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上一次見他, 還是六年前。
這手串,是他從苓水寺廟求給她的。
那時,晚風輕輕吹進院子, 搖曳着梧桐葉輕響。
他說:“要平安喜樂。”
如今那人就站在風雪地的對面,與過去記憶中的溫柔, 似乎脫離得幹淨徹底,就好像她做過的一個夢。
她第一次覺得六年很久, 久到能改變很多。
此刻的薄桑,黑色的衣服,挺拔颀長的身材,漆黑的頭發, 冷白的皮膚襯着黑色與周圍刺眼的冰雪,讓他瘦削的下颌愈發骨感硬朗, 充斥着距離感。
和他幾米的距離, 溫洛洛眼眶發紅,努力壓着自己的失态。
她沒資格哭。
當初不告而別的人是她, 再難,薄桑不會比她輕松。
她垂眸,深呼吸。
繼續慌忙撿着珠子, 眼睫在風中顫動, 似乎連只蝴蝶都沒法承重栖息。
然後,配合他的視而不見,宛如陌生人, 轉身和舞蹈團的女孩子們一起,進了軍綠色的禦寒帳篷。
勤務兵去臨近的小鎮買電熱毯, 距離不遠, 但路上濕滑, 安全第一,沒那麽快回來。
另一位負責招待的士兵正在灌暖水袋,挨着發給跳舞的演員們。這裏電路昨晚被大雪積壓壞了,還未修好,只能燒木柴,用鐵壺,回歸最原始的辦法燒水。
有燃燒木柴的味道,微微的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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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相比外面,帳篷裏實在溫暖,平時嬌貴的姑娘們也咽下嫌棄,縮在椅子上取暖。
溫洛洛看着臨近爐火,火焰跳躍,眼神有些失焦放空。
她的思緒已經不在這了。
須臾,她沒忍住,偏頭去看方正透明帳篷窗外的男人。
他身形寂寂,就在峭壁下的風口又站了片刻,靜默着走遠,消失在對面盡頭一頂頂的帳篷間。
她就在這裏。
而他頭也未回頭,一次都沒看過來。
是啊。
時光不會等任何人,已經不是六年前了。
她能獨當一面,他也理所應當更冷漠清醒。
似乎最好的結局,就是都變了,誰也不再牽挂誰。
可是,現在沒兩清。
也許是心魔作祟,溫洛洛執拗的想,她對不起薄桑,還欠他一個解釋和抱歉。
如果真的兩清,薄桑釋懷……
她閉了閉眼。
只是這樣想想,心裏好像就被掏空,什麽都不剩了。
·
現在軍營沒電,緊急發電機,只供給最要緊的部門防禦使用。
就連最高首長回到自己的住處,也要燒柴取暖。
帳篷裏的爐子再添把木柴,亮眼的金黃色火星向上飛濺些許,黯淡在極冷的溫度裏。張旭添完柴,搓搓手取暖,然後去看爐火那邊的老大。
薄桑靠在椅子上,垂着眸子,手指捏着打火機,有些深沉。
煙抽得幹淨。
他再次打着火,點燃根新煙,
張旭發現,老大自從剛剛回來之後有點不正常,他一言不發,煙灰缸的煙蒂越來越滿。
帳篷窗外的山與雪黝黑慘白,沒什麽生機。
枯樹枝杈被風搖晃的厲害。
直到一盒煙見了底。
薄桑似乎才好了些,撚滅煙,來到桌前,他拿起筆,支撐着理智,将腦袋先前想好的建設雛形一點點慢慢呈現紙上。
勤務兵劉卓生電熱毯買回來,已經臨近晌午。
電力人員仍在冒雪搶修被雪壓斷的線路,預計再要一個下午才行。
電熱毯現在用不了,但暖寶寶可以。
勤務兵考慮周全,除了按需購買電熱毯外,還多備了一箱暖寶寶。
陳佳接過暖寶寶,有些好奇,問:“買暖寶寶還要去鎮上,你們營裏的軍人都不用暖寶寶,這麽冷硬扛嗎?”
“我們都是糙漢子,用不到。”勤務兵劉卓生很熱情,随和:“你們跳舞,演出是藝術,關節可得保護好,千萬別凍着。”
溫洛洛聽說過邊疆軍營條件艱苦,但沒想到會艱苦到如此程度。
自然條件極端,而他們就是日複一日在這訓練,在這保家衛國。
相比他們,說她之前過的日子是無憂無慮的小公主,一點都不過分。
溫洛洛真的很怕冷。
她從小就對冷很敏感,以前天涼的時候,還有薄桑會把外套借她取暖,如今完全靠自己發熱了。
思緒不由自主想起薄桑。
她閉眼長嘆口氣,拿自己沒辦法,而後搖搖頭,逐去那些想法,伸手接了幾片暖寶寶,貼在關節處的棉服上。
從濱城來這,一路疲累勞頓。
大家簡單吃過午飯和熱湯,便抓緊時間領了睡袋進行短暫休息。
溫洛洛聽着帳篷外的風聲,迅速又猛烈吹過,發出一陣接一陣的凜冽響聲,讓人聽着就覺得像刀片。
她睜着眼,望着帳篷頂部發呆,睡不着。
滿腦子都是這麽冷的天,士兵都不用暖寶寶,那薄桑呢,他是不是也硬扛着?
溫洛洛從暖和的睡袋出來,摸出手機,走到帳篷角落,猶豫片刻撥打了陳蓉的電話,而後很小聲,很認真的問:“媽,如果以前我傷害過一個很在乎的人,一直欠他句道歉,過了這麽久,現在才說,會不會于事無補了?”
難得她會問這種問題,陳蓉忍不住關心,追問她怎麽了,傷害過誰。
“……沒,我就是假設。”
她很困惑。
時隔多年,道歉還有沒有必要,如果有必要,那怎麽樣的誠懇,才能被自己傷過的人原諒。
“如果自己犯了錯,不管過多久,都應該道歉的。”陳蓉知道問不出,轉而認真回答:“何況是自己很在乎的人呢。再次遇到不容易,能和好是最理想的結果,就算不能,起碼心裏沒那麽愧疚。要是錯過機會,不主動示好道歉,可能就真成一輩子的遺憾了……”
邊疆信號很差。
在通話中斷前,她聽到陳蓉說的這些。
外面的天色漸漸暗下來,有雪的反光,依然比普通的夜色要亮。
團長何夢珍素來親和,不會一個人做演出的決定,于是帶着舞團來的十幾位姑娘,到首長的帳篷親自溝通演出地點和曲子,尊重舞團原則的同時,也最大程度表現願意為了這場慰問演出,跟大家一起全力以赴。
最終,演出地點和曲子都選定。
何夢珍并沒有帶着大家馬上離開,而是關心起軍營慰問演出的頻次。
對此,首長先道謝,後極為惆悵,說這裏太荒涼,很少有軍隊外的舞團願意來這演出,除夕前的舞蹈慰問是有着落了,平時士兵們沒有這種機會。
枯燥乏味的訓練,日複一日的堅守。
大概,是和無趣的數學題目差不多吧。
溫洛洛不太恰當的對比着。
等她再回過神的時候,是勤務兵在外面喊了聲:“報告,薄建築師和助理來了。”
首長忙應:“快請進。”
而後有人走進來。
是兩個人。
一片寒風中,薄桑走進來,他看見站在前排的溫洛洛,眼神沒任何停留,從她身前走過。
在他身後,是矮些的張旭跟着。
舞團的姑娘們看到那抹身形,那張冷寂的俊臉,心裏滿是喜歡,于是克制不住,拉扯旁邊同伴們的衣袖,表情無聲花癡激動。
這邊桌前的人完全不在意。
圖紙大概思路展示在首長面前,得到滿意點頭:“六個月能完工嗎?”
有了舞蹈團的姑娘們,張旭明顯不那麽着急想走了,熱情又積極,主動彙報:“老大已經想到了最合适咱們軍營的創新建築,正在趕工畫圖紙,如果親自監工的話,會快一點,六個月怎麽也能完工。”
聽着這話,薄桑似乎要在這裏待上一陣子了。
為了抓住短暫的相逢。
溫洛洛鬼使神差,忽然說出一句:“首長,我舞團有休假,可以留在這兩個月。”
“!!!”
大家紛紛詫異溫洛洛的自告奮勇,更詫異她決定待在這兩個月之久。
薄桑低垂眼眸,只說:“等圖完全畫好,就發給建築工程部,這不是傳統水泥磚瓦房,六個月足夠,所以監工不一定非我不可,我不會在這待太久。”
他說完卷起圖紙,手修長骨感,連同紙張一起揣進黑色大衣的口袋,預備孤零零走回漫天白雪的營地,輪廓的冷淡,看起來不比那些雪暖幾分。
這個人,是她很在乎的人。
恍惚之後,溫洛洛再次主動。
她跟首長和舞團團長道了句抱歉,然後追出去,關上了帳篷的門,在他身後:“你大概還要在這裏待多久?”
“不管多久,你都沒必要非留在這。”他的聲音裹着呼呼的冷風灌進耳朵裏,生生的疼。
她像抓住最後機會,牢牢不放:“我跟營長已經說好了,不能言而無信。”
“言而無信。”
薄桑重複了兩秒,站定,在極短的輕笑後,他掀起眼皮,眉眼疏離,也平靜:“溫小姐又不是沒有過。”
溫小姐。
用稱呼劃開界限,帶出曾經。
她喉嚨發緊,明白他話裏的含義,當初約定好了報考濱城,約定好了不分手,言而無信跑掉的人,全是她。
薄桑繼續往前走。
她腦袋發熱,繼續追上去:“我知道你還恨我當初一走了之。”
薄桑沒有停:“你想多了。”
她緊跟在旁,趁着勇氣還沒散完,尚有幾絲殘存,任性:“我不走,要留在這。”
他淡淡:“沒必要。”
“無所謂你同不同意,這是我的決定。”
一陣沉默後。
薄桑嗯了一聲,看向她,笑了:“你沒變,跟之前一樣。”
想接吻就接吻。
想在一起就在一起。
想分手就分手。
她覺得自己聽到了他未說出口的全部。
風不時會攜帶雪粒,被擋在睫毛外側,而她眼眶似乎沒忍住熱了一點。她快速抹去,如同在揉雪粒,欲蓋彌彰。
薄桑皺眉,沉默了一會,眼神挪開,冷淡道:“晚上能跳完整支舞再說。”
他把尖銳收回到深處掩埋。
這裏是北方邊疆。
天寒地凍。
他痛恨自己沒忘。
她很怕冷,怎麽能待在這兩個月。
作者有話說:
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