的勇氣都沒有。

她害怕看到他的回複。

哪怕是一個字。

溫洛洛垂着眼,靜默着一動不動。

直到十分鐘過去,在交出去手機前,她恢複了出廠設置。

“我今天不能走,要給我媽媽做頓飯。”

徐巍接過她格式化的手機,把準備好的新手機與SIM卡遞來還給她。

很巧。

跟她用的這部手機是同款的顏色,連型號都相同,看的她的眼睛微微發澀。

她沒有接,紅着眼,卻努力斂着情緒,只拿了上面的那張新手機卡。

“手機不必了,麻煩找機會,把這個還給薄桑吧。”

“畢業那會,他送我的。”

在薄缜達到目的,帶着徐巍暫時離開後,房子恢複往日沉寂。

她整個人松了力氣,靠在門後滑落坐到地面。

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壓抑,多難受。

很快,濕熱的眼淚從指縫裏溢出來,她意識到自己還是哭了,終究咬着牙,也還是沒忍住。

繃着的那根線終是斷開。

她痛苦至極,身體微顫着,泣不成聲。

人這一輩子,好像不能太順,太圓滿。

長路漫漫,前半生順了,途中總要割舍掉什麽,似乎才能公平的繼續走下去。

原來。

她并沒有比同齡人幸福。

以前,劉倩的爸爸酗酒打人,孫曉菲的媽媽要求太高,她覺得自己過的很順,很幸福。

事到如今,好似從這件事上。

完完全全逆了過來。

違背了信誓旦旦的約定,如果有朝一日,老天要懲罰,她毫無怨言,全部接受。

她幫忙做了飯。

神情維持平時的輕松,就像什麽也沒發生一樣。

陳蓉很晚才回來。

她露出笑:“媽,鍋裏溫着飯。”

陳蓉瞧見她回來,詫異之後,忙斂去一臉的疲憊與趁着:“洛洛學校放假了?對了,你爸他……出差了。”

她從廚房盛好飯菜,端出來說:“嗯,我有事要跟媽說。”

陳蓉身上還有淡淡的消毒水味,只是本人大概在醫院聞時間久了,聞不到。

溫洛洛看着媽媽,臉色微白,很沒神采,像熬了很久的夜。

她垂眸,遮住心疼的情緒,把筷子放到母親的碗邊。

“媽,我們學校有交換生的名額,我入選了。還有,那邊有個特有名的舞蹈團,如果能被選中,可以算學分,只要表現好,可以賺錢畢業兩不誤的。”

陳蓉有些意外,臉上的表情浮現窘迫和愧疚,似乎以為這些需要額外的費用,于是看着溫洛洛:“……你想去?”

“想呀,報名舞蹈團自己不用掏錢,而且簽約成功還有一大筆錢呢。”

“進了舞團就可以站上舞臺演出。”

“媽,我的理想其實就是跳舞給大家看。你會支持我的,對不對?”

自始至終,她都微笑說着這些。

“洛洛,你是不是知道……”

陳蓉張張嘴,想說什麽,又忍住了後半句。

但下一秒,眼眶裏有了些淚光。

母女心裏大概都明白彼此的付出,但出于默契,誰也沒挑破。

溫洛洛蹲下,嘴角一直彎着弧度。

她垂眸,幫陳蓉捏着小腿,一點一點,從左到右。

時隔那麽久,坐火車不适造成的水腫,早已經消退。

但她看着,好似能想象到腫起來的樣子。

她耷拉着眼,聲音輕輕的:“媽,不要刻意去遭罪省錢,我以後可以賺了,所以別那麽辛苦。”

陳蓉在丈夫倒下住院,急診手術,都獨自撐着熬過夜晚,沒有掉一滴眼淚。

如今女兒在身前按腿,陳蓉的眼淚卻再沒忍住,愧疚和欣慰裹在一起。

陳蓉忙擦把淚水,也故作無事的笑:“沒事,媽年紀大了,容易多愁善感。”

桌邊有紙巾,她抽出一張想給陳蓉擦拭剩下的淚痕,腦中卻忽然想起昨晚,薄桑為自己擦眼淚的神情,明明冷淡淡的一張好看臉,溫柔起來幾乎将人融化。

有一瞬,她失了神。

淩晨四點,溫洛洛還沒睡着。

她躺着枕頭,遙望窗口外濱城的方向。

右手的掌心始終覆在左手腕的手串上。

微涼與木香。

希望神靈保佑。

他平安喜樂。

就如他曾從苓水寺廟,帶回十八籽手串,期盼她平安喜樂的那樣。

從來沒有在一起過比較遺憾,還是在一起,沒有走到最後更遺憾?

無論哪一種。

她知道,這輩子都不會再遇到像薄桑這樣的人了。

可她不能那麽自私,為了擁有薄桑,而拿父親的安危去賭。

她沒資格,也不能那麽做。

天色蒙蒙亮。

漫長夜幕的漆黑漸漸變淺,轉成淡青色,再浮起魚肚白與粉紅朝霞。

新的一天,又要開始了。

之前的十八年,她是承歡膝下的孩子。

現在,被迫離開薄桑的她,能做的就是努力做棵可以為父母正風擋雨的大樹。

·

交換生這個事,溫洛洛沒對任何人提起。

誰都不知道,甚至連班主任沒收到消息,溫洛洛的交換生名單就已經通過校領導辦妥。

再開學。

大家完全搞不清狀況,只覺得突如其來,跳舞很好的溫洛洛,她從班裏消失了。

作者有話說:

逦逦溫馨提醒,重逢馬上開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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