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夜重生

這是一個烏雲堆疊如山巒迤逦的漆黑暗夜。狂風驟起,雷霆震震,天地便猶如即将傾覆一般,瀉下滂沱大雨。位于偏僻鄉野的館驿仿佛被這場豪雨困在其中,隔絕人煙,成為孤懸的島嶼。随風而動的黯淡燈火似明似滅,年老的驿丁披着蓑衣,孤零零地守在屋檐下,忽然帶着幾分驚疑立了起來,遙望驿道盡頭。

白日間偶爾有人來往的驿道上,此刻已是空寂一片,徒餘傾盆大雨漫過路面,積滿了渾濁的水。然而,風雨交加中,遠遠卻似有燈光正搖動着,緩慢而艱難地前行。只聽得驚馬的嘶鳴與車轱辘聲愈來愈近,終于有幾位身量魁梧的部曲縱馬而來,手持金魚袋示意,裏頭依稀是一枚魚符的形狀。

依照大唐律規定,魚符乃是官員的身份憑證,而唯有五品以上高官方可得禦賜魚袋。五品服緋,着賜銀魚袋;三品服紫,着賜金魚袋。不過,這處館驿實在太偏僻,何曾見過持金魚袋的貴人?驿丁都不過是番代征防的鄉野小民,素來沒什麽見識,驚得險些摔倒在地上。見這幾個部曲形貌有些兇惡,神色又疲憊不堪,他忙不疊地推開有些破敗的院門,又趕緊禀報捉驿。

捉驿立即冒雨出迎,不多時便引着數輛寬敞的牛車駛入館驿內。為首幾輛車雖瞧着古樸,卻處處雕飾着精致的蟠龍紋與鳳紋,近處還能聞見隐隐的香氣,足見其不顯于外的尊貴奢華。

捉驿一時猜不出這位貴人的身份,便見數名身着蓑衣的部曲擡來步輿,将貴人擡進了館驿中。而後又有仆婢簇擁着,亦将戴着帷帽的內眷用檐子擡了進去。

此處館驿委實太過逼仄破敗,連裝下這将近百人的部曲仆婢都甚為勉強,更別提招待貴人了。捉驿見那群穿着绫羅綢緞的仆婢都露出了輕鄙之色,仿佛連下腳都委屈了她們的雙足,惶恐地連聲賠罪,唯恐惹惱了貴人。

此時,卻聽那位戴着帷帽坐在檐子上歇息的內眷嘆道:“何苦為難他們,不過是臨來休憩之地罷了,略作收拾之後便住下罷。且這般傾盆大雨,尋別處過夜已是絕無可能,莫要挑剔了。更何況,三郎風寒漸重,再也不能折騰了。”

仆婢們躬身應諾,遂裏裏外外将館驿收拾幹淨,幾位貴人方勉強進入房中歇息。廚下原只有些粗鄙的吃食,廚娘們一臉嫌棄地就着簡陋的食材料理了夕食,忙端入正房之中。又有角落中的小婢女正在熬藥,将熱騰騰的苦藥湯子奉入東廂房。

東廂房內正是靜寂無聲,幾名正值花信年華的貌美婢女垂首立在床前。一位已經有些年紀的傅母正親自照料着裹在錦被中的病人,眉目間帶着難以掩飾的焦灼之色。眼見着藥湯端過來了,她便親自執着湯匙給病人喂藥。

那病人是位臉色蒼白的少年郎,約莫十三四歲的年紀。便是滿面病容,亦無法掩蓋他出衆的容貌。他不過是前幾日淋了些雨,風寒症狀便已經愈來愈嚴重,随行的醫者開的藥方亦是愈來愈猛烈,眼下竟猶如沉疴在身,再不能痊愈一般。

若是他能飲藥,說不得病情還能控制幾分,但此時他額角虛汗滾滾,雙目緊閉,牙關亦是緊緊咬住,連藥湯也喂不進去,又如何能好得起來?照顧他多年的傅母見狀,雙目不禁湧出了淚水,哭道:“三郎君好歹進些藥罷!若是你出了什麽事,可教殿下日後如何能熬得下去?”

她哭聲未落,一位看起來不過二十來歲的美婦便帶着仆婢匆匆而入,紅着眼問道:“三郎眼下如何?”見她垂淚不已,美婦頓時怔住了,以為少年已是病入膏肓,忙不疊地握住他略有些冰涼的手:“趕緊将醫者喚過來!三郎!三郎你醒一醒!莫要丢下母親!”

“三郎!”哽咽與哭泣聲漸漸遠去,李徽只覺得渾身一松,便仿佛魂靈脫出了軀殼一般,飄飄然浮上空中。心中縱然有再多不甘不願,再多懊悔之意,如今身死魂消,亦已是毫無意義。回顧自己短暫的一生,被拘禁在封地中不得自由,時時刻刻皆有人嚴密看管,竟仿佛囚徒一般。虛度了二十餘載光陰,根本沒有任何值得憶起的畫面與時刻。或許,死亡反倒是一種解脫罷。

“三郎!我的三郎!”不知何處傳來似是熟悉又似是陌生的哭喊聲。他茫然四顧,舉目望去,卻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濃霧,不知身在何方。飄飛的衣袂倏然像是被什麽一勾,竟讓他一時不防,仰頭摔了下去,身子立即便變得沉重起來。方才那飄飄欲仙之感猶如夢幻,他再度被困于軀體之中,無法動彈,甚至無法發出聲響。唯有雙目似是隐有松動之意,于是他用盡渾身的力道,掙紮着猛然張開了眼——

映入眼中的,是一張淚水漣漣的臉,熟悉而又陌生。

李徽雙瞳微縮,恍然間覺得自己應當确實已經進入了陰曹地府。不然,為何眼前出現的,竟是嫡母閻氏的面孔?自從長兄李欣襲封阿爺的王位後,便奉着她回到長安,而後她一直跟着兄長一家在任上遷轉。因着她體弱多思,染了疾病後久久不愈,沒幾年就在官舍中去世了。分別後,他們至死再未見面,一直是他心中的遺憾。而今再見,她卻似是回到十餘年前阿爺尚未去世的時候,眼角眉梢再無那抹怎麽也消不去的輕愁——

若非他們二人皆身在地府,又如何能夠再度相見?

“三郎終于醒了!”見他睜開雙眼,閻氏含淚笑了起來,親自端着藥喂他喝下,“喝了藥便無事了,我也總算能放心些。你這孩子,生來便有些體弱,原就不該縱容你冒雨騎馬才是。如今總算是知道厲害了罷?只是一場風寒,便險些将你折騰過去。往後這段路程,絕不許你離開牛車半步。”

李徽怔怔地喝着藥,呆呆地望着她,一時間竟是未能反應過來。

閻氏以為他不過是病中疲倦罷了,不疑有他,又喂他喝了些白粥後,方給他掖了掖被角,又柔聲道:“這場雨不知何時才能停,在此處館驿中歇息些時日也好,也便于你安心養病。你阿爺到底是心急了些,這種日子如何能繼續趕路?我斷不許他如此折騰你,他不心疼,我可是心疼得很!”

目送閻氏離開之後,李徽猶覺得自己身在夢中,視線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不遠處的張傅母身上。這位傅母是閻氏的心腹,亦是他的乳母,自小照料他長大,情分十分深厚。不過,在他大婚之前,她便已經因病去世了。十載不見,她的眉目依舊如此清晰,就連神态亦是生動非常,擔憂中帶着些喜意。

“三郎君早些睡罷。既飲了藥湯,說不得發一發汗便好起來了。”張傅母說罷,慈祥一笑,将床帳放下,又低聲吩咐了婢女們幾句,這才安心離開了。

李徽聽着床帳外的聲響,閉上眼,心中卻湧出了無數疑問:地府怎可能是這般模樣?他飲的藥,喝的粥,分明都有熱意,根本不像是非世間之物。但怎麽偏偏母親與傅母都在?這一切究竟是真是假?是虛是幻?是否清醒過來後,便如同朝露泡影一般消失不見?

良久之後,他依舊毫無睡意。窗外雨聲漣漣,時而夾雜着雷霆之聲,響徹天地之間,仿佛要将所有邪祟雜音都震得粉碎。他若當真是鬼魂,應當覺得懼怕才是,但心中卻毫無畏懼之意。想了想,他擡起手,看着自己尚有幾分稚嫩的手掌,摸索着單薄的身軀,又借着朦胧的燈光查看腰側那道再熟悉不過的紅色胎記。

這具身體确實是年少時的他無疑,而他亦确實是新安郡王李徽無疑——他現在身體溫熱、呼吸正常,也确實活着無疑。

他本來應當已經病死了,卻又為何回到了十三四歲的時候?難不成,這其實是他死後做的夢?又或者,那些被圈禁被監視之事,才是他此番病重的時候做的噩夢?

不過,他怎麽從來不記得,自己在這個年紀曾随着母親出行?未經傳召,阿爺不許離開封地半步,母親亦是十餘年從未回過長安探親。便是偶爾出行,也不過是去附近的寺廟燒香拜佛或者去道觀打醮罷了,又如何可能住在如此簡陋的驿館之中?

為何而出行?此去何方?為何阿爺行路匆忙?

難不成,他又被什麽來路不明的人挑唆,生出了什麽冒險的念頭,迫不及待地要将一家人的性命都填送進去?兄長如今還在長安,地位等同質子。一旦他舉動異常,兄長的性命便岌岌可危!他怎能如此貿然行事,全然不顧慮後果如何?!

想到此,新安郡王滿心苦澀之意,頓時覺得再度回到十四五歲,見到諸多舊人親眷,也絕非什麽喜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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