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薄桑獨自回到軍綠色的帳篷, 木柴還燒着,暗着的電燈倏然亮起來,說明供電已經恢複。

半晌, 帳篷門被掀起,外面寒風呼號, 跟随進來的張旭湧進些許。

燈光白熾,也吹散些青灰的煙氣。

薄桑微垂眼眸, 站在桌前,在掃描傳送圖紙。

公司的人對薄建築師的感情方面都挺好奇,像他各方面條件萬裏挑一,理應不缺女孩子喜歡, 但他身邊從來沒有出現過任何親密的人,礙于他性子冷, 大家平時都忍着不問。

張旭幫忙整理着旁邊的筆屑和廢稿, 圓溜溜的眼睛時不時掃來,看着他。

今天在首長帳篷裏, 察覺到老大跟舞團那姑娘氣氛有點不太一樣,張旭實在好奇,忍不住出聲。

“老大, 你和舞團的那溫姑娘, 是不是談過?”

帳篷內燒柴味漸淡,電暖器散着熱,也只能堪堪與邊疆的凜冽寒意平衡。

圖紙掃描完畢, 傳送成功。

薄桑沒立刻回答。

他拿起桌邊的煙盒,抖了下, 重新咬着煙點燃一根, 放下打火機, 才淡聲回:“嗯。”

張旭剛畢業,還是個毛頭小子,什麽心思都藏不住,眼睛一亮,誇贊:“溫姑娘很漂亮啊。”

對此,他冷峻的臉沒什麽表情,只認同事實:“是挺漂亮。”

薄桑對于女人有點臉盲,但他記得清楚溫洛洛吸引他的模樣,甚至,她眼角下方那顆小淚痣,他都銘記着位置。

因為溫洛洛,他才對女人漂亮有了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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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旭愈發遺憾,也更好奇:“為什麽分手啊?”

薄桑下颌微仰,輕吐出一口煙,白熾的燈光刺眼,灰霧彌漫,消散在他冷然的臉旁。

而後,他簡短回一句:“我被甩了。”

聞言,張旭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不是吧——”

老大這麽優秀的男人,居然還能被甩?

想想溫姑娘的表現,張旭有些猶豫:“老大,我多句嘴,你別生氣。”

“……”

薄桑沉默,沒有應聲。

張旭老實說出自己的看法:“今天我是第一次見溫姑娘,感覺不像是壞女人啊。我看人家溫姑娘一直追着你,就連假期也要耗在這個冷得要命的地方,老大,你說她不圖你,還能圖什麽?所以……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啊?”

薄桑聽着這些話,皺眉。

猩紅的火光點燃,煙絲無聲變為煙灰,煙草味道呼出胸腔,化為青色煙霧。

晚上的演出,舞團的姑娘們換上了古典舞的服裝。

軍營帳篷沒有能容納幾百人的規格。

為了讓絕大多數的士兵能看上舞蹈慰問演出。

演出的地點,從室內定在了平時訓練的戶外空地。

軍人們雖然都是糙漢子,但心挺細,怕姑娘們會凍到,特意扯了防風雪的雨布遮擋在空地四周,最大限度減少寒風的強度。

溫洛洛真的很怕冷,她裏面只穿了套貼服的保暖衣,在這周圍簇擁雪山的凜冽夜裏,起不了多大作用,聊勝于無而已。

她走向表演的位置,目光邊在觀看者的人群中梭巡,正找着,旁邊的陳佳拉了拉衣袖,轉眸去看,對方在擠眉弄眼示意看另一邊,好似知道她在無聲尋找誰。

大概是下午她追薄桑出去,大家心裏都隐約猜到了兩人有某種關系,所以格外上心。

溫洛洛有些怔然。

她朝另一邊看去,在表演場稍偏些的觀衆位置,薄桑安靜坐在那。

四周全是興奮激動的年輕士兵,望着表演場,目光囧囧十分期待,只有他一個人微垂眼睑,瘦削的下颌輪廓,沉默着淡然。

溫洛洛站在姑娘中間,走到表演場地。

今天要跳兩支舞。

随着絲竹悠揚的前奏響起,二十出頭的姑娘們舞姿輕盈,柔軟,飄飄然的裙裾與薄紗不再僅跟着旋轉舞步而晃動,寒風從四處湧來,打亂視覺上柔美的節奏,更有種冷硬的沖擊感。

十幾分鐘的表演結束。

大家感到手腳快不聽使喚,在雷鳴的掌聲中,禮貌鞠躬。

“大家辛苦,快回帳篷取暖,休息一會。”

首長帶頭鼓掌發話。

姑娘們凍得臉色發白,顧不上再客套,紛紛奔去軍綠溫暖的帳篷。士兵們也起身,搬着椅子回原處。

人群四動散開。

唯獨溫洛洛和薄桑未動。

她像蝴蝶群落下的一只,伶仃又纖弱,卻還是迎着凜風走到薄桑面前,朝他伸手,惹人垂愛的目光和語氣:“冷……能把外套借給我麽?”

薄桑把外套脫掉裹住她的肩膀,她卻趁機湊到他胸膛懷裏,男人的溫暖一如既往,冷冽的薄荷煙草味道。

別的女生在這樣分手後,大概都不會擅自沖動,怕再惹來厭惡。

可溫洛洛不同,太喜歡,她真敢主動。

親密的接觸,讓薄桑愣了下,能感覺到她整個人很冰,被凍得不輕。

他低頭。

她身體微微顫抖。

原本就怕冷的白皙皮膚,此時在他懷裏,如同冰涼的冷玉,幾乎不比雪暖多少。

一瞬間,他恍惚回到六年前的時光。

無比清晰,宛如昨天發生的事。

濱城夜晚的風冷,她微縮肩頭,同樣也是親昵躲在他懷裏。

她曾說:“如果某天,需要我在雪地裏跳舞,雖然怕冷,但為了跳舞,應該能咬牙堅持下來。”

薄桑沒推開她,也沒抱住她。

宛如任她侵占的木偶,縱容跟較勁相比,似乎前者暫居上風。

耳邊寒風肆意,周圍蒼茫的一切也成了背景。

溫洛洛心裏微暖。

她知道,他不會讓她在風雪裏挨凍。

總算沒那麽冷冰冰了。

約莫過了一分鐘。

薄桑伸出胳膊,單手擁着她,走向前面不遠處的帳篷,溫洛洛停止腳下的步子時才發現他把自己帶到休息的帳篷門口了。

她擡眸,看他。

他勾了下嘴角,笑了:“當初說的你做到了。”

風吹着睫毛微微顫動。

她有些怔然,但腦袋裏,最先浮現的是那句不離開的承諾。

薄桑聲線在風裏很低,很淡漠,接着說:“在雪地裏跳舞,能堅持跳下來。”

過了這些年。

她曾說過的話,他都清清楚楚記得。

可她卻留他自己一個人。

好像有什麽東西為之一動,随後瘋狂蔓延,生長。

她愧疚極了:“對不起。”

“嗯,我接受了。”

薄桑很快就接受了,溫洛洛意外有些欣喜,而他眼眸很沉靜,看着她,說了下一句:“所以,明天和舞團一起走吧。”

他松開環在她腰後的手,冷意重新将她席卷,“這裏太冷,不适合你。”

溫洛洛咽下往上湧的酸澀。

她搖頭:“不,我陪你。”

他目光深幽冷寂,像枯掉的深井,看着她,說:“溫洛洛,當初你走的決然,半個字也沒給我,我去淮京找你,你們家都搬了,我去濱舞找你,你同學都知道你去哪裏。後來,我從別人那收到你跳舞的視頻,才知道原來你參加舞團了。”

語氣沒有指責,更沒有憤怒。

理智的淡漠。

“你不用說陪我。”

他說着:“你走的那年,我就不打算成家了,明白嗎。”

溫洛洛怔愣。

她眼眶不知道何時澀熱,在他說話間,一絲絲不甘與委屈,漸漸席卷上來。

卑微和示好沒換回他的徹底心軟,終于,她也來了脾氣。

“十八歲之前的那些年,我不是在一直陪你嗎。”

“你以為當初,是我自願離開你的嗎。”

“薄桑,你沒良心。”

“這天寒地凍,鳥不拉屎,我犯得着為騙你玩在這搭兩個月嗎。”

“什麽意思?”他問:“說清楚。”

“無話可說!”

她執拗上來,直接把外套脫下來還他要走。

他蹙眉,懊惱般拽住她:“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麽?”

溫洛洛不願卑微解釋。

示弱已經示夠了,自尊噴薄湧上來。

她賭氣,仰着脖子,瞪他:“沒什麽,就我甩了你。”

“……挺好的。”

他聽到這句話,眼神重新回歸頹然死寂,扯了扯嘴角,一臉果然如此的冷然,轉身離開。

見他這樣,溫洛洛明明氣到他了,卻沒有贏的快感。

原本是想緩和關系,兩個倔強的人,到頭來變成僵持。

她矛盾極了,索性閉眼鑽進帳篷,身體也不知道是凍得,還是難過,止不住的輕顫。

當天夜裏,溫洛洛和團裏的幾個姑娘一樣,開始流鼻涕,打噴嚏。

泡了些感冒沖劑,依然覺得渾身冷。

第二天舞團走後的中午,她混混噩噩躺在帳篷裏,頭疼,渾身沒力氣,下午感冒加重,發起燒來。

軍營有軍醫,開了退燒藥,就去找首長把情況說了。

邊疆寒地,血氣方剛的男子漢都是咬着牙堅持,對于從沒來過這的姑娘家來說,待在這裏兩個月,實在太勉強了。

于是,首長派人開自己的吉普專車将她送出營地,回濱城的舞蹈中心休養。

溫洛洛被體溫燒得迷迷糊糊,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就被護送上了車。

連續幾天的大雪前天剛停,山林都被覆蓋,道路白茫茫一片。

一個多小時後,在轉彎的位置。

溫洛洛靠着的吉普車和薄桑回來的越野車擦肩而過。

舞蹈團的姑娘們都離開了,衆人不免悻悻。

這邊,忙碌一整天的薄桑從小鎮回來。

越野車門關閉,他剛走沒幾步,就聽說了旁邊士兵談論她發燒的事。

他蹙眉,折了回辦公帳篷的方向,就往她的帳篷走。

身後的張旭愣了兩秒,反應過來,跟上去:“老大——”

薄桑來到帳篷,掀開進去看。

然而,帳篷裏的床上已經空了。

勤務兵劉卓生在收拾灑掃木柴燃燒剩的灰白灰燼,見他進來,如實:“薄建築師,溫姑娘吃了藥,已經被首長派車送濱城休養了。”

薄桑想起一個多小時前,路上遇到的那輛軍用吉普。

他點點頭,沒說什麽,轉身出去,一言不發回到自己的帳篷。

擔心個什麽勁兒。

有軍醫開了藥,首長派車送她回去,挺好。

比留在這,受凍強。

她身子很怕冷。

不适合冬季的邊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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