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上巳之節

次日清晨,由婢女服侍着洗漱妥當之後,李徽便前往內堂給閻氏問安。

濮王府乃親王府邸,攏共三路七進,寬闊軒昂,氣度非凡。當年修建的時候,便因多處逾制且過于華麗精巧而屢遭禦史參奏。如今李欣雖然早已将逾制之處盡數拆去,但無論從屋檐上纖細飛翹的鸱吻,或是窗棂上雕刻的諸多栩栩如生的文史故事,或是起伏展開如畫卷般的樓臺亭閣,還是五步一景十步一換的花園,便可大抵推知當年這座府邸的盛況。

那時究竟有多少風流人物出入這座府邸?其中多少人是當真敬慕阿爺的才華橫溢而來?又有多少人不過是為了博取日後的榮華富貴而來?如今這些人都流落到了何方?他們是否會後悔當初的選擇?又是否當真會将自己的遭遇皆歸咎于兩位“罪魁禍首”?

李徽忽然停下腳步,環視着靜寂空曠的重重宮殿、緘默無聲的樓臺亭閣。眼下濮王府僅有五位主子,李泰與閻氏住在中路,李欣與周氏住在東路,他獨自一人住在西路。因偌大的西路宮殿群只有他一人,服侍的仆婢也并不多,顯得猶為空空蕩蕩。行走其中時,便能感覺到幾分冷寂無聲的意味。

就在此時,院牆外傳來一陣陣歡聲笑語,馬嘶牛哞亦間雜可聞。人間煙火的氣息随着這些熱鬧湧了過來,令空寂的宮殿也多了些許人氣。李徽側耳細聽,問身邊的張傅母:“時辰尚早,坊門并未開啓,外頭怎麽突然便熱鬧起來了?”

“今日不是上巳麽?誰家不想着去水邊走一走?趁着時辰還早,便趕緊去占個合适的游賞之地?”張傅母慈祥一笑,“咱們大唐人素來便喜歡游玩賞景,每逢節日,全城的人都競相湧出去,處處皆是車水馬龍。這樣熙熙攘攘的景象,均州确實很難瞧見。”

李徽對傳聞中的曲江池也頗為期待,于是便含笑繼續朝着內堂而去。當他與阿嫂周氏陪着閻氏在內堂用朝食的時候,便有仆婢匆匆來禀報,說是長寧郡主的車駕已經到了。

周氏忙要起身去迎客,閻氏卻輕嗔着将她按下來:“急什麽?好好用完朝食,下回起身可不能這般突然了。”說話間眉目舒展,嘴角邊含着溫和的笑意,哪裏還能瞧見半點昨日閻家突如其來的拜訪給她帶來的不悅?

周氏粉面羞紅,輕輕颔首:“那便有勞三郎,将悅娘接進來了。”

李徽絕非什麽人事不知的少年郎,見狀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不過,算算日子,離他那侄兒李峤出生的時候還早着幾年呢。這個孩兒,亦是此世之中發生的變化麽?又或者,他曾以為自家兄長的血脈過于單薄,膝下僅有個獨生子,只不過是完全不知他們在長安曾經經歷過什麽罷了?

“恭喜阿嫂,日後便讓小侄兒跟着我進學習武罷,說不得我還能陪着他頑耍呢。”這都是前世他與李峤交談時,小家夥希望他能做到的事。可惜,最終他還是令他失望了,将他丢在了冷冰冰的人世間。說了好些道喜的話後,李徽心裏仍有些淡淡的傷感,便起身去迎接小堂妹了。

長寧郡主妝扮得格外俏麗,穿着六幅鵝黃色越州绫長裙,裙上繡着簇簇靈動的蝴蝶穿花,行動間翩翩若飛。雙丫髻上繞着一串海棠花模樣的玉釵朵,更簪着幾朵杏花,襯得皮膚猶如吹彈可破,玉雪可愛。她亦是仔細端詳着自家堂兄,發現他穿的是淡青色繡蘭草紋的圓領寬袖長袍,腰系玉帶墜着玉佩鞢革燮,宛如那些玉樹臨風的尋常世家少年,不禁笑得雙眸彎彎:“阿兄穿的顏色太素淡了。”

“今日是留給你們這些小娘子争奇鬥豔的,我一個郎君,穿得那般鮮豔做甚麽?”李徽笑道。因內堂正在用朝食,不便待客,他索性便帶着長寧郡主去拜見李泰。

連着多日卧床歇息,飲食卻依然如故,濮王殿下的身形仿佛又肥壯了幾分,養得油光水滑、氣色紅潤,完全不像是病人。事實上,他除了每日定時飲藥湯,時不時讓太醫診一診脈,而後卧床不起之外,确實毫無異樣。

探望這位只不過見了一兩面的三世父,長寧郡主亦是絲毫不怕生。她笑盈盈地與他說起了今日的行程,學話學得活靈活現:“阿爺說,每年上巳節他都會命人開放芙蓉園,讓官眷平民都能入內賞玩。這一回既然我們都要去,就将半個園子隔開,自家人随意安排賞景飲宴,也清靜自在一些。”

芙蓉園,是皇室最富盛名的禁苑。傳說中,裏頭植滿各種各樣成片成林的花樹,又有水渠湖泊如明珠玉帶般點綴其中,樓臺亭閣星羅棋布,一年四季皆風景獨具。每逢一種花樹盛開,便猶如沉浸在花海中一般,帶着別處難得一見的勃勃生命力。它就坐落在曲江池畔,傳聞中曲江池的一景,便是遠眺芙蓉園。

昔年,聖人将這座園林賜給李泰,讓他在裏頭召集文會、吟詩作賦、書寫作畫。于是,長安城內外的才子紛紛慕名而至,幾乎每日都在其中聚會唱和。後來,他又盛邀其中才華最為出衆的幾位參與編纂《括地志》,一時風頭無兩,整座長安城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眼下卻今非昔比,屬于他的芙蓉園,變成了太子李昆的園林。而李昆竟然不但每年都讓取中的新進士們入芙蓉園飲宴,傳出了進士“芙蓉宴”的好名聲,還定期向所有人開放這座園林,獲得衆多稱贊。

濮王殿下望着天真可愛的小侄女,心情格外複雜:“你們要去芙蓉園啊……”

李徽見他滿臉懷念,便道:“阿爺不如也一起去?近來總覺得阿爺有些沒精神,想必一直在家中養病,反倒是太悶了些。賞玩芙蓉園的景色之後,或許阿爺便立即文思如泉湧呢?”最近濮王殿下忙着養病安神,連每日必須練習的書法與繪畫也放下了,越養越是疲倦困乏,對諸事越發懶怠,讓他這孝順兒子都有些瞧不下去了。

“你說得是,我也很該去外頭走一走了,不然別人都以為我怕了那些刺客呢!”李泰雙目一亮。

“濮王被刺客吓病了”這件事,早就随着天家父子兄弟情深傳遍了長安。時至如今,便是出門澄清也毫無意義了。李徽心裏雖如此想着,臉上卻依舊微笑:“那孩兒便命人準備一二罷。先前沒想到阿爺要去,馬車、步輿、檐子、吃食都得趕緊備起來。”

“你管這些作甚?讓你母親去安排就是。”李泰顫巍巍地要坐起來,掙紮了幾下,險些又倒了下去。李徽忙扶住他,費盡了氣力,直到額間滲出些許汗意,方将他扶了起來。

濮王殿下順勢便将兒子抱在懷裏拍了拍,直到發現立在一旁的小侄女似乎看呆了,這才老懷欣慰地放開了幼子。

李徽略微整了整被自家阿爺揉皺的衣衫,僵着臉回過首。長寧郡主看了看他,又望了望李泰,終于忍不住道:“阿兄與三世父之間真是親近。”

這種充滿了羨慕的語氣是怎麽回事?!你若是個成年的郎君,也願意讓自家阿爺這麽對你?!孩子,醒一醒!你忘了當初是怎麽看我們祖孫三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的場景麽?!

“……”在李泰很是自豪的大笑聲裏,李徽将小堂妹帶了出去,語重心長地道:“各人脾性不同,親近的方式也并不相同。我阿爺便如同祖父那般,不拘小節,所以毫不顧忌旁人的眼光,哭笑自在。我也瞧得出來,你阿爺同樣十分疼愛你,只是男女有別,舉止不便如此随意罷了。”

“阿兄放心,我懂。”長寧郡主如小大人一般認真地道,“阿爺不必說了,三歲之前也常抱着我。一兩年前,阿娘也是經常摟着我。只是如今,她覺得我年紀大了,便要遵守各種各樣的禮儀,彼此也生疏了一些。回宮之後,我會和阿娘說,偶爾摟一次應該也沒關系!不讓人瞧見就是了!”

聞言,李徽微微一笑,輕輕地拍了拍她的小腦袋。

長寧郡主禁不住撅起嘴:“阿兄,我都八歲了,別将我當成孩童了!”只是,話雖這麽說,她眼裏卻洋溢着難以錯認的喜悅之意。

大半個時辰後,濮王府的大門轟然洞開。親王、郡王、親王妃與郡主的車駕儀仗都加在一起,足足将近數百人,浩浩蕩蕩地一路往東南而去。

因出來得有些遲了,街上的行人并不似想象中那般多。不過,稍加注意,便可知大家欲往之處大抵相似,不是曲江池便是長安城外的灞水、龍首渠等地。上巳節起源于祓禊舊俗,必須在水邊洗濯污穢,故而人們紛紛沿水游玩。恰巧此時又逢暮春時節,花開遍地,綠蔭處處,水邊的景致更增添了楊柳依依,令素來喜好游玩的大唐民衆們流連忘返。

李徽策馬慢行,長寧郡主趴在窗邊,時不時便問他幾句話。他若是答不出來,她也并不在意,只笑吟吟地說要記下來,回去讓阿爺阿娘替她解惑。

作為兄長,新安郡王忽然覺得自己有些不稱職。所謂的兄長,不是最值得依靠信賴的人麽?他連這些微不足道的問題都答不出來,像什麽樣?于是,他心裏暗下決心,一定要努力進學,迅速了解京都長安,以備不時之需。

皇家儀仗雍容威武,尋常人家自然而然便會遠遠避開,一路行來格外順利。不過,就在大業坊附近,路邊的某個車隊忽然遣了一位少年郎過來問安。

李徽策馬靠近後,那少年立即下馬朝着他行了個叉手禮,以示尊敬:“某乃閻家八郎,奉祖母之命,前來問候兩位大王與王妃殿下、郡主。”

閻家?李徽挑起眉,不必回頭瞧,便知道自家母親如今的臉色該有多難看了。

他分明記得,閻家住在東北方向的裏坊中,若是要往曲江池或者芙蓉園,便絕不可能經過此處。難不成,他們昨日拜會不成,今日居然專程等在這裏?

這等锲而不舍的精神,倒足以讓人在不舒服之餘,隐約覺得有些佩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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